她一上来就用了辛太师的词,同窗们有些自幼家学使然,听过,有些却第一次听。却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听到她将来想做一个将军,小崽崽们都沸腾了!
最兴奋的要数王临,他是王将军家的长子。他爹就是将军,听闻新来的这同窗也有这志向,他立刻站了起来问:“真的么?你也要做将军么?”
卢照雪当然不是瞎说的,她又不是为了在同窗面前与众不同说的,她真是这样打算的呀。“对。”
她又一想,这人这么问,莫非他也有此念头?
阿爹说得没错,朝堂之卷,已经出现了年轻化趋向了。看,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卷起了将军的资质了!
王临还要再问,却被徐先生打断了:“你们下课后自去交谈。照雪新加入我们学堂,大家都互相照应着。大家也看到了,照雪是有些学问的,我们要不要跟上她?”
小崽崽们都是六岁多的年龄,见新同窗这般了不得,都应了。
徐先生正好要上启蒙课,便顺着照雪说的辛弃疾,先讲了他的故事,听得小崽崽们一片唏嘘。
王临又举了手问:“这辛弃疾这般厉害,朝廷为何不用他?”
本朝承唐宋之后,又是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自然不必为宋朝皇帝修饰。徐先生便道:“当时南宋朝臣屈居临安,却也不图恢复失地,偏安一隅,辛弃疾主张北伐,自是为人攻击……”
师生共同追忆了一番辛弃疾文武双全的事迹后,徐先生又布置了今日的课业。梅花堂的孩子们基础都不错,班上除了两位皇子皇女之外,还有许多勋贵出身的娃娃,还有文官之子女,大都识得一些字。因此这启蒙课也不甚费劲。
课业便是抄写一些生字,既是练字,也是记忆。
一下课,王临便涌到卢照雪身边来,像是不甘示弱道:“我也要做将军,还是大将军!”
哼,是比他爹还要大的大将军!
可恶,他原先怎没想着发这宏愿呢,如今倒叫这新来的同窗抢先一句。王临早在去岁秋学期便入学,一同入学的年岁上也差不多,他差不多七岁入的学,比同窗们都大一些。自小受了亲爹熏染,便觉得自己是大哥,该照顾同窗,又得身体力行,凡事都想在前头,起个模范作用。
卢照雪也不恼,自己当将军,总得有个同僚下属的,爹爹一向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阿娘又说,一起同过窗的情谊是最好的。“你叫什么名字?”
王临道:“我叫王临,我阿爹,是龙武军将军王铮。”彼此通了名姓,也好叫这新来的信服自己一些。
果不其然,卢照雪“哇”了一声,她绞尽脑汁夸道:“将门虎子。”眼前这小子的身条、脚步一看就是个和自己一样自幼习武的硬茬子。
王临有些不满:怎么这么平淡?你想当将军,我阿爹便是将军诶!他哪里知道,卢照雪自己的亲姨母、亲舅舅,都是能打赢外藩的大将,战功无数。说起来也是眼泪,即便是武安侯自己本人,在皇后娘娘不出宫的时候,也能打赢胜仗。
王临与卢照雪两个未来·将军沟通完毕,自以为都认了对方当小弟。卢照雪也很快与隔壁座的女孩儿混熟了。
原是程御史家的姑娘。她家也是书香门第,给女儿取了个“秋迟”的名字,养的乖巧温柔。
程秋迟自己温柔,却也爱卢照雪这般性子,她自己是不敢大喇喇在众人前说出要当将军的志向的。众人都说女官是特立独行,是反了天,尤其是太上皇在位时,更加排挤女官。此起彼伏,连带着小娘子也不敢养得那么张扬。
卢照雪和谁都玩得来,听她介绍了名字,抚掌大笑:“我俩的名字,竟是连着的。”
程秋迟不解。
卢照雪便道:“你的名,是不是出自诗仙《塞下曲》?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见后者点头,她解释道:“我小名萤萤,与你是不是连在一块了?”
