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 久到甚尔都快睡着了,晓又突然出声道:“甚尔, 你嘴角的疤痕真的是小时候摔的吗?”
昏暗中,甚尔缓缓睁开双眼。
他顿了一下才道:“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还不早点睡。”
被褥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晓刚翻过身,甚尔便张开手臂接住了她。
晓仰头伸手摸了摸甚尔的嘴角,“怎么弄的?”
甚尔伸手把晓的手拉下来,无奈道:“不小心……”
“是不是被咒灵伤的?”
甚尔一噎,没说话。
“我都知道了。”晓压着胸口的闷气,转身又从甚尔身上翻了下来,“你是天与咒缚,天生没有咒力,很厉害,所有人都打不过你,但是若是没有咒具,你拿咒灵毫无办法。”
这是所有咒术界都知道的秘密,可晓不知道,还是硝子在与她闲聊间无意中告诉她的。
“咒灵只有用咒力才能袱除。”晓说着说着,忽然哽咽,“所以当你赤手空拳的时候……”
甚尔当即翻身坐起,把床头灯再次打开,一回头就看见晓一双眼睛水波潋滟,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突然怎么了?”甚尔又是茫然,又是不解,只能上前把晓抱进怀里,“你又怀上了?”
情绪波动这么剧烈?
晓本来还在心疼着呢,结果甚尔突然一句话,顿时就笑了出来。
“怀什么怀!”晓擦了擦眼角,又哭又笑,“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甚尔一脸懵逼,“那你哭什么?”
晓又不说话了,只是眼泪一直流,但嘴角却还笑着,看得甚尔头皮发麻,差点就以为自己老婆被鬼上身了。
“哎呀你真烦人!”晓接过甚尔递过来的纸巾把眼泪擦干净,又立马“始乱终弃”地把他推开,“走开走开。”
“你是在生我的气?”甚尔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
“因为我之前瞒你的事?”
“没有。”
“那是因为我小看你?”
“…….没有。”
晓一瞬间的迟疑,让甚尔马上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没有小看你。”甚尔发誓,“都是误会!”
晓终于彻底笑了出来。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晓拉着甚尔重新躺下来,侧头枕在他的手臂上,“我就是……有点想多了。”
“因为老板?”
“嗯,有一点吧。”
因为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不是七岁的孩童,有些东西,她看在眼里,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高专停尸间里奇形怪状的残肢,学生数量及其稀少的校园,危险的仓库,还有耳边时不时听到的各种奇闻怪事……
咒术界不是个和平的地方,咒术师更不只是特殊的警察。
他们只是孩子,才十七八岁不到的年纪,却已经在生死之间逐渐麻木。
硝子曾说,抽烟在他们那里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一开始她还不太理解,现在已经彻底明白了。
他们是战士,没有在温室中生长的权利。
这一切实在是太陌生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其实背地里,也是战场。
她想,说不定她就曾经遇到过,就在她过去上学的路上,或者是埋头写作业的课桌旁……她与这个世界擦肩而过,一无所知,在她欢喜着走过街头巷尾的时候,有人正在为了保护他们,而失去生命。
超乎自然的能力让人眼花缭乱,但它们构成的世界,却原始又野蛮。
弱肉强食,甚至深入历史深厚的大家族。
不,在看似文明的装裱下,他们饮血茹毛得更加猖狂。
天与暴君——禅院甚尔,他曾经在禅院家遭受的遭遇与虐待,咒术界所有人都知道。
可晓不知道。
就她不知道。
即使是现在,她的丈夫还在企图瞒着她,笨拙地,刻意地……想要保护她。
可是她又不是笨蛋!
