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人点头,并不多言。
不一会儿,管家走了过来, 他刚刚已经安排好了各项事宜, 包括协调最好的医疗资源和产科医生, 推延介人之后的工作日程, 通知早就确定好的产后调理师做好准备……
接下来, 他们能做的就只剩下静静地等待了。
管家弯腰悄声提醒介人整理衣着,被他不耐烦地摆手挥开。
晓拉着甚尔坐在了对面的椅凳上。
这里是京都最好的妇产科医院, 有非常完备的贵宾定制服务流程,如今这一片区域都已经为了花宫家当家夫人的生产清空了场地,周围除了在场四人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越往后,越漫长。
“还没好吗?”甚尔无所谓气氛的压抑,他见晓一脸紧张,干脆开口打破沉寂的空气,“生个孩子要这么久?”
“已经很快了。”随着时间流逝,晓的乐观也在被一点点消磨,她频频抬头朝产房看去,两手不自觉地摩挲,指尖逐渐发凉。
就是因为太快了,所以才让人不安。
正因为她也是医生,所以她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不寻常。
一般到达预产期的孕妇,在生产当天会首先经历六到十二个小时的第一产程,这个过程会持续一定频率的宫缩,孕妇的宫口会缓慢扩张,胎头也会渐渐往下降,到最后羊水破裂,才会正式进入分娩,通常产妇也是会在这个时候才会被推入产房。
可结衣根本没有这个过程,就已经直接被推入了手术室,这让晓有了很多不好的猜测。
不是羊水破了就会马上开始生产的,至少不会这么快,除非现场医生当时注意到了什么,才会如此焦急。
聪慧的大脑和扎实的知识此时却成为了晓胡思乱想的催化剂,她越想越不安,甚至看上去比介人还要焦躁。
甚尔低头注意到了晓的异常,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住。
他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地就将晓的整只手包裹其中,丝丝暖意顺着相贴的肌肤一点点地驱散寒冷,像风雪里密不透风的堡垒,让冰凉的指尖逐渐恢复温暖。
晓心头一暖,抬头与甚尔对视,随后低下头,缓缓歪过身子,轻轻地让自己倒在了甚尔的身上。
甚尔身型不偏不倚,任由晓依靠着自己,只是这一点重量自然不可能给他带来负担,但他的肌肉却还是在不自觉间悄然紧绷,好像此时他撑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世界。
包着对方手的手掌忽然感觉到了从内里传来的小小力量,就像是有人抓着电针在他的心头轻轻戳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甚尔顺势张开手,手指间顿时被趁虚而入。
不同肤色,不同大小的指尖虚虚交错,又在下一秒不约而同地紧紧相拥。
疯狂跳动的心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平静了下来。
一个小时后,产房门被推开,婴儿的嚎哭声响彻整个走廊。
晓猛地站了起来,惊喜道:“生了?”
但与此同时,走廊外也传来了一阵奔跑声和滑轮滚动的声音,有几名护士推着一个小车,着急忙慌地冲进了产房内。
晓匆匆一瞥,发现那车上竟全是血袋。
大脑轰的一声,晓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凳上。
甚尔连忙伸手接住她,见她面色发白,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介人一个箭步冲到医生的面前,“结衣呢?我的结衣呢?!”
医生身上的手术服上还带着斑斑血迹,她面色凝重,示意介人退后,等到装着血袋的小车被推进了产房,才在关门前匆匆说道:“孩子平安。妈妈羊水栓塞。”
“我们会尽力的。”
产房的大门又再次关闭,这一次空气彻底凝固。
“先生!”管家眼疾手快地伸手撑住介人的手臂。
晓趴在甚尔的怀里,不断地深呼吸,嘴唇颤抖不已,脸色白得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羊水栓塞……怎么会是羊水栓塞……”
死亡率高达80%的羊水栓塞……晓绝望地回想起了这个数字。
它不过是个数字,不过是她在学生时期,毫不犹豫就能在试卷上写下的数字而已。
怎么会……怎么会发生在结衣身上!
