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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吹拂的港湾(岐茶)


反正所有的打戏拍之前都要先试好动作,如果先套招再拍摄,应该不至于出大问题。
“没关系,你的戏份我改了很多。”李孟华安慰她,“到时候拼武器的时间,要比拳要多得多。”
孟春庭与其他人打来打去的戏份李孟华早就拍了大半,如今剩的最多的就是尹玉鸾的戏。李孟华不是爱改剧本的人,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演员量身定制了更贴近她的角色设定,这样想想,盛嘉宜也算是拿到了超一线巨星的殊荣——在香江超一线常常享有围绕他一人打造整部电影的特权。
李孟华修改的主要是尹玉鸾的动作戏,在鸳鸯楼武斗大会开始前,各方势力早就打的不可开交,李孟华的拍摄中保留大量的暴烈镜头——重拳、腿击、肘击、膝击、刀砍剑劈,关节碎裂,武器穿透肢体,血浆四溢。
但到了尹玉鸾这里,她的动作戏削减了繁复琐碎的那一部分,一方面是盛嘉宜武学功底不够,要她短时间内学会各种花招不太现实,另一方面就是上次盛嘉宜和古书玉的矛盾给了李孟华一些灵感。
他觉得尹玉鸾可以打得干脆一点,融合西式极简暴力与中式动作片中的动作美学,让这个人物的塑造脱离爆米花商业片的范畴。
然后......然后李孟华就可以借此去申报些奖项,再拿个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之类的提名,也变通一番思路,学学郑安容,走学院派路子,提高些自己的格调。
想到这里,李孟华忍不住乐呵呵笑出声,再回头看盛嘉宜,怎么看怎么满意。
郑安容栽培出来的女星,香江其他导演跟在后头捡现成的用,郑安容真不愧是新锐导演第一人,后生可谓,这个称号,李孟华服气!
“尹玉鸾这个角色,文戏和武戏都出彩,你演好了,未来戏路就宽了,到时候去好莱坞发展也不是不可能。”李孟华说,“现在这些本土明星都想出海发展,你本身就是中英混血,也有这方面的优势。”
“去好莱坞做什么。”盛嘉宜好笑道,“好的角色不可能给华人女演员,如果去那里专门给人做配角,还不如留在国内做个女主角好一些。”
李孟华叹了口气:“你这样想也对,这些年去海外打拼的,也没有谁真的打拼出来了名头,可是要是人人都不想着去拼,那华人演员就会一直受到排挤。影坛都看好你,要是这部电影成了,以后无论是哪个导演拍电影,包括我在内,只要有合适的角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就是因为你是后生里最争气的那个。要是你都不想着往上走,香江电影又去哪里找下一个你?”
他们一同从拍摄的楼里出来,剧组在广东选了处民国时期的酒楼,不是什么大城市,街上人不多,倒是有些狗仔蹲在剧组放置的警戒线外,见到人出来,慢吞吞举起相机,悠然自得拍了几张,然后又继续坐在石阶上,同旁边的同行聊天。
盛嘉宜早就熟悉了走到哪里都有闪光灯,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跟狗仔打个招呼,心情一般便装作看不见,这一次她便装作看不见,自顾自从门口的石狮子旁绕过。
剧组下榻的酒店就隔了不到半条街,天色尚早,老榕树枝干间隙里落下婆娑的光,街道两边随处可见老旧骑楼。这几年珠三角有许多华侨返乡投资生意,骑楼下头满满当当开着各色店铺,其中又以音像店、五金店、零售家具店最多。
过去几步还有一家拳馆,门口挂着块牌匾,写着武术洪拳馆,李孟华找过来的时候觉得挺有意思,请店主比划了几招后,觉得不错,便邀请他到剧组里当了武术指导。
李孟华脾气好,是导演里出了名的能打商量的人,什么都顺着制片人投资人的意思来,也因为这个原因从业多年,家中书柜里仍然没有太多奖杯,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二流导演。
1974年,李孟华的处女作《太极》以650万元的收入拿下当年港影票房冠军,七十年代的香江粤语片与国语片还没有区分这样大,两者共分天下的时候,李孟华拍的粤语动作片掀起粤语风潮,一时之间盖过国语的风头,也就是从他这里开始,国语片也就越来越少,粤语电影称霸影坛。
