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挂掉电话,晓在床边静坐片刻,抬手擦了擦眼角,转身从床头柜的角落里翻出了一把小剪刀。
来到花宫家,结衣为了让她高兴起来,送了她不少衣物与玩偶,这把剪刀便是上次她以要剪裁玩偶的杂线为借口,向管家要的。
实际上,能够送到花宫家里的贴身玩偶,怎么会有如此差的做工?
晓握着剪刀,小心打开了一点,用尖锐的刀刃对准大腿,闭了闭眼,半晌后,狠下心来在上面的皮肤上,剪开了一个口子。
口子不大不小只有一毫米,日本名列前茅的心内科医生的手自然不会有差错——她也不能割更大了,根据之前的经验,那只会让她陷入更久的沉睡。
淡淡的血腥味顿时蔓延而出,晓忍着痛,紧盯着那块小小的伤口,祈祷着里头的鲜血能正常流出。
可惜事与愿违,不过几息之间,那伤口就宛如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破开的皮肤由上至下主动粘合在了一起,眨眼间,即将淌出的血液被重新包裹,表面迅速平整,光滑如初。
连个疤痕都没有。
晓猛地喘了口气,感觉头一晕,下意识地抬手撑住床头柜,手上的剪刀顿时被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几乎同一时间,房门被外头急促地敲响,发出“咚咚”的声音。
“晓?!”结衣焦急的声音传来,“你没事吧?!”
晓连忙将剪刀重新放回抽屉角落,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杂乱的心绪,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怎么了?结衣?”晓扯出笑容,“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到你房间发出声响,想着你是醒了……”结衣说着说着,焦急的面容一变,担忧道,“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开,热烈的阳光将整个空间占满,但晓背对其中,一张脸却惨白得仿佛白纸,就连脸上的笑意,都似乎带上了几分悲苦。
“我?我最近不总这样?”晓笑着岔开话题,“刚刚甚尔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明天就能回日本。”
结衣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不满道:“真的啊?他可算是想起你了。”
“别这么说,他也是因为有工作。”
“好吧好吧。那让他来这儿吧,我可不放心他独自来照顾你。”
“再说。”晓笑意微落,“他这一个月都在海上,还不知道我的情况呢,而且之后他也还有事情需要收尾。”
结衣一听更不高兴了,“你总是替他着想,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呢?你看你都成这样了,连检查也检查不出来……”
晓无奈:“大概只是最近心情有点不好的缘故吧……”
好不容易把气呼呼的结衣哄走,晓刚一关上房门,脸上的表情就塌了下来。
当然查不出来……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查的出来?
扶着门把站了一会儿,晓深吸了几口气,颤抖地摸了摸大腿光滑的皮肤。
刚开始,她也以为是不是那场地震让她受了伤。
也许不是身体外部能够看见的伤口——创伤应激综合症在灾害幸存者中也不少见。
直到为了做全身检查,她到医院的□□采集处抽了血。
几乎在针孔离开血管的一刹那,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细小的创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负责抽血的同事没有发现,她佯装镇定地摁着棉头,内心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亲眼目睹了皮肤自动愈合的过程,晓再也无法以眼花为借口,忽视当时在手术室时,突然从她手臂上消失的伤口。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人生二十多年的世界观被颠覆,更重要的是,她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在这一瞬间,彻底成为了笑话。
人的伤口怎么可能会这么快的愈合?如果人的疾病创伤,都能那么容易解决,那要骨科何用?要外科何用?要心内科何用?!
她无法解释这一切,也没人能为她解释这一切,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怪物,脱离了人类的范畴,也脱离了物理的范畴,甚至连生物都说不上了。
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她害怕这样的自己被他人发现,更别说身体每况愈下,无助与茫然在无数个夜晚冲破牢笼,又被她狠心压下。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重新爬回床上躺下,晓给自己捻好被子,侧头望向窗外的当空烈日,眼神里却是一片空茫和麻木。
下一次昏睡,会在什么时候……
晓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靠近海岸的小镇上,甚尔合上手机,回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一丝颤抖尾音,心里不是一阵滋味。
“怎么样?”老板见他已通话结束,脸上的表情却很沉重,心头一跳,走上来问道,“一切还好吧?”
夜晚的海浪正渐渐退下沙滩,皓月当空,海面宛如被人洒下了银粉,波光粼粼。
甚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上的表情已恢复正常。
“她没事。”他道,“现在正在朋友家度假。”
“那怎么回事?”老板疑惑,“为何它突然感觉不到它孩子的存在了?”
