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潇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间转角时,明灿也关上了房门。
回到客厅,明灿瞥了眼墙面上的时钟。
十一点一刻了。
再学一个小时,过了零点再睡吧。
一月下旬,北城大雪方融,天寒地冻。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教室里长吁短叹不断。卷子实在太难,和老师划的重点牛头不对马嘴,所有人都像渡了一场大劫似的有气无力,见不到几分喜迎假期的畅快。
收拾东西离开教室,许嘉筠跟在明灿身边,手里举着三支笔,边走边朝明灿鞠躬参拜:“火山神在上,保佑我这门课考个B以上,拜托拜托……”
“神金。”明灿笑骂着把她推开,“少时不上进,老大徒上香。你自求多福吧。”
“我还是有上进的,谁知到老谢重点划那么歪啊?”许嘉筠叹气,“唉,不说这个了。今年过年晚,寒假还挺长的,你打算怎么安排?”
明灿:“我先听听你的计划。”
许嘉筠:“我嘛……收拾东西回家之后,先睡他个三天三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我妈对我的新鲜感完全耗光,开始看我不顺眼了,我再从床上起来,想想之后干点啥。”
“你这也叫计划?”明灿身为j人中的j人,听完简直两眼一抹黑。
许嘉筠:“嘿嘿。”
明灿这个寒假要做的事情可多了,学习、创业比赛、乐团活动、家族聚会……其中的重头戏,明灿没有告诉许嘉筠,那就是给淼淼报兴趣班。
她现在比较偏向于让淼淼参加体育类的项目,比如幼儿体能课、马术、击剑、球类运动等等,具体选哪些要带着淼淼体验之后才能确定。
不知想到什么,明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考试的时候她把手机关机了,现在刚开机,邮箱里就跳出一封新邮件。
一个多小时前收到的,亲子鉴定报告电子版。
明灿立即点开,划拉到报告最末,瞅见一行显眼的鉴定意见——
支持cx是mm的生物学父亲。
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明灿选择了私人鉴定机构,被检验人的名字也只填了首字母。
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只不过加了一层鉴定盖章,明灿对这个结果没有任何感想。
邮件里还说,纸质报告会在今天同城递送到她家里。明灿查了下短信,果然看到物业管家代收了一份文件。
那么接下来,她就该找池潇摊牌了。
傍晚五点多,天已经擦黑。明灿和许嘉筠走到室外,冷风迎面扑来,吹得两人险些站不稳。
明灿声称临时有点事,就这么和许嘉筠作别,独自一人闯进风中,快步走到远处一幢建筑楼里,找了个有暖气又僻静的角落,给池潇打电话。
在明灿这儿,一件事情她一旦确定要做,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绝不拖拉,给未来增加负担。
刚好今天期末考结束了,她的心情比较轻松,脑力处在峰值,体力也还够用,赶紧趁这个时机把这件头疼的事情处理完,回家就可以彻彻底底休息了。
明灿握着手机,站在一条长廊的终点,面前有一扇玻璃包浆的小窗,只能依稀看到窗外有两棵干枯的树。
回铃音响了将近一分钟,对面才慢腾腾地接起。
“喂,明灿?”男生清冷低磁的声线传来,周围似乎很吵。
明灿记得池潇比她早几天开始考试,她都考完了,他大概率也考完了,应该会有时间和她面谈的。
明灿:“学长,你现在在哪呢?”
对面迟疑了一会儿,答:“在通平区。”
“通平区?那么远?”明灿有些吃惊,“通平区的哪里啊?”
池潇:“云霄公馆。”
明灿闻言,忽然沉默了下。
她听说过云霄公馆,是通平区挺出名的一家高档会所,很受上流圈里纨绔子弟们喜爱,是他们纵情享乐声色犬马的地方。
这一瞬间,明灿对池潇产生了一点点不满,不过,她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改变她对池潇的整体印象。
“云霄公馆……我过去大概要一个小时。”明灿边查地图边说,“学长,你现在有没有时间见我一面?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你要过来?”池潇诧异。
明灿当然不想跑那么远,只不过现在这个情况,是她有急事找他谈,自然是她主动过去找他比较合适。当然,如果他善心大发,愿意抛下公馆里那群朋友到她这边来见她,那她自然乐意之至。
明灿:“嗯,我过去。或者,你方便出来的话……”
“明灿。”池潇忽然在电话里叫了她一声。
直到这时明灿才发现,他身边嘈杂的环境音不知不觉消失了,似乎特意来到了安静的地方和她说话。
明灿:“怎么了?”