明明……明明在分别之前,她还好好的……
走廊突然开始热闹了起来,不断有人在产房外进进出出,似乎有人从里头抱出了一个婴儿,但晓已经不再关注,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被泡进了水里,耳边的声音混沌而模糊,什么都听不清。
怎么会……怎么会……
除了一声声不愿相信的质疑,晓的内心里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直到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将她紧紧地抱紧了怀里,头顶上传来沉稳的声音,“别怕。”
就像是气泡被戳破,晓猛地回过了神。
“别怕。”甚尔眉头紧皱,在周围的兵荒马乱之中,镇定自若地将晓牢牢护在胸前,“不会有事的。”
仿佛有力量从紧紧相扣的手中传来,晓逐渐恢复了几分力气,她抬头朝四周看去,发现介人不知何时已经被重新扶回了椅凳,他低着头,双手捂着脸,看不清表情。
晓的眼泪顿时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她还记得,他们是多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别墅里早就准备好了婴儿房,里面挂满了可爱的花灯与玩具,衣柜里也早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婴儿衣物……那里面的所有布置包括墙上的贴纸,都是结衣一天天,一点点,亲手挂上的。
「宝宝要多像爸爸才行。」抱着大肚子的娃娃脸少女得意扬扬地晃着脑袋,「那他就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宝宝。」
忙碌而又理性的丈夫总是会纵容妻子的胡闹,虽然只会沉默的不苟言笑,但从不害怕自己的心思无人发现。
「我知道我知道,也要像我对吧。」结衣甜蜜蜜地抱住介人的手臂,「没办法啊,不像我的话那不就只有聪明了?」
「他一定会是个可爱又聪明的宝宝的!」
而现在,一家三口的“可爱”,正躺在产房里,生死未卜。
「晓,你能不能稍微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啊!」大学时期的结衣气得腮帮子鼓鼓,「为什么要报名那么危险的事情!」
可是……你怎么能走在我前头呢?晓心痛地无法呼吸。
甚尔搂着晓的肩膀,让她靠进自己的怀里,虽然他听不懂医生嘴里说的话,但从周围的忙碌中,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机信号。
生孩子,原是这么危险的事情吗?
抢救一直持续到了半夜,晓的眼泪不断流出,又不断地被粗糙的大手轻轻擦干,到最后,她已无力睁开眼,只在心头不断地祈祷。
拜托,神也好,佛也好,拜托让结衣平安无事吧。
嘈杂的脚步声和滚轮声依旧充斥着整个走廊,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像是一往无前的利剑,转眼间突破了重重包围,猛地传进了晓的大脑。
【你回来啦。】
半梦半醒间,晓好像看见一团银色的光芒,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
你是谁?她问道。
银光并不回答,只道:【你也一样,只有一次机会。】
【要改变愿望吗?】
冥冥之中,晓仿佛明白了什么。
【……】
它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跟你母亲一样……】
银光骤然一缩,仿佛力量被蒸发,眨眼间,就只剩下了一点荧光,几乎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搂着晓闭目养神的甚尔突然睁开了眼,猛地低头朝晓看去。
下一秒,产房门被再次推开,大汗淋漓的医生从里面快步走出,如释重负。
“平安。”
一句话瞬间给整个走廊的空气注入了活力,满头狼狈的介人猛地深吸一口气,随后颤抖着缓缓呼出。
只有甚尔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两天后,医院病房里,面色红润的结衣靠在床头,小心翼翼地接过护士递过来的宝宝,高兴地直蹭。
“宝宝宝宝,我和介人的宝宝,嘿嘿。”结衣爱不释手,“哎呀,是个男孩子,以后要跟晓阿姨的宝宝结婚!”
一旁的晓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怎么说得准。”
“可是以前你不是就说了嘛,你想要女儿啊。”
“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甚尔双手抱胸靠在窗边,听到这里略微侧头朝她们看了过去。
“我说的啊,肯定准!”结衣乐呵呵道,“这叫大难不死之人的新手保护期!”
介人就坐在床边,一边削着苹果,一边默默地听着,他面色平淡,只有眼底下还未来得及消去的青黑,透露出了他曾经的恐惧与煎熬。
“你真是……”晓笑着笑着,脸色一皱,勉强憋住眼泪。
“没心没肺的。”
结衣笑眯眯,“哎嘿。”
在启程返回东京之时,趁着当家主人分身乏术之际,禅院家的人又再次来访。
这一次,他们身后还带着一群人,相比于身穿古朴和服的禅院家众人,这群人衣着现代而各有特色,显然与禅院家并不是一路人。
夜蛾也在其中。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领头那人手上拿着的铃铛,在晓面前,安静如鸡。
夜蛾大吃一惊,抬头与门后的甚尔对视。
夜蛾:你做了什么?
甚尔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他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
甚尔低头,望向晓瘦小的身影,面对着不请自来却来势汹汹的禅院家,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还让甚尔退到门后,唯恐他被欺负。
甚尔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手中悄然流逝……
“晓。”将一群咒术师打发后,甚尔突然伸手握住晓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神情严肃坚决。
“什么?”晓还以为甚尔在因为刚刚离开的禅院家人而忧愁,闻言面露担忧,“怎么了?”
甚尔一顿。
“我们以后不要孩子。”
突然之间说什么呢?!
拉着整理好的行李箱走出家门, 晓一抬头就看见了靠在外门上等着的甚尔,猝不及防又回想起了昨天他说的话。
孩子什么的……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吗!