甚尔低头,右手上拿着的胸牌发出银光,一闪一灭,似乎在呼应老板的话。
在森林中时,独角兽正打算拜托大树医治它的孩子,却惊慌地发现,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都找不到它孩子的踪迹了。
人类有人类的语言,动物有动物的交流方式,植物之间自然也有自己的沟通方法,大树是整个地球上修行最深的植物精灵,只要是有植物生长的地方,它的触角便能到达。
只是如此众多的触角,自然也信息繁杂,它想快速找到一个方位,总是需要导标。
可现在,就连它,也找不到那颗卵了。
心中着急,独角兽便先暂时委身于晓的胸牌中,与他们一同回日本寻找。
“可能是离开晓的身体,去别处玩去了吧。”甚尔反而松了口气,随口开了个玩笑,“鬼塚呢?还没回来?”
他们刚从旅店把行李拿回来,本还想找到努诺却也没找到,情况紧急,他们现在就要打车去机场,鬼塚则是去路边拦车了。
返程的机票倒是之前的委托人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只能拜托他将其紧急改签到了最近的一个航班。
甚尔的话刚问完,鬼塚就回来了。
“车拦到了。”鬼塚无奈摇头,“但司机听不懂我说的话。”
甚尔与老板面面相觑,跟着鬼塚来到街边停下的车旁。
司机看上去是个热情的,看见他们来,不住地想要说什么,还示意他们把行李放到后备箱去,可惜叽里咕噜一通,根本没人听懂。
“Está escuro agora. Vocês v?o para o hotel?”司机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小镇里头。
甚尔看向老板,老板举手投降。
“我只会英语。”
最终靠着晓的小本本,甚尔翻来翻去,指来指去,终于还是搞定了沟通问题。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车道上,街道两旁的景象向后远离,甚尔双手抱胸,慢慢在心里整理着之前听到的信息。
车里安静,鬼塚坐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面色沉重,司机又不通英语,老板找不到人说话,便戳了戳身旁的甚尔。
“甚尔君,我刚刚听到了哦,你污蔑我。”老板啧啧两声,“我可没让你下飞机就回酒吧。出差一个月,我像周扒皮吗?”
甚尔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老板一眼。
“我自有别处要去。”
“甚尔君?”
听到门铃声时, 谦和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一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来人,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注意到甚尔手上的行李, 更是讶异, “你怎么来了?刚出差回来?”
“打扰了。”甚尔微微颔首。
谦和把他请到客厅里坐好,连忙把厨房里的火关了,回来给他带了杯水。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谦和内心困惑又紧张, 但却不再惊讶, “是因为晓?”
不知为何, 他最近就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此时看到甚尔来找他, 反而有种心中的石头落到了实处的感觉。
而他们之间,也只有晓这一条联系。
“是。”甚尔垂头喝了一口水,从口袋里将那张胸牌掏出来,“我这次在巴西, 遇到了一些事。”
胸牌刚一接触到外头的空气就发出了亮眼的银光, 下一秒, 银光膨胀,转眼落在了客厅一旁,里头的光芒逐渐凝实、变形, 最后隐隐透出一匹马的形状。
“这是——?!”谦和吓了一跳。
银光减淡, 独角兽抬头, 红宝石般的眼眸透彻明亮。
【你好, 夏烧先生。】独角兽颔首, 【对你来说,这应该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室内的空间不必宽阔的大草原, 独角兽将身形缩小了几倍,站在客厅中倒也不显得拥挤。
“你,你……这是!”谦和瞪大了眼睛,然而出乎甚尔意料的是,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转头冲进了楼梯底下的小隔间里。
半晌后,他手上抱着一个颇为老旧的木盒子跑了回来。
木盒虽老旧,但整体却非常干净,看得出来平时是被花了心思保养的。
甚尔一眼看出那盒子有点眼熟,但一时却没想起来。
后来他才反应过来,当时在神庙背后捡到精灵蛋时,周围破碎的木盒若是完好,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孩子她妈的遗物。”谦和面露激动,双手颤抖地把木盒放到桌上,不断喃喃自语,“独角兽,独角兽……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这之后,独角兽将自己与晓一家的过往渊源都跟谦和讲了一遍。
听完后,谦和沉默了下来,他的脸色紧绷,嘴唇紧闭,所有面部肌肉都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控制不住地震颤。
“怎么?”见他这个样子,甚尔的精神也紧绷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谦和闭了闭眼,半晌后,才终于抬眼看向独角兽。
“我问你一个问题。”他语气中仿佛含着冰,但却不是冲向他人,“当初,我……是不是你救的?”