当了这么多年导演,李孟华拍电影速度又快,一年最多的时候能有十多部电影产出,香江几乎没有他没有合作过许多大牌,这其中就包括已经去世的功夫皇帝,也有还不那么有名气的谢海华。
橙禾曾扶持过李孟华建立自己的影视公司,投桃报李,李孟华和橙禾的影星,尤其是谢海华,总是保持着长期友好的关系。
从前最初相识的小人物,到了今天,都爬到了娱乐圈这座金字塔的顶峰,站在他们身后的,有太多已经被大浪淘沙下去的人。
影坛的黄金时代,是他们这群人一点一点打拼出来的。
他的认可,对盛嘉宜很重要。
但李孟华的话,盛嘉宜听完,并没有受宠若惊。
盛嘉宜对李孟华说:“您如果这样想,我倒是觉得本末倒置了,从来没听说过先有人走出去,才有电影走出去,电影是一门产业,香江如今看似星光熠熠,说起来只靠着寥寥几人撑着,我才拍三年电影,再接新片就已经遇不上新的面孔。就说我与何先生、师兄、还有Lynn哥,都已经合作过几次,拍我从来没有拍过的动作武打片,竟然还是这群人,无非是多了古先生他们,以后再拍,真不知道哪里还有新鲜感。”
“我知道业内都讲我是年轻一代里的第一人,可年轻一代实在也找不出什么人,所以这个第一人称号我真是轻轻松松就拿了下来。大家总对我抱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好像觉得我要是能成为超级巨星,香江电影就有了传承,这帽子太高,我实在是担不起这样的期许。”
“这世界上一切河流都是先有源头,后有水,源头枯竭了,再怎么样,这条河也是要流干的。”
盛嘉宜停了下来。
这座城市唯一的四星级酒店就在眼前,师兄谢海华讲三年前他来这里拍戏取景的时候,还没有这样有排场的一栋欧式大酒店,满街都是骑楼,也就晃一晃神的功夫,这里建起了好几座十多层的电梯高楼。
徐明砚说徐家这么多年来都是顶级富豪之列,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识时务。能做的事情要顺应着意思去做,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再怎么火热,也要沉住气,不要轻易去碰。
这句话说起来轻飘飘,真要做到却很难,后头的人看前头总觉得良机多多,但处在当下,极少有人能跳出时代的局限审视自己。
到底是天纵英才,还是时势造英雄?
“导演,我当然希望我们这部《风云》能成功。”她笑道,“可是您也不能指望年年都拉着中青老少各家明星聚在一起拍武打片,然后再用这种拳脚功夫去跟好莱坞的电影对抗,就算我去了好莱坞,这一点也不会变。”
李孟华摇摇头:“这是老电影人的情怀,你们不懂。”
盛嘉宜她确实不太懂。
技术是什么?技术意味着财富,香江还在靠着人工抄写宣告每天的股价变动的时候,纽约证券交易所已经用上了全电子屏幕,香江这群富商投资者还依赖着手中的权力与内幕信息预测股票涨跌的时候,华尔街已经开始使用量化交易。盛嘉宜可太清楚用计算机模型来监测市场有多大的优势了,毕竟她绝大部分存款都是从这上面赚来的。
如果这个时候谁告诉她还是看手抄报选股更有情怀,她大概是要建议这个人去看一看脑子。
郑安容多亏了能卖碟片挣钱,要是纯靠票房,郑安容早就饿死了。电影卖不出去钱,就没有投资,没了投资就更加难拍出卖座电影,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这不是靠情怀能解决的问题,观众有一批情怀重的,更多的是猎奇心重的,贪图新鲜的。
如今国际资本通过香江北流,再不求变,香江电影就如那无源之水。
都把资本压在她身上,盛嘉宜又不是什么神仙,还能扶香江电影产业于大厦将倾不成?看看徐家从八十年代末开始麻溜利落卖掉了无线26%的股份就知道了,人家家里头资产千亿都救不来,盛嘉宜干脆利落放弃这种助人情节。
“总之别指望我。”
“你......”李孟华叹气,“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以身殉道是尹玉鸾,不是我。”盛嘉宜说,“我不会像她一样。”
都说尹家为洪门代表,但香江开埠不过八十余年,洪门却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这组织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做着见不得人的事,直至清朝覆灭,中华民国成立,再无国家可以光复,洪门彻底声名狼藉,香江洪门虽有洪门之名,却与大陆洪门没有任何关系,清宣统年间曾有洪门人马前往香江,欲要确立一方势力,但最终没能成功。