这个奇怪的世界,这个诡异的世界,人竟然可以活上千年,也可以飞上天,可以一拳打裂大地,也可以瞬间治愈伤口……
而甚尔一个人在这其中,走过了二十年。
他的家人不支持他,甚至轻蔑他,他是咒术界的异类,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就像她的爸爸一样——事到如今晓终于明白为什么谦和与甚尔的关系如此奇怪,她想,若她与谦和一样,早早就接触了这个世界,早早就听说了天与暴君的流言,说不定他们两个就不会有接下来的相识了。
但命运还是把他们牵到了一起。
晓把头埋进熟悉的温暖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甚尔还有点心慌,“这回可以休息了吗?”
“……”晓笑骂,“快关灯!”
甚尔得令,立马关上床头灯。
第二天甚尔轮休,一大早起来送完惠去学校,回家时晓才刚起床不久。
通常这个时候甚尔会等晓吃完早饭送她去上班,回来以后再自己解决早饭,然后一个回笼觉睡到大中午。
今天也一样,昨晚的插曲仿佛没有发生过,晓坐上甚尔的副驾驶,汽车平稳地到达医院门前。
但这次晓没有马上下车。
甚尔发现异样,心里奇怪,又担心晓跟昨晚一样心情不好,歪头小心瞅了瞅她的脸色。
“再不走就迟到了。”甚尔提醒道。
晓坐在座位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子,张开双臂,整个人朝着驾驶座的方向扑了过去。
甚尔连忙把人接住抱进怀里,开始紧张起来,“不想上班?那就不上了。去请个假?”
这情绪不对,该不会是产后抑郁了吧?甚尔艰难地从脑子里刨出了唯一对症的名词,心想这产后抑郁还能潜伏七年吗?
晓摇了摇头,靠近脖颈的短发闹得人心痒痒,“就是想抱你一下。你是我老公,抱一下怎么了?”
那甚尔哪里会说一个不字,只好老老实实当个拥抱工具人,好在晓似乎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抱过以后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下车跟甚尔挥手告别,就走入了医院大门。
甚尔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也没太在意,决定还是回家睡一觉再说。
这边晓来到办公室里,趁着上班时间还没到,如往常那般,抓紧时间从抽屉里拿出无国界医生的备考材料,埋头复习。
结果刚看了一会儿,就看不进去了。
“早上好,晓酱!”惠美生龙活虎地走进来,“又在复习?真是勤奋啊。”
“啊,嗯。”晓将面前的书合上,“今天你来得好早啊。”
“嘿嘿,偶尔也要改变心情嘛。”惠美一边把东西放下,一边跟晓闲聊,“怎么样?你说服你们家那位了吗?你的话,再考一次肯定没有问题的。那可是得离家好几年呢,还是那么远的地方。真佩服你,我就没有这种勇气。”
“没呢。”晓摇头,“也还没跟惠说。”
“惠以后一定会以你为豪的。”惠美安慰她道,“而且你现在走,回来还能赶上他上初中,也不缺啥,你老公那么贤惠,肯定能照顾好他的。”
晓垂下眼帘,放在教材上的手无声缩紧。
“嗯。”
上午查房,一名老爷子终于能出院了。
“您一个人吗?”晓把他送到医院门口。
“嗯。谢谢你,禅院医生。”老爷爷淡然笑道,“我老伴几年前就走了,孩子们工作都忙,我打个车回去也一样的。”
晓一直陪他到出租车来,然后看着车逐渐远去。
中午午休,晓避着人群打了个电话。
下午,晓有一台手术,结束后正好赶上下午茶。
“还好有禅院医生在。”护士舒服喝茶,“又快又轻松。接下来就等下班了。”
晓抬头看向窗外的天,心想这个时候硝子应该又在抽烟了。
到了傍晚下班时分,甚尔开车来接她,车后座还捎带了一只刚结束社团活动的儿子。
他们在聊今天的校内网球比赛。
“部长真是太酷了!”惠兴奋劲儿还没过,“一个扣杀!哇,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你不是也学了?怎么不去参赛?”甚尔一边开车一边接茬。
“一年级不给参赛。”一说起这个惠就沮丧,“不过我明年就能报名了!到时候我也要赢个奖牌回来!”