“今天是……”他停顿了下,嗓音很低地说,“我的生日。”
明灿整个怔住了。
恍惚间低头看了眼日期,1月22日。
她隐约想起来,淼淼前几天似乎有提到过爸爸快过生日了,还弄了几个纸板要给爸爸做生日礼物。只不过小朋友玩心重,忘性大,去赵子皓家玩了一趟回来,他脑子里就只剩下狗狗、玩具和动画片,把爸爸的生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筒里徒留电流的滋滋声,以及浅淡到宛若浮游生物起起伏伏的呼吸。
池潇率先打破这份寂静:“你定个地方吧。”
他的意思似乎是要离开公馆来见她。
明灿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太好。他今天过生日,身边应该有挺多朋友的,她可不想让寿星为了她把那么多来给他庆生的朋友丢下,这样不太地道。
再说了,她要和他谈的事情,对他而言大概率不是件好事儿,等他听完估计就没心情过生日了。在此之前,还是让他和朋友们尽情玩耍,度过最后一段轻松的“独身”时光吧。
“不用不用,怎么能让寿星乱跑呢。”明灿婉拒,“你们接着玩,我过来找你就行,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
池潇:“行。”
明灿猜到他那边可能有认识她的人,于是叮嘱了句:“学长,我过来只见你,不参加你们的聚会,不要和别人说我会来。”
池潇:“嗯。”
他这边清一色的男生,抽烟、喝酒、桌球、掼蛋,玩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即便她想加入,他也不会答应的。
就是不知道她千里迢迢赶过来,电话里说不清,非要和他单独面谈的重要的事儿,究竟是什么?
通话结束前,明灿突然又“喂”了声,喊住池潇问他:“学长,你今天喝酒了吗?”
池潇:“喝了点。”
“噢。”明灿说,“那你接下来别喝了。”
池潇:“……”
“冷静,千万要冷静。”明灿说,“等我们聊完你再喝不迟。”
可是她说的内容,他怎么就听不太明白呢?
会所的走廊很宽, 羊毛地毯软厚, 雕金柱, 云石灯, 金碧辉煌,来来往往皆是膏粱子弟,气质奢靡, 池潇并不喜欢这种场合, 奈何每年生日都是这么过的, 朋友订场地他付钱,大家饮酒玩闹,他在旁边安安静静当个陪衬。
回到包房。
包房分成四个区,ktv、桌球、棋牌、餐室,在场十来个男生, 大部分都是和池潇相熟的同学,外加两个弟弟, 堂弟池曜和表弟江晓安。
这会儿棋牌桌旁边围了四个人打掼蛋,另有两个人在桌球室里头比划,其余人都歪歪斜斜地坐在ktv沙发上,边听歌边喝酒聊天。
池潇回到原来的位置, 面前的矮桌上, 他离开前刚喝空的玻璃杯不知被谁满上,看颜色是黑桃A香槟, 没掺水。
池潇默不作声地把杯子挪远些。
ktv大屏播放着西语摇滚乐,池曜坐在池潇身旁, 怀里抱着个抱枕,脑袋和江晓安凑在一块,两个人一起盯着手机看。
池曜指尖划拉着屏幕,似在给江晓安展示照片:“漂亮吧?”
“漂亮。”江晓安狂点头,“不愧是我嫂子。”
话落,这孩子余光瞥见池潇打电话回来了,一脸兴奋地招呼他:“表哥,快来看曜哥的老婆,可漂亮了,还会拉小提琴呢!”
池曜:……
等他反应过来,再想捂住江晓安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妈的,好想把这傻子掐死啊!