洋人虽有军队,但管不到华人社会内部,直到尹家到来,冠以洪门之名,收拢各方势力,约定从此往后,各堂口和平共处,实在要打,那就定好了地方,不惊动警察,众目睽睽之下打,谁破坏了规矩,谁就等着本家清算,这才有了九龙的稳定。
从骑楼进去,堂内摆着一张长条桌,三层供奉台,最上面供奉着一张国父遗像,往下是梁山一百零八将,再往下才是黄纸写成的尹家祖宗名字。供桌上从内向外,分别放着刀枪棍棒,这刀也不是普通的刀,被称为龙凤双刀,桌上这把是长刀,近似苗刀,也是雄刀,还有一把雌刀,在尹玉鸾手中,雄刀出鞘,锋芒尽显,而雌刀一出,必见血。
堂上有人正点燃三根香跪拜,他右手边高脚太师椅上卧了个老人,尹玉鸾掀了帘子进来,看也不看那点香之人,径自走向右边,弯腰俯身靠近尹潮生身边,轻声道:“父亲。”
尹潮生眼皮睁开了一些。
“我们家里。”尹玉鸾淡淡道,“出了叛徒。”
敬香之人一顿,那三根香被他缓缓插进香炉中。
“大小姐。”他站起来,“这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尹家从前传道,难免传了些乱七八糟的人。”尹潮生说,“这不是怪事。”
话音刚落,佝偻的身躯猛地震动,他已经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老爷。”
“父亲。”尹玉鸾扶住他的肩,轻拍他的后背。
“此次孟春庭南渡香江,冯家的冯林暗中投日,我看,香江必定,风云再起。”尹潮生缓缓道,“玉鸾,你是个女孩,我内心里希望你能不必为此费太多心神,早日嫁人,远离是非之地。可是我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八卦掌传不传的下去,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我最在意的,是咱们尹家打拼下来的基业,你明白吗?”
“我明白。”尹玉鸾说,“我都记着呢。”

第40章 一代宗师
“老爷子话是这样说,您呢,也不要全听,真跟国党或者日本人硬碰硬?咱们不是对手,我们充其量就是个民间组织,在江湖上有点声望,人家手里呢,有军队,有枪。大小姐,您要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就谁都不选,孟春庭要鼓动工人罢工,随他去罢了,现在香江各工会本来就蠢蠢欲动,您硬压着,搞不好各方还要怪到您的头上。”
“你不懂。”
昏暗的房间里,一盏油灯微亮。
“他们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谋算,香江的劳工多半来自广东,既然罢工,他们没了生计,势必要返回故乡,届时全港交通停运,民生都难以保证,人口又大量被抽调走,内城空虚,到那个时候,还不是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各个堂口,从前看在本家的面子上,还能压制一二,一旦遇到乱局,谁不想争做乱世英雄?到时候再想要收拢他们,就恐怕难上加难了。”
“香江不比别的地方,这地方庙小妖风大,污水流入源头,整条河都别想再有干净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如果我撑不起本家的面子,那面子和里子,咱们就都别想要了。他们要我们退,可是究竟该退到哪里才算结束?国无宁日,咱们又岂能置身事外,一退再退,现在已退到悬崖之侧,再也没有退路了。”
尹玉鸾把信纸放到烛台上点燃,红色的火焰将黄色的纸张吞噬殆尽。
黑色烟灰飘落。
“再说有军队又怎么样,一时半会,到不了香江这地界上来,殖民地不是租界,更不是东北,等他们来了,那时候又有来了的说法。孟春庭是个不错的人,他是有几分本事,可惜,我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我,而且我看他这个人做事拖拖拉拉,斗来斗去,都没有解决掉最麻烦的那几个人,还谈什么理想,组建什么国术院?我看都是空想而已,与其将期望寄托于他的身上,不如我们自己动手,就当我送他一份好前程了,来日战争结束,希望我,没有押错人。”
“那您要怎么做?”