程秋迟目露惊喜:还真是。
她自小腼腆,连带着亲戚家的表姐妹都不大愿意带她玩,有时候也嫌她话少,其实她也渴望与人说长道短,只不知道如何起头罢了。如今卢照雪起头,又流露了明显的善意,她也高兴起来,可算是交到了一个好友,也好和阿娘有个交代了。
两个人说了会话,算是破冰了。卢照雪笑嘻嘻的:“你叫我萤萤就好,照雪是我大名,叫起来也拗口。”
程秋迟顺着道:“萤萤。”心中也喜欢,这样显得两个人更亲近了些。程秋迟只有一个弟弟,没有妹妹,卢照雪更是家中独生女,秦晔表姐虽好,到底与秦曜才是更亲的兄妹,自己这下有了秋迟,也感觉到亲密。
王临在一旁听着她们亲密相称,心道这就是小娘子的友谊么。他对程秋迟没什么关注,只关注今日新来的那个。这小姑娘可不一般,说着要做将军的人,嘴里却尽是文人话,诗仙诗魔的背了一箩筐,料想比不得自己自幼习武。
卢照雪的将军志向才说出去不久,自己的同窗倒没什么,却惹来了不速之客。
识字课之后便是术数课,才下术数课,先生前脚走,后脚就来了一群人,挤在门口。
一小胖子穿罗着锦的,腆着小肚子,身后拥趸几个,指着卢照雪道:“这就是梅花堂那个,立志要当将军的人?”
王临见状不妙,认得那是康家的小祖宗。康家虽没多大本事,却也是太后的家族。太上皇和康太后两个,如今虽退居,到底名分压着今上。康新润这小胖子也仗势欺人,尽显外戚风采。
王临他阿爹就说,同是后族,康家比长孙家差得远了,可见就妻室上看,太上皇就比不得今上。在家中悄悄说的,王临记住了。
卢照雪也不虚,一双冰凌凌的眼看过去:“你又是何人?”
其实她知道,这不就是康家小子么。康新润阿爹不中用,他祖父倒是户部尚书,自己阿爹是三司的官员,整日里打交道,又有不同衙署之间的权力之争,两家关系算不得好。
更别提自己姨母是一朝皇后,太上皇和康太后没少在后宫使坏,给姨母添堵。两家自来就不是一路人。
康新润早入学一年,不少家族依附太上皇,自然也依附康家。明明是一同入学的同窗,却也搞得等级分明,要拥康新润作福作威。
康新润的狗腿子便替了他说:“太后娘娘的侄孙你也不认得,真是白瞎了一双招子。”
卢照雪正要说,王临却见不惯自己人被上门欺负,他自觉地领了对应的“狗腿子”的活,替了卢照雪道:“你才白瞎了一双招子呢,我们这位同窗还是官家的内甥。”
卢照雪没想到王临这般讲义气,这都替自己出头。
康新润上门踢馆,不少人被吸引过来看热闹。真个是,你是太后娘娘的侄孙,我还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呢,你非要分个一二,县官不如现管,凭你再是名分高,我姨丈才是当家人呢!
卢照雪不欲生事,直接走到康新润面前道:“找我何事?”
气得康新润想跳脚。这人怎么这么会摆谱!“你小小年纪,说话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凭你也想当将军,不如早日回家绣花,看你这张脸,只怕也能嫁个好人家呢。你要做将军,能有几时好?”他恶意满满地打量了一圈卢照雪的脸。
狗腿子们纷纷附和。
卢照雪最恨人拿嫁娶之事强压女子,这回犯到她头上来,却也不忍了:“投效军队,立志报国,不知却有何过。你在家吃的肠肥肚满,岂知边疆百姓时时被侵扰之苦?”轻蔑地瞟他与狗腿子们一眼,“我外祖一家,战死边关的儿郎不知凡几,五年前羌族叩边,幸得官家重用,我舅舅打得羌族回了老家。那时候你们康家却在何处?”
怕不是与太上皇一道吓得瑟瑟发抖了吧。
“我卢照雪虽为女子之身,却有报国之志,你身为同窗,不思进取,上门讥嘲——何其无礼无义无耻之辈,我不与之为伍也!”