“小兔崽子能赢吗?”甚尔笑了一声,“别跑起来就摔了。”
“我才不会呢!”
“那我就等着了。”
晓默默听着,不时笑着点头。
晚上吃完饭,惠回房间写作业,甚尔收拾餐桌,晓留下来陪他。
充满油渍的碗盘在递给晓之前就被甚尔洗得干干净净,她只需要最后冲洗一番,然后放到沥水架上。
夫妻俩合作默契,很快一个个碗筷就都清洗干净了。
最后两人在擦手时,晓突然抬头。
“我想辞职。”
甚尔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甚尔整个人都冻住了,难以置信道,“你要辞职?”
“你,你没事吧,你……”他语无伦次,“没事。你先别想太多,明天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晓不明白话题怎么拐到了这儿,“为什么我要看心理医生?”
“你不是产后抑郁了吗?”甚尔还有理有据,“你看你昨天突然哭了,今天竟然还想要辞职!”
别人他不知道,晓可是认认真真将救死扶伤当成人生事业的,甚至还要去做无国界医生,就算是世界末日,她都会拿起医疗箱冲到前线去,怎么可能辞职!
要知道即使是在曾经最危机的时候,甚尔都没想过劝晓离职!
“你别紧张。”甚尔很紧张,“先深呼吸……”
晓听完简直哭笑不得,“哪有人生孩子都七年了还产后抑郁啊!你给我认真点!我在跟你说话呢!”
被这么一骂,甚尔又觉得正常了,“你没生病?”
“没有!”晓斩钉截铁。
“我只是想好了。”她道,“无国界医生我也不去了。”
这回甚尔直接大惊失色,“明天我们就……”
“你听我说完!”晓气呼呼打断他,“我跟夜蛾叔叔已经说好了,下个星期我就去高专入职,做他们的校医。”
甚尔一愣。
“硝子还小呢。”晓振振有词,“他们那里那么忙,竟然连一个执证医生都没有,简直是太离谱了,我可看不下去。”
“再说了,惠还需要妈妈。如果我现在走了,等到他青春期的时候,肯定会拿这件事说事,我得错过他多少家长会啊,等到他网球赛拿第一的时候,我不在现场不就可惜了嘛。”
“我可不想做不合格的妈妈。”
“而且……”晓手捏着抹布,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而且,我觉得,也许你也是需要我的?对不对?”
“我想多陪陪你。”
孤独的二十年已经过去,晓想给甚尔很多的二十年。
甚尔一时没说话。
晓抬起眼皮看了看甚尔的脸色,“你不高兴吗?”
甚尔顿了一下,上前默默把晓手上的抹布拿过来,整整齐齐地打开,晾在一旁。
“高兴。”甚尔呼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像岩浆一样滚烫,怎么都降不下温度。
“高兴。”他把晓抱起来,举到高处。
“高兴。”
晓低头看了看甚尔的表情,露出笑容。
“只要你不是生病了就好。”
“……有的时候你真的想太多了。”
第105章 大结局
“你要去做校医?!”结衣听完晓的决定, 大吃一惊,“你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当年晓一心向医,毕业了以后也努力进入全日本最好的医院就职, 就是为了能接触到最刁钻的病症, 救治最严重的伤患, 而现在晓突然放弃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岗位,跑去一个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偏远学校里做个小小校医,这实在是太让人费解了!
“晓, 你怎么了?”结衣心想晓莫不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是累了吗?还是心情不好?你可不能自暴自弃啊!”