甚尔一愣,明白了过来,低头沉默了。
独角兽垂下头。
【这是她的请求。】它低低说道,【我不会拒绝她。】
谦和抬起双手捂住脸,垂头不再吭声。
不过一瞬间,他的头发仿佛又枯白了几分。
他的妻子,将生的希望让给了他,而他现在才知道。
甚尔面对这个情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在心里庆幸,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
不然连他自己也难以想象,若是离开的人是晓,他会变成什么样。
不,也不是无法预料。
甚尔握起水杯一口气将里头的水喝光。
若是真有那个时候……
他的人生,满盘皆输。
独角兽安静地待在一旁,体贴地给谦和留下接受现实的时间。
谦和很快就缓了过来——这个疑惑在他心中已存在多年,他也不是没有察觉,此时独角兽的一句话,不过给一场漫长的审判,下了最后通牒罢了。
当他再开口时,不再提及这件事。
“以前……杏梨曾跟我提过。”他搓了把脸,眼眶通红,但声线已经稳定,“她们家族,有一个流传许久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只独角兽,她的长辈叮嘱她,若是遇见它入梦来,一定要记得答应它的话。”
“晓刚出生的时候,她总把这个故事当睡前故事讲。”谦和垂眸,将面前的盒子打开,“还总是叮嘱我一定要注意晓的身体,我以为她是让我小心家族遗传的心脏病……”
老朽的木盒子被小心打开,里头平平无奇地放着一卷泛黄的纸张,还有一根仿佛纯木雕刻的精致发簪。
“这些都是杏梨留下来的东西,临终前她嘱咐我,等到晓结婚之后,再把这些交到晓的手中,并让她带着它们,回到京都去。她说到那时,晓自会明白一切。”谦和把打开的盒子往独角兽的方向推了推,“有印象吗?”
独角兽凑上前,点了点头。
【这是我孩子的角。】它说道,【当年脱落下来,被她们的祖先收走了。】
独角兽的角就宛如鲨鱼的牙齿,如果因为意外脱落,之后还会长出来,所以独角兽见她们想要,便也没有阻止,只当她们想留个见证。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失去活性的角渐渐枯萎成了死物,也被她们雕刻成了发簪,在继承了精灵卵的家族女性中流转。
然而现在,这个发簪却没能在下一任主人的手上。
“……原来如此。”听完这发簪背后的渊源,谦和垂下眼帘,将那木盒又重新盖上,手不时在上头细细摩挲,泛红的眼底压着看不清的复杂思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埋怨。
“既然如此,那这盒子我便继续收着吧。”谦和舒了口气,“我想她的意思,我明白了。”
想让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没有沉重的责任,也没有对未来的恐惧,一无所知便一无所知,至少从不彷徨,从不担忧。
一直到她的使命在不知不觉中终结的那一天到来为止。
他们二人,虽然从不曾讨论,但到头来,都不约而同地做了相似的选择。
“所以,你们这次来找我……”谦和抬眼,“是她们的使命终于要结束了吗?”
晓尚且未有女儿,此时见到独角兽在他面前现身,他只想到这个原因。
甚尔摇头。
【是我的孩子。】独角兽语气顿时焦急起来,【突然之间,我找不到孩子的踪迹了!】
【请告诉我,最近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重回日本地界,它重新接管了对整片岛屿的感知,然而即便如此,它也依旧没有找到它孩子的踪迹。
它迫不及待想要到晓身边,看看发生了什么,还是甚尔提醒了它,晓对一切一无所知,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咒灵,也没有精灵,想要知道答案,不如去问谦和。
它心想,如今它已有了终结这份因果的能力,既然谦和是杏梨的伴侣、晓的父亲,它与他道清前因后果——特别是那份被杏梨带进坟墓的秘密——也算是到了时机。
因此它才来到了这里。
“最近吗?”谦和皱眉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一个月,那么大概半个月前,晓的医院遇到了一级咒灵的袭击。”
甚尔一惊,“一级咒灵?医院?”
医院向来是总监部的特别关注对象,而且历来都有镇物镇压,基本不会有咒灵事件发生。
上次他在医院解决的那只咒灵,也是因为当时医院的镇物已经使用良久到了新旧更替的时期,又被外部侵入的咒灵趁虚而入烧毁,才最终导致了那场意外。
“晓平安无事。”谦和摇头,“但当时的镇物却消失了。”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应该有人拿走了。”
“谁?”甚尔问道。
“不知。”谦和摇头,“总监部正在追踪,之后或许会有结果。”
【半个月前?】独角兽听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往前小跳了一步,【那之后晓怎么样了?】
“那次事件,总监部将其向外界解释为危房坍塌。”谦和眉头一皱,眼底闪过自责,“晓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大概是因为当时离咒灵太过接近,自从那次事件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没有恢复。”
“后来她接受了一次心理科的治疗,看上去已经并无大碍,但继续操刀手术还是过于勉强,医院给她放了长假休息,上个星期她到京都,找结衣去了。”
“我也希望结衣能让她开心点。”谦和无奈,“这孩子,有的时候会非常勉强自己。”
这段日子,他察觉到女儿每句“我没事”的笑容背后似乎都还有未竟之语,他想既然是孩子不乐意跟他排解的忧虑,也许同辈好友能够帮助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