卢照雪说完,转身就走。
同窗们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康新润仗着架势,在幼学欺负人也不是一天两天,躲着些先生就是,没想到这回踢了快硬板子。
卢照雪一番话下来,正义十足,便是不认识她的人听了也只有叫好的。她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
更不必说王临。王临早存了心要与卢照雪比较一二,两个人同想当将军,总有一个要服气另一个。
先头他还说卢照雪嘴里背的诗词多,这一句那一局的,没个将军样——以王小郎君浅浅七岁的年龄阅历,只见着祖父与阿爹这样的将军,识字倒是识字,说话却不文绉绉,令行禁止,粗里粗气。
可如今,卢照雪一通说下来,句句有理,字字珠玑,便是王临不识货,也听得出些许门道来,知道卢照雪胸有城府。再则他也是将门出身,平生最恨康家这样的做派,大事来的时候屁用没有,阿爹叔伯他们打仗须得户部拨钱,还要掰扯一二,时不时拖后腿。
文人巴不得不花一文钱就天下太平,不给武将进身之阶,好不叫他们越了去。
王临先叫了一声好,附和道:“羞与你为伍也!”
梅花堂众人却也不是吃素的,纷纷应和,你一句我一句,虽说的不如卢照雪说的好,却也正义十足。
他们占尽了上风,逼得康新润道:“你却敢羞辱我们康家?”
想骂卢照雪讥讽自己无礼无义无耻,却又不知道如何去骂。只是捉住这太后娘家的名头来生事。
卢照雪果真停了下来,犹疑了一会儿。康新润以为自己说服了她,待要她屈膝赔礼,好叫她知晓,太后娘家可不是轻易可以羞辱的,别太高看自己了。
“何来羞辱一说?”卢照雪狡黠地一笑,“不过好奇令祖父与令尊那时在何处罢了,莫非你说不出来?”
“你!”分明就是连着她长孙家的勇武事迹一块说的,把他们康家比进了泥里,如今还要狡辩。康新润还要再说,却被一道声音截胡。
“康家竟有此不孝子孙。”这是盖棺定论了。
大家一看,来人竟是皇长子秦曜。
却原来刚才秦曜与秦晔被先生叫了去,回来路上才听说梅花堂出了事,又事涉表妹,两人忙赶了来,为妹妹撑腰。
无礼无义无耻之徒,连祖父父亲行在都不知晓的不孝之人,谁又与他往来?
一时间,众人纷纷鄙夷看康新润。他哪受过这种委屈。
却又不敢与秦曜辩。他是个看碟下菜的,卢照雪不过是阿爹是个国公,阿娘是皇后堂妹,却算不得太出众,秦曜可就不同了,那是皇长子。当今就这么一个儿子,虽还未封太子,但就是个隐性太子了。
见得不了好,康新润只得狠狠瞪了卢照雪一眼,灰溜溜一行人走了。
狗腿子还劝呢:“康哥不必气馁,咱们只等着,回头这小娘子立志当将军的新闻散了去,谁不说她两嘴,迟早名声扫地。她说的再好听有什么,将来少不得嫁为人妇,她越是逞强,越是倒霉!”
康新润听他们说了,才渐渐消气。
秦晔拉了卢照雪道:“那等子人欺负人惯了,我虽知他欺不到你头上,却也担心。”
卢照雪笑道:“阿姐不必如此。”心想,有这样的子孙,姨母姨父却是不必忧心康家尾大不掉,就这般作态,没几年也得树倒猢狲散了。
大恶人走了,梅花堂却是一片其乐融融。卢照雪一番话仿佛点燃了小崽崽们心里那团火,他们虽不至于想做将军,却也有一番报国之志。男孩子自不消说,家中都是在朝为官做宰的,对他们自也有此期望。女孩子们嘛,也因卢照雪这般而若有所思。
他们虽都只有六七岁,却也是家学渲染,决不是什么没头没脑的傻子。便是狗仗人势的康新润,也知道柿子捡软的捏。
一时之间,大家都往卢照雪身边挤,与她说话。便是皇长子、大公主初来学堂的时候,也未有如此受欢迎。
身为院长的程密匆匆赶来,见事了了,皇长子又为萤萤出头,便也没再进去管,只站在门外听了一听孩子们的童言稚语,微微一笑就走了。
卢行溪那家伙是个疼女儿入骨的,若叫他得知女儿受了委屈,拆了他的幼学也是有的。
他这边心里腹诽旧友,卢行溪送了女儿,又送了妻子去情报司。旁的衙署都有旬假,情报司却是没有的,管你在不在休假,一年到头都有暗探在忙,源源不断送了消息往来长安。
一时间,一家三口,倒把他显出来是个大闲人了。
卢行溪回了家,一边自己分执两边对弈,一边将朝中近来的烦心事过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能被攻讦的把柄。
棋是下不下去了,开始忧心女儿。
萤萤是第一日入学,可能如家中自在?午食也不得归家,也不知道幼学的饭菜合不合她胃口,她人小嘴挑,家中自是千好万好,到了那怕是麻烦。
又想着用过午食就得午歇,虽说长安第一幼学给每个孩子都配了一间厢房休息,却也怕孩子骤然离了家,用不惯那里的床铺被褥,睡得不香甜。
一时觉得我家闺女性子好,定然和谁都玩得来;一时又怕旁人欺她好性儿。
郑管家是公府老人了,见郎君如此焦虑,从旁开解:“国公爷何苦担心?小娘子聪慧,入了学自然如鱼得水的,您当年入学时,老国公爷也没有这般担心的。”
他是看着卢行溪长大的,说话分量重,想必能安慰到他。
谁曾想,卢行溪听了,张嘴就是一句:“我有什么值当担心的!”
