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边浮现两个对称的小酒窝,当真是可爱极了,笑靥灿烂,宛如集市中千万盛开的繁花。
姜拂玉心都要化了。
林愫指向前面的一个茶馆,“去前面坐坐吧。”
南市的茶馆虽不及西市的饭馆布局奢华,但胜在人多热闹,便宜实惠,往来商人旅客在市集走累了,就进里面喝茶休息。
两人带着姜瑶上了二楼雅间,放下帷帽,让人给上了些茶水点心,凭栏而坐。
林愫把几样姜瑶爱吃的点心推到她面前。
姜瑶刚好有点饿了,上手抓起个肉馅的胡饼,边吃边听他们聊天。
“好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
姜拂玉低头看着下方搭起的台子,怅然道:“我记得从前镇子上也有一个茶楼,这样的茶楼,大抵都有个能说会道的说书先生。”
她说:“我记得从前镇上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是位老乡绅,最擅长讲乡间怪谈,他说书时,台下座无虚席,还总是聚集了一群来看热闹小孩子,他两三句话就能把小孩子们唬得一惊一乍的,想着起来,术业有专攻,那位老先生是有点本事在身。”
林愫笑着,倒上一杯茶,“可惜,后来老先生年纪大后嗓子哑了,早就回家养老,不在茶馆说书了,他离开后,镇子上的茶馆没了生意,很快就倒闭了,转让给别家开了肉铺,八年时间,很多东西都物是人非。”
他探了探茶温,将茶杯移到姜拂玉面前,“是普洱,不知道你喝得是否习惯?”
姜拂玉说:“无妨,我有什么不能习惯,你总把我当成从前那样,对了,阿昭喝茶吗?”
“阿昭年纪还小,不宜饮茶。”
林愫又问跑堂小厮要了一杯温开水,放在姜瑶面前。
这时候,茶馆的说书先生晃悠悠走上了台子,广袖翩翩,羽扇纶巾,醒木一拍,满堂客人注意力纷纷被他吸引过去。
“今天来得正巧,恰恰赶上先生开腔。”
林愫目光落在那位说书先生身上,“阿玉不妨听听,比较一下这京中的说书人和镇子上那位老先生有什么不一样,谁更技高一筹。”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林愫伸手摸了摸姜瑶的头,“阿昭也听听,阿昭从前还没听过说书呢。”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开口道:“各位客官,今天小生要讲,是一个有关狐妖的传言!”
“好!”
他刚开口,下面就传来喝彩声,看来,这位先生在茶馆内还挺受欢迎。
他摇着折扇,张口就来:“话说狐妖生于不详,常伴随荧惑之星现世,狐妖善魅,红颜祸水,魅惑君心!每逢现世,必然使得天下大乱!”
听完第一句话,姜拂玉就对林愫道:“这些说书人,好像喜欢说些不知从哪听来的志怪。”
林愫眯了眯眼睛,笑道:“或许,只有这些无法寻根溯源的奇异事情,才最是吸引人。”
只听说书先生继续道——
“客官可知前朝坐化成仙的国师相阳子?传闻其鹤发童颜,百岁不老,有着冠世绝才,聪明绝顶,算无遗漏。传闻相阳子一生之中,曾为今后两百年内天下运势卜过三卦,是为‘天时’,‘地利’,‘人和’,算得甲子之年,天下必乱!”
这人说话抑扬顿挫,中气十足,一开口就吊足了人胃口。
下头人道:“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能不能说点我们能听懂的?”
“什么甲子年,什么天下大乱,这和狐妖又有什么关系?”
说书先生捋着长须笑道:“各位客官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三个卦象,说来话长,且看前朝国祚五百年,最终因一场天灾覆灭,据说前朝亡国那些年天降暴雨,数日不止,洪水滔天,后又疫病四起,前朝末帝无力平灾,被暴民推翻,正对照了‘天时’二字,因天灾亡国,洪灾降临之时,恰恰就是甲子年,此乃相阳子第一卦!”