池潇原本不感兴趣,听到那个女生会拉小提琴,他目光往下一荡,定格在池曜手机屏幕,几乎是下意识的,眉心微微蹙了下。
池曜手机上是B大寒假音乐会的宣传海报。
海报制作人很清楚大家爱看什么,在海报最显眼的位置放上了乐团里颜值最高的几个男生女生的单人演奏照片,其中明灿的照片在C位,她穿一身黑色吊带长裙,肤白若雪,腰肢盈盈一握,左手持琴,右手执弓,昳丽的面庞倾斜向琴面,半垂着眼沉浸在演奏中,美得夺人心魄。
池曜今天喝了不少酒,酒气上头,见池潇已经看见,他忽然懒得遮掩了,干脆地把手机摊放在桌子上。
江晓安完全没感受到空气中的异样,还在乐颠颠地指给池潇看:“表哥,就是中间那个,最漂亮的,是曜哥老婆。”
池潇:“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江晓安:“我没开玩笑啊……”
“哥。”池曜俯身向桌面,一只手拎酒杯,晃荡了下杯子里所剩不多的晶莹酒液,“你最近都没怎么回家,还不知道吧?我爸妈给我安排了一个联姻对象,就是照片里这位……”
“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明灿。”
池潇闻言,眸色暗了暗。
KTV大屏迷乱的光线映照在他脸上,描摹出深刻、凌厉的骨相。
这个消息,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
池潇的反应淡薄,恬不为怪的样子:“你才几岁就谈联姻?八字都没一撇。”
池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笑:“哥,你和知雨姐八字没一撇,不代表我也是。”
池潇:“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池曜转眸看他,表情吊儿郎当的,语气却含了几分正经,“你不喜欢知雨姐,我可是很喜欢明灿的。”
说这句话时,池曜倚靠着沙发,微微掀起眼帘盯着他哥看。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他想要的,他哥一定会让给他。
池潇就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从不会开口索要什么东西。面对任性的弟弟,他已经习惯了退让,甚至是无止境地退让。
这一次,听见池曜突然的坦白,池潇脸上的漠然渐渐褪去,流露出一丝烦躁:“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池曜按了下手机息屏键,屏幕上美丽的少女消失,他慢悠悠回答道:“这不是,看你刚才一直盯着我喜欢的人,怕你和我抢嘛。”
池潇扯唇:“她是什么东西吗?需要被人抢来抢去?”
似是没见过池潇带着情绪和他说话,记忆中的哥哥永远都是平静淡漠的,池曜愣了愣,带着醉意说:“所以,是不能让给我的意思咯?”
“你们在说什么啊?”江晓安听懵了,问池潇,“表哥,这姑娘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池潇冷冷说。
桌面上,酒杯里的液体闪烁着迷离光点,池潇不自觉俯身去捞杯子,蓦地想起不久前某人在电话里叮嘱他的事儿,刚伸出的手又收回。
旁边有人切歌,换了首深沉慢摇,连带着整个ktv的光线都暗淡下来。
七八个男生坐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唯有池潇看起来清醒点,脸色被灯光照得很冷,眼帘微掀,毫无感情色彩地瞭着虚空。
有人过来敬他酒,勾肩搭背说生日快乐。
池曜也凑过来,没事人似的和池潇碰杯。
池潇换了个杯子装饮料:“头疼,不喝酒了。”
众人大骂他败兴,一番推搡吵闹之后,见他脸色莫名很臭,渐渐也就不再来烦他。
池曜抓着杯子站起来,游走在人群间说说笑笑,比池潇更像今天的寿星。
池潇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母亲和父亲离婚后远渡重洋定居美国,池潇一年会去看她几次,但是她没多久就有了新男友,池潇在美国的时候并不方便和妈妈住在一起,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叔叔家,和池曜作伴。
池曜从小就是个小太阳,活泼、淘气、爱笑,被宠得无法无天,任性妄为。池潇和他相处久了,下意识地就会像他身边其他人那样顺着他、惯着他,认为弟弟生来就该被所有人爱着,拥有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就算池曜总爱抢哥哥的玩具玩,以池家的富裕,永远也不会沦落到相同的玩具只有一样,需要兄弟争抢的地步。
所以,池潇从不觉得把东西让给弟弟有什么要紧。
那些东西多得是,他也并不怎么喜欢。
而弟弟,是他儿时最重要的玩伴。