郑管家:“……”
你当时也是府里小少爷啊,公府嫡长子,怎么不值当担心了。
卢行溪嘟嘟囔囔的:“我破铜烂铁一个小郎君,哪比得上萤萤精贵。”
郑管家:……
就很难评。
虽说旁人家中,也多有父亲兄弟看重嫡女、姐妹,多看顾、爱惜几分,如珠似宝养大了,可也没有像郎君这般离谱的。他好像不是把女儿当女儿,而是把女儿当爹似的,女儿倒比他自己个还要重要。
郑管家只好从另一个角度劝他:“再说了,官家也把一儿一女送进了幼学,俱是小娘子的姨表兄弟姐妹,定会时时照顾小娘子的。”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小娘子本就身份不错,加上有先在学堂混熟了的表兄表姐照应,谁还能欺负她哦。
卢行溪微微点了头:“说的也是。”没一会儿脑筋又拐到别处去了:“灼灼那丫头见了我家萤萤,定又拉了她说个没停,缠歪得萤萤也不要睡觉了。”
郑管家:……
英国公府、武安侯府与帝后联系紧密,互为信赖,自家小娘子在私下底唤帝后一声“姨母”“姨父”,帝后也令自家皇长子、大公主叫英国公和国公夫人一声“小姨”“小姨父”。
可怜官家倒是不计较尊卑,自家郎君倒还嫌弃他爱女聒噪,扰了自家闺女午睡呢。
却让卢行溪料准,秦晔果真溜出自己房门,寻了妹妹说话。
“好在阿大也在,我也好安心些。”卢行溪感慨道。
秦晔被母亲取了个小名,灼灼。官家领了给儿子秦曜取小名的任务,取了个“阿大”。
傍晚时分,本该郑管家安排了马车去幼学接小娘子回府,却见郎君自己抢了缰绳,赶了马夫下来。
马夫瞠目结舌。
郑管家也是无奈,明日英国公亲当马夫接女回家的新闻可得满天飞了。偏郎君不在意。
眼见着他驱马离开,郑管家老脸带了笑:这都是当国公爷的人了,快三十岁的人了,和女儿相处的时候还像个少年模样。半点不见在朝廷上犯颜直谏、挥斥方遒模样。
下了学,幼学门口一溜的马车,各府下人都等着接自家小祖宗归家呢。
程密这院长居然先行一步,溜溜达达走了出来,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那辆马车上,车夫位置是不是坐错了个人?
他眨巴眨巴眼睛,再看,还是卢行溪那家伙啊。
上前拍他的肩:“你怎么来了?”
卢行溪骄傲道:“接我闺女下学呢。”
程密也瞠目结舌:“你……”半晌才道:“是个好父亲。”又贫嘴:“当年与你一道读书的时候,哪想得到你这人竟是个情种,是个这么尽责的父亲。”
那小子满嘴跑马,也就是这些年才稳当些。做了父亲的人,果真是不一样了。
知己好友面前,不必讳言,“你是不知,得此一女,我是心生欢喜又如履薄冰。我这样糙的小郎君,怎么养也养大了。闺女不同,我不想她吃苦受累,却也不要她一辈子温柔贤淑。做不做女官,嫁不嫁好人家,我不想为她安排,又怕她行路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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