“各位客官看看,这神奇不神奇?”说书先生抿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
“再看南陈永乐元年,肃宗皇帝继位之时,湖州地动,地崩山摧,民怨横生,乱军乘机而起,攻破京城,一把火烧了现在的景阳宫,把肃宗皇帝逼退到北方朔州,一再濒临绝境。幸而肃宗英明神武,御驾亲征,带兵夺回山河,可天下仍旧动乱十四年,寻根溯源,是为“地利”所致,而地动所发生时,亦是一甲子年,此乃相阳子第二卦!”
姜瑶趴在围栏上听,总觉得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姜瑶上辈子看过不少史书,知晓说书先生说的是前朝与南陈的历史,所谓“第一卦”,意指前朝亡于洪灾,而“第二卦”,指的则是肃宗时期发生的地震。
那次地震破坏性极强,南陈十四州有九州被波及,震源中心,房屋坍塌,遍地尸骸。
地震发生时,姜拂玉的父亲——也就是肃宗皇帝刚刚继位,地方官借机生事,说是上天不服天子,降下天罚,以此为由起兵谋反,一路打到上京城,连皇宫都烧了,险些亡国。也得是肃宗有本事,征战数年,才把战乱平息了下去。
他说归说,但姜瑶总感觉他好像在铺垫些什么。
就好像她以前写作文,提出核心论点时,总是需要堆积大篇材料作为论据。
她下意识转身,看向姜拂玉和林愫。
姜拂玉目光凝视下方,已经微微皱起眉头。
而林愫还在神情自若地垂首喝茶,发现姜瑶在看她,才缓缓放下茶杯,“阿昭怎么了?”
姜瑶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林愫:“爹爹,今年是什么年?”
下方,说书先生继续道:“接下来,我要说的第三卦,正是与荧惑有关……”
与此同时,林愫温和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是甲子年哦。”
第11章 杀戮
“相阳子算得第三甲子年,有荧惑现世,红光侵蚀主星,正是狐妖入世之兆,国师为第三卦命名为‘人和’,这第三甲子的动乱,正和狐妖魅主有关!”
他说完,下方的人议论纷纷。
“今年不就是甲子年吗,也没见有什么怪事发生!”
“而且咱们当即世道不同了,陛下乃是以女子之身承袭天命,登基为帝,女子也会被所谓狐妖魅惑?”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摆摆手,“如今适才年头,一年四季,后面会发生什么,谁又知晓?何况这荧惑乃是命格,会落在女子亦或是男子身上,谁说得定?天命难违,女子尚且能称帝,狐媚惑主的是男是女,谁说得清?”
姜瑶双手紧紧握住围栏,盯着下方的人。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在这里挖坑。
“阿昭小心别掉下去了。”
林愫怕这个木制的围栏不牢固,她乱动要掉下去,连忙抱着她和她换了个位置,让她坐回里侧。
林愫方才的话说得对,或许只有这些无法寻根溯源的奇异事情,才最是吸引人的。
茶馆里已经是一阵唏嘘声,茶客探头探脑,说着狐妖之事,有的人已经开始惊恐,担心天下生乱。
林愫见姜瑶放下了胡饼,以为她不想吃了,就拿出帕子替姜瑶擦嘴擦手,还拍干净她衣领的饼屑。
“阿昭吃饱了吗?”
姜瑶心里急,但她一个小孩子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干瞪眼。
她爹可能天生迟钝。甲子年、荧惑魅主、狐妖祸世,一连串的套话,人家就差蹬鼻子上脸,直接说他是即将魅惑君主的男狐妖了,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坐着,似乎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似的。
姜瑶在路上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回京以后会面对什么,却没想到,这第一刀,砍向的是林愫。
或许是京中人通过什么特殊途径,赶在他们抵京之前收到了林愫也回来的消息。觉得比起她这个小孩,林愫作为一个成年人威胁更大,先对他下手。
上辈子姜瑶八年权谋经验告诉她: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不可能抓着天子说三道四,说书先生这么胆大,要么就是他吃酒犯抽,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指使,拿足够高的对价,买下了他的命!