注意到晓从楼上下来,甚尔站直身体, 走上前去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 “走了。”
“等等, 还有别的行李。”晓拍拍微红的脸颊,扭头又冲上了二楼。
来送人的谦和站在玄关内,目送着女儿羞涩地跑回房间, 扭头看向甚尔, 脸色渐渐哀愁。
甚尔:“……”
谦和:“以前参加修学旅行, 晓也是这么兴奋。”
“……是吗?”甚尔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淡淡道。
谦和沉默了, 他看着甚尔,仿佛在看着趁他不备挖走他心头肉的凶手。
甚尔:“……”
谦和:“以你的行事风格,就算我不同意,也没用吧。”
“你自己知道, 跟我没关系。”甚尔说完一顿, 似乎意识到不妥, 语气缓和些许,“这是晓自己的决定。”
谦和当然知道。
所以才觉得难以接受!
一想到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女儿就这么被另一个男人拐走了,而且走得如此心甘情愿, 他就觉得心情复杂。
更别说是跟着这样的一个人物!
“好好对她。”半晌, 谦和也只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别忘了这里才是晓的家, 她随时可以回来, 若你辜负她,就算是拼上性命, 我也绝不原谅你!”
“当然。”甚尔点头,无意多言。
嘴上功夫是最没用的。
他自会做给他看。
告别强装平静的老父亲,晓眼见着甚尔轻轻松松地将她的行李全都背了起来,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家。
这之后,她就要跟男朋友住在一起了!
一想到这个,内心的期待就压过了分离的惆怅,晓不由好奇朝甚尔问道:“是什么样的房子?离这里远吗?”
“不远,到你医院走路十分钟。”甚尔回答。
“这么近啊!”晓闻言立马高兴起来,“那早上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了!”
“就是不大。”甚尔想了想,“但住我们两个足够了。”
“小一点也不错啊。”晓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的生活了,“不是还有花园吗?以后可以种草莓,结果了就可以吃了!”
甚尔垂头看了一眼晓,含笑道:“你要是喜欢,以后就买下来吧。”
“欸?那很贵吧。”晓一愣,“而且要买房子的话,果然还是要买大一点比较好。”
东西总是会越来越多的。
甚尔却误会了,冷哼道:“没必要。就我们两个。”
晓反应过来了。
“……你是不是被结衣吓到了啊?”晓心情复杂,一边因为甚尔的体谅而暖心,一边又不好意思说起这个话题,心里斟酌了一下,伸手牵过甚尔的手,“那只是个意外,发生的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
甚尔目视前方,没说话。
“真的。”晓以为他不相信,“我就是医生呀。我见过那么多病人……难道因为这样我就不活了吗?”
常在鬼门关外抢人的人,早就明白生命本就没有公平可言的。
倒霉的人,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钉子就被夺走了生命,幸运的人,即使不被所有人看好,却依旧能挺过半辈子,最后安享晚年。
同一个病症,许多人痛苦不堪,但就是有人能够机缘巧合早早发现。
她见得多了,自然也知道,有些事情可能注定就不是一个人能避开的。
但人,还是要活。
“我总不能因为害怕摔倒,就不出门了吧。”晓晃了晃甚尔的手,“而且你看,宝宝多可爱啊。”
甚尔没觉得可爱,他只觉得危险,皱眉道:“没事为什么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虽然也是有点害怕啦,但是……不是有宝宝嘛。”晓笑眯眯,“宝宝是生命的延续啊,若是以后我不在了……”
“我不需要延续。”甚尔不以为然地打断道,“也没兴趣。”
晓见甚尔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只好作罢。
反正……还早着呢。
到达小屋子的时候,晓对里头温馨的装横大感意外。
“好漂亮!”晓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得不得了,“哇,没想到还有鸟巢灯!”
甚尔把行李先暂时放在玄关,闻言挑眉道:“你本来以为会是什么样的?”
晓想都没想,“冷冰冰的现代风!”
全是黑白,没有一点暖色的那种!
蓦然回想起自己最初看中的那栋房子的甚尔可疑地移开了目光。
晓:我就说吧。
甚尔的行李在之前就已经搬过来了,但他还没得及打扫,于是晓便兴致勃勃地翻出了扫帚,准备开始大扫除。
“等等!”眼见着甚尔就要把沙发上的防尘布一把掀开,晓连忙上前制止,然后示意甚尔蹲下身子,“先把这些戴上。”
说着她拿出一个塑料头套,帮甚尔小心戴好,罩住所有头发,又翻出塑料围裙、手套和一个防尘口罩,一一给他穿上。
“这样就好啦!”晓上下打量了一眼,满意点头。
老实被摆弄的甚尔低头一看,发现围裙竟然还是粉色的。
甚尔:“……”
甚尔:“无所谓吧。”
“怎么能无所谓呢,弄脏了多不好洗啊。”晓也迅速穿上了一身装备,但套头套的时候却发现有些头发套不进去,这才发现头发有点长了,“哎呀,得拿一个头筋才行。”
晓回去翻找行李,甚尔耸耸肩,面无表情地继续掀防尘布。
等到把所有白布都叠起来,甚尔一回头,眼前突然一亮。
“好像……还不能扎太多。”晓努力了一下,也只勉强扎起了一个小尾巴,“看来还得留长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