时间在纷乱的酒气和乐声中一分一秒过去。
网约车停在云霄公馆门前,明灿下了车,抬眼望见这幢隐于荒凉夜色中的奢华建筑。
一个多小时前,她回了一趟家拿文件,顺便提醒淼淼今天是他爸的生日,她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淼淼很想跟她一起来,但是时间太晚了,地点还是会所,明灿自然不能带着他。
不过,她帮淼淼捎了个东西给池潇。
不确定他会不会喜欢,所以,她决定最后再拿出来。
夹紧腋下的单肩包,明灿走进公馆大门,对迎宾的侍应生说,她约了三楼酒廊的位置。
这儿的酒廊规格还挺高,类似五星级酒店的行政酒廊。
明灿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点。
挑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明灿掏出手机给池潇打了通电话。
几分钟后。
酒廊自动玻璃门打开,身穿黑色工装夹克的少年信步走进,暖暗的灯芒落下来,映出他修长峻拔的身影,引得吧台附近的女孩纷纷侧目。
明灿抬眼看着他走近,心里油然生出一丝紧张感。
池潇顶着张亘古不变的冰块脸,在对上明灿视线的一瞬,神情有所缓和,但是看起来依然冷得要命,唇线抿得笔直,眼尾锋利,行进间,周身几乎能带起寒风。
“学长晚上好。”明灿冲他眨了一下眼,莫名觉得他今晚不太对劲,高冷值直线上升的样子。
“晚上好。”
池潇在明灿对面坐下。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但脸色看起来简直滴酒未沾,皮肤白净如霜,琥珀色的眼睛淡薄剔透,眉宇深刻宛如雕塑,整个人显得分外冷峻,似乎……
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桌上点了一盏蜡烛,温黄的小火苗轻轻摇曳着,在池潇落座后,似乎有要熄灭的迹象。
明灿把酒水单递给池潇:“喝点什么吗?”
池潇:“苏打水就行。”
明灿叫来适应生,点了一杯椰林飘香,一杯苏打水。
侍应生走后,明灿直视池潇的眼睛,问:“学长,你今天过生日,心情不好吗?”
池潇:“没有。”
明灿:“确定?”
池潇:“嗯。”
他想,或许是来见她之前去盥洗室洗了把脸的缘故,所以显得脸色白生生,不太好看?
他从包房走到这里,已经觉得整个人活过来许多了。
“那好。”明灿深吸一口气,决定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真的有一件非常重要,而且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要告诉你。不论我等会儿说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没有骗你,说的是真话。”
池潇眨了一下眼,睫羽末端似乎染上了一点烛火微光。
他说:“嗯。你说。”
明灿手在桌下攥成拳,咬了咬牙关,极为艰涩地开口道:“我和你有一个孩子。”
池潇:……
仿佛有不知名的气流在空气中窜动,烛火乱颤起来。
池潇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耳朵。
确认这玩意儿功能还正常。
明灿接着说:“你也觉得我一个人养淼淼很奇怪吧?我真的没办法,因为他的身份特非常特殊,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其实淼淼就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是从十三年后穿越回来的。你也见过他很多次了,你仔细想想他的长相,是不是和我,和你,都很像?”
池潇:……
桌上的烛火又稳定下来,火苗缓慢地燃烧,看起来像是静止画面。
池潇摸耳朵的手挪到了颈后,修长的五指虚罩着脖颈。
看起来像在思考。
明灿给了他一点时间,让他回忆淼淼的长相,然后慢慢地和他记忆里自己小时候的长相比对。
明灿:“是不是很像?眼睛鼻子嘴都像,尤其是面中这块。”
池潇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声:“嗯。”
明灿见池潇的情绪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不思议,她简直要被他强大的自控力折服了,听到这种离奇的事竟然没有发疯,也没有怀疑人生,还能保持如此的镇定?太强了,明灿觉得他真是天选孩子爹,她两只手不自觉抬上桌面,瓷白的面庞被烛火映得泛红,身体微微前倾,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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