古人信天信神,简简单单的星象之说,就足以动摇人心,杀人害命。
这里是南市最热闹的茶馆,说书先生轻轻点播,谣言便宛如长了翅膀的纸片,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姜拂玉要是这个时候恰恰把林愫带回宫,活脱脱就是要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姜拂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若有所思地道:“朕不在京一月不到,竟已有人背着朕惹是生非。”
她自称为“朕”,而不是“我”,语气也与之前和姜瑶说话时不同,宛若乌云遮蔽,天家的威严顷刻间笼罩过来。
姜瑶当即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对姜拂玉有阴影,听到她这种语气,就反射性想起上辈子的事,身子忍不住瑟缩起来。
她握住自己的手腕,告诉自己不能颤抖,姜拂玉才用这种语气说一句话她就受不了了,以后还怎么样面对她?
这么没用,以后还凭什么保护好爹爹?
姜拂玉转身看向姜瑶,神色短暂恢复成和善的模样,温柔地搂过她:“阿昭既然吃饱了,娘亲忽然想起有些急事要处理,让白女官带阿昭和爹爹回去好不好?这个说书的说得不好,下次娘亲带阿昭去别的地方看。”
说着,将她抱到林愫怀里:“带阿昭走,别吓着她。”
“郎君,小姐,请这边请!”
白茵立刻拉开了雅间的隔门,作出请他们离开的姿势。
姜瑶趴在林愫肩头,看向姜拂玉,眼尖地发现,在他们转身下楼的时候,她已经握住了侍从递来的佩剑。
说书先生,危!
林愫刚刚带着姜瑶上马车,姜瑶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甲胄声。
这里恰恰离南城门近,拿着姜拂玉的令牌,很快能调出城南兵营的的守军。
姜拂玉的行动居然如此迅速。
她想要掀开车帘看看情况,林愫连忙按住她,把她抱在怀里,一只温暖的手捂住她的眼睛,“甲兵凶气重,阿昭年纪小,看了晚上要做噩梦。”
她扒拉了好几次都没把他的手挪开,只好不服地反问:“那爹爹为什么可以看?”
林愫笑了,“爹爹也不看,我们都不看,没什么好看的。”
两道的摊贩被甲兵驱赶,纷纷避让,集市乱成一团,喧嚣声连成一片。
甲兵手握兵器,很快就将茶馆围个滴水不漏。
茶馆内的茶客全部都被甲兵控制,被强制按住跪在地上,不可抬头。
姜拂玉踏到台上,长剑指向说书先生的脖颈,冷声问道:“谁指使你的?”
说书先生梗着脖子,面对生死威胁,他的眼眶布满红血丝,嘴唇发颤,哆哆嗦嗦地道:“狐…狐妖……我没有人指使……”
“饶饶…饶命…我就是个平头百姓,我就是……”
颤音听不清。
或许是他的声音令姜拂玉烦躁,仅仅只是片刻间,姜拂玉已经失去了耐心。
帝王的心思,向来阴晴不定,姜拂玉要杀人,可不会顾忌太多。
手起刀落,她手中这把“破军”剑,削铁如泥,剑下冤魂无数。
下一刻,温热的鲜血溅在她的裙角,说书先生的头颅顷刻间被整齐削去,在台上掉落,滚到下面某位茶客的脚边。
“啊——”一声,那位茶客尖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死者的残躯鲜血直飙,都快洒到二楼了,直立片刻才摇摇晃晃倒下。
如此血腥场景,姜拂玉视若无睹,仿佛习以为常。
女官连忙给姜拂玉地上手帕,让她简单擦拭脸上的血污。
身为女帝的姜拂玉,是天生的帝女,在她身上,有着自小在宫廷中养成的贵气,以及十余年你死我活的权谋中杀出来的凌厉,两种气质在她身上并不相冲,而是浑然天成。
染血只会让她的容光更加惊艳动人,气势逼人,哪怕是亲近之人,也不敢与她直视。
“臣拜见陛下!”