尹玉鸾回头,淡淡一笑,她捧起手中的一把长刀,寒光一闪,利刃出鞘,带着呼啸的寒意,锐利直逼对方。
“杀人。”她轻声道,“他不敢杀,杀不掉的人,我来杀。”
“杀谁?”
“先杀了冯林。”
冯林没有想通自己是在哪里露了马脚,他此前替日本人做事,故意挑起南北拳派与香江尹家之争,诱使孟春庭南渡,每个环节都做得天衣无缝,却还是被尹玉鸾察觉出来。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他惊恐道,“明明......明明!”
“我早就说了,香江,不是擂台,而是棋盘。”尹玉鸾淡淡道,“冯先生,你不过是一颗棋子,也敢妄想做下棋的人?”
“棋子?”冯林冷笑,“如果我是棋子,那你是什么?尹大小姐,你自以为自己是掌控棋局的人,其实仔细想想,你什么都不是。你是个女人,女人是要嫁人的,你要代表尹家执掌洪门吗?”
窄巷里,冯林已经退无可退,外头至少站了四个双花红棍,以及数位打手,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皓月当空,银光铺地。
已经没有办法回头,那便只能向前。
他对面站着尹玉鸾,那是个女人,女人,天生力气就比不上男人,武功上,也是同样的。
冯林暴喝一声,直直冲了上去。
冯家撒了谎,冯启的确传承了冯家的铁线拳,但冯林却不止懂花拳,他自小被收养,亲生父亲实为日本人,在东北学过几年北拳。
拳风未至,尹玉鸾已经先动。
八卦掌步法飘忽不定,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对手回身便推掌,看似柔和的一推,实际内含千金力量,再加上尹玉鸾学的是医术,做过人体解剖,精通人体要害,除了八卦,她还擅长大小七十二路擒拿,两人交手不过几招,冯林手腕被她一抓,一捋,在一推,顿时一阵剧痛,那腕骨几乎被她一掌推得脱臼。
他咬牙,抬腿一踢,尹玉鸾也没有完全避过,被他踢的往后退了几步,蹬在石墙上,立即一个转身,避开冯林的半步崩拳。
那一拳砸得宅墙摇晃,石灰簌簌往下落。
要是落在人身上,不敢想象。
尹玉鸾一看,便已经失去耐心。
若论力气,女人确实不是男人的对手,八卦擅游走,在狭窄的空间里和对方比重拳,更不是八卦掌擅长的事情。
她不是什么武学宗师,也不迷信所谓的武学信仰,八卦掌传承最出名的有两支,一为尹家,二为程家,而程家一脉,便是仗着拳法高超,看不起洋人枪炮火药,最后死在了刺刀下。
武林如战场,既分生死,那就容不得半点留情。
寒光一现,冯林已经反应过来。
都知道尹大小姐擅刀术,他并非没有防备,即便擅长的是拳法,冯林出门身上也不可能完全不带家伙,他袖中滑落一把短刀,正要抵挡——
已经来不及了。
尹玉鸾的短刀太快,快到如流光一样闪过,锐利的刀刃斜斜向上,穿过冯林的腹部。
雌刀出鞘必见血,要么是对手的血,要么是自己的血。这把刀既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自刎。
“你......”冯林自喉间吐吸,尹玉鸾没有任何犹豫,捏住刀柄狠狠一拧,将他心脏彻底搅烂。
收刀,擦血,回鞘。
这一切她做得无比自然,且优雅无比。
“我不喜欢有人拿我的性别说事。”尹玉鸾道,“更不喜欢麻烦,你们来到香江,带来了许多麻烦。”
她脸上溅了一滴血,在黑夜中惊人的蛊惑。
“把他的尸体收拾干净了,不要让人发现。”
“是。”
尹玉鸾要杀的第二个人,是葛湟。
葛湟是军阀的人,后来军阀到了上海,他跟了过去,帮他处理江湖上的大小事宜,就成了青帮龙头拜把子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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