“没有。”晓这几天都不知道否定多少次了, 一脸无奈, “就是单纯觉得应该多陪陪家人了。”
实际上, 在高专里晓反而能接触到更多严重的战场创伤,而且咒术界的医疗资源实在太紧缺了,一听说晓想要加入其中,不仅是夜蛾, 就连总监部都迫不及待地抛出了橄榄枝, 待遇给的甚至比晓原来还好, 力求狠狠把她留住。
但与此同时,因为咒术界的特殊性,晓即使接触到了再多、再稀有的外科案例, 总结出了多好的手术经验, 也不能再向外公开或发表论文了, 总监部也没有任何对接匿名科研的通道, 完全没办法提供帮助。
这相当于终结了她的科研生命, 代价非常巨大。
但在晓眼中,这些虚名跟前线的生命相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她甚至都没有考虑过去衡量他们。
可能够公开发表的外科手术经验不止是虚名问题而已,也能够给全世界各地的患者带来希望,晓从没想过私藏,在这之后数年也一直在积极寻找公开途径,最后还是常年在外的特级九十九由基给她带回来了消息,说是在美国咒术界有这样的通道,并且他们也非常愿意提供帮助,这才让她如了愿。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这些事情还不能告诉结衣。
“真的?”结衣担忧,“你真的不是被迫的?”
人的情感真是非常复杂,当自己的好友要冒着性命危险上战场的时候,她努力想阻拦,但当她真的选择安逸的时候,她又开始为好友放弃梦想而惋惜。
“不是。”晓笑道,“事情有点复杂,我也不便多说。但是你就相信我吧。”
听到晓这么说,结衣也只好暂时放下心,“那你有不高兴的事情要跟我说哦。不能勉强。”
“知道啦。”
递上辞职报告时,院长企图挽留,未果,在知道晓的去向之后,沉默了半晌。
“好好干。”他说完,眉头又是一皱,“你怎么……唉,小心一点,那些事情我们普通人怎么掺和得上哦。”
在院长眼里,咒术师比枪林弹雨也安全不了多少,甚至因为更诡秘莫测而更令人恐惧,晓这次过去就像羔羊进了狼窝,怎能不让人担心?
“放心吧院长。”晓认真道,“我有分寸的。”
羔羊身边确实有狼,还是最凶的一只狼王,却是来保护她的。
“高专里有天元的结界,一般不会有人没脑子来冒犯,咒灵也进不来。”送晓去高专上班的第一天,甚尔说道,“如果遇上什么事情,你就报我的名字,他们不敢动你。”
晓一下笑出声,“这怎么跟□□似的。”
“也差不多。”甚尔直接把车开到阶梯底下,“在咒术界里,你最好把他们当野兽来看待,疯子也行,文明世界里的规矩在这里可不顶用,实在不成,你就把六眼顶出去……”
“好啦。我知道了。”晓推门下车,临走前弯腰探头进车里,“不就是战场吗?”
“我早就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了。”
说完她毫不停顿地关上车门,转身沿着阶梯攀登而上。
她走得缓慢又坚定,两边泛黄的树叶在风中如雨般落下,像金色的彩带,铺满她前进的道路。
甚尔默默看着晓的身影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小,直到她走进鸟居,踏入结界,这才扭头启动车辆离开。
高专距离家里更远,有的时候太忙或者遇到需要彻夜待机的任务,晓便会留在学校里过夜,有她挑大梁,硝子终于获得了正常的学校生活。
直到两年后硝子毕业,获得医生执照,开始与晓轮班上岗。
那年的小学校内网球比赛,晓也终于有空闲去现场加油了。
“妈妈!”刚刚运动完的惠小脸红扑扑的,“你看!我也有奖励!”
“真不错!”
晓还觉得可惜,毕竟差一点就能得铜牌了,不过甚尔完全不在乎成绩,摸摸惠的脑袋就夸奖道:“哦,没摔啊,那挺不错。”
惠不高兴,“爸爸总是小看我!”
甚尔:“那不然你下次拿个金牌吧。”
五年级的时候,惠真的拿到了金牌,并成为了网球部的部长。
晓把这件事在高专里隐晦地炫耀了个遍,比自己得奖还高兴,连成为老师的五条悟都知道了,在惠来找妈妈的时候还拿来逗他,直把惠恼得连连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