跪在下方的人,是城南守军的将领,名刘孚。
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他曾是“夜刃”的人。姜拂玉登基后因其能力出众,把他单独提拔上来,替她掌兵权的亲信之一。
“传令下去,全城巡查,抓捕传谣造势者,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妄议朕的结发夫君。”
姜瑶又一次回到了这座皇城。
景阳宫,历时三朝十八代的皇宫,六十年前在战乱时,曾毁于一场大火。
肃宗平定战乱后,后来在原本的遗址新盖了一座皇宫,其规制按照旧时皇宫1:1建造,宫墙上的朱漆和琉璃瓦看起来就很新,瓦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从南门入了皇城,再过内门,就是禁中。里面就是帝王妃子与皇子公主们的居所。
禁中不得驱驰,过了内门,就得下马车走路。
姜瑶站在青石砖铺成的宫道上,抬头看着两侧高墙。
八岁的她觉得这两侧宫墙似乎比前世高了不少。
白茵领着她们穿过宫道。
现在正是下午,刚过了午休时候,宫道上不时有着宫女和男内官们经过。
自从女帝登基,姜拂玉就禁了宫人阉割,此后入宫的男侍,都称其为“内官”,和宫女一样,只要获得帝王公主或是宫中其他贵人宠幸,一样能够受封,禁中所剩不多的阉人,都是先帝时留下的,多是伺候为先帝守孝的太妃太嫔。
往来的宫人看见女帝身边的大女官带着个俊美男子和漂亮女童回来,都忍不住往这边瞄。
女帝已经带着几位女官微服出行多日,不知去向,此时女官带着这神仙一般的两人回来,难免浮想联翩,只是碍于白茵,不敢看得太明显,只敢偷偷看。
就在宫女路过她们身边,听到那个女童细声细语地问道:
“白姐姐,娘亲让我们住哪里?”
姜瑶腿短,用力迈开步子,才赶得到大人们的脚步,她走前两步,才赶到白茵身边。
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和白茵说话,在她前世的印象中,白茵是女官之首,一心忠于女帝,是莫得感情的执行机器。
上辈子姜瑶也尝试过要拉进白茵的关系,结果发现她这个人简直没有任何办法被挖墙角,她就好像和女帝融为一体一样,她虽然偶尔照拂姜瑶,都是因为姜瑶是女帝的女儿。
姜拂玉厌弃姜瑶的时候,白茵也没给过姜瑶好脸色姜拂玉最后将姜瑶打入打牢的圣旨,也是白茵代为传达。
果然,听到这话,白茵立刻礼貌而疏离地道:“宫规森严,臣实在担不起殿下唤我一声‘姐姐’,殿下可以随陛下一样,唤我一声‘白茵’即可。”
回到宫中后,白茵恢复了对她的敬称。
“行吧,”既然她还是油盐不进,姜瑶可就不客气了,直呼其名道:“白茵,娘亲让我们住哪里?”
白茵带她走这个方向,并不是上辈子她刚入宫时住的东仪宫。
东仪宫位于正东,是东宫所在,历代储君居所。
而这个方向,看起来倒是像是去往后妃居住的地方。
白茵回答道:“陛下想要将郎君安置凤仪宫。”
凤仪宫,中宫居所。
第12章 梦魇
“只是陛下说,凤仪宫暂时还未清理出来出来,殿下与郎君,今日暂且居住在陛下的居所——景仪宫,等宫室打扫完成,再搬过去。”
或许姜拂玉自己也没料到林愫会跟着姜瑶一起回来,连安置他们的宫室都没打扫。
姜瑶抬头看着林愫,“爹爹,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今晚也是和娘亲一起住呀?”
虽然是明知故问,但这些天,她习惯了“小孩子”这个身份地位,已经习惯性用天真的语气和姜拂玉和林愫说话。
林愫温和一笑,“那阿昭高兴吗?”
“阿昭当然高兴!”
她也终于走得有点累了,张开双手扑向林愫大腿,“爹爹抱抱……”
林愫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呀你,真是个小懒虫,这点路都不愿意走,这么大了,还天天让人抱,都不嫌丢脸。”
虽是这样说,但林愫怎么可能拒绝她的请求?立刻就将她抱起来继续向前走。
这样宠溺她的人,只有爹爹了。
她趴在林愫肩膀上,心里嘀咕着,景仪宫是天子寝宫,重兵把守,应该不会人能把手伸到这里。
如果是住景仪宫,他俩的安全是不是能暂时得到保证?
就这样想着,她瞬间感觉轻松了许多。
精神一放松,就容易困觉,姜瑶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小孩子的体力真的不是特别好,才半天时间,精力就消耗完了。
还没到景仪宫,姜瑶就已经趴在林愫怀里睡着了。
姜拂玉处理完茶馆的事情回到惊仪宫时,已经临近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