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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姑一身反骨(视力零点二一)


李昱白的视线久久的停在“活人造畜”四个字上,之后信手举笔,笔酣墨饱,落笔行云流水,显得成竹于胸。
这是一份上呈官家的奏疏。
臣李昱白启
元丰元年至元佑五年,拍花子横行,民众深受其害,用重典亦屡禁不止。
提点刑狱司自建立以来,五年间各府州牒呈汇总可见,因拍花子而失踪的幼童、妇孺甚至男丁,记录在案者竟达千人之多。
以管窥豹,可见拍花子“略人”之罪行已滔天。
据《宋刑统》中的《贼盗律》,凡略人者,无论卖出否,均处以磔刑,处死并车裂,知情收买者同罪,不知情收买者黥为城旦舂奴。
饶是用此重典,元佑五年来,拍花子略人恶行亦屡禁不止。
臣近日得到线索,拍花门的总部可能隐藏在临安府。
故,臣自请带队前往临安,将拍花门总部一举荡平,以安天下为人父母亲友之忧心。
叩请圣裁。
散衙后,李昱白骑马出朱雀门,去了天清寺的后街。
兴慈塔耸立在繁台上,佛砖上姿态万千的佛像在枝叶的掩映下看不真切。
寺后街冷冷清清的,李昱白将马交给护卫,独身敲响了莘园的门。
珠帘晃动,有人在帘后喊了声:“昱哥哥。”
“乐宁,我要出门一趟,若你有事,让小桂子去找福伯。”
隔着帘子,李昱白只看到个纤细的身影。
珠帘里,有人轻轻撩起了帘子一角悄悄看向李昱白。
“昱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官家束发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帘子里那人咬着唇,犹豫着问:“回来之后,你会娶我吗?”
李昱白一时没回话。
珠帘来回碰撞,影影绰绰的好似有条猫尾从珠帘下缩了回去。

“知县大人有令,城门戒严,排查拍花子。”
正午时分,马蹄声哒哒,在石板路上急促而激烈的响起来,有骏马从市集口飞速穿过。
“携带孩童一律严查,没有路引一律扣下。”
城门口又一声啰响,众人皆惊。
“首富周府发悬赏榜了,谁能找到周家小千金,赏三百贯钱……”
城门口扎堆的捉刀人狂喜的跳起来,王麻子激动得大喊:“来活了,快……”
市集口,那个不正经的小道士迅速收起了摊子。
潜伏在城里的拍花子开始行动了,那么,他得赶去凤山水门外的渡口。
戌时,凤山水门外渡口,过时不候。活人造畜的梅氏,你是不是会来?
清泰门,土杂院。
院外螺蛳青壳遍地,空气中隐隐还有城外盐场飘过来的腥味。
“就这只猴子吧,个头跟两岁的妮子差不多。快,把它的皮剥了。”
“当家的,真要用活人造畜?”
“这根灯芯命真好,她家不但报了官,还悬赏三百贯钱,现在到处都有衙役和捉刀人为了赏银在找她,不用活人造畜,怎么送得出去。”
“当家的,猴子皮剥下来了。”
“水烧热了,从头淋下去,淋两遍。”
“这妮子……会不会被烫死?”
“水没开,烫起泡而已,用针把泡揭了,趁出血涂上秘药,再把猴子皮缝好。”
“哎,城外小丫头片子那么多,何必……”
“费什么口舌,还是想想怎么出城,李老三那厮可从不等人。”
小院里,绣着“猴戏杂耍只需贰文钱”的招旗在随风而动。
墙角的笼子里,十几只猴子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惊恐地看着同一个方向,不时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一对年约五旬的公婆正在灶台间忙碌,柴火上的水壶冒出了阵阵白气。
婆子虎着脸拎起了水壶:“妮子呀,要怪就怪那位,孽是他造的,你这根灯芯也是他要的。”
笼子里的猴子惊恐不安的捂住了眼睛。
“啊……”
惨叫声响起,又骤然停止。
白云洞旁,月下老人祠。
杏花雨沾衣欲湿,女人撑着伞走得袅袅婷婷。
油纸伞的伞面极素,却在角落描着一枝红杏,衬得女人风姿不俗。
有个五尺高的傻子在路口将她拦住了,对着女人曲线毕露的胸流着口水痴笑:“摸摸……”
“救命啊……”女人吓得花容失色,一边挣扎一边踉跄后退,手中的油纸伞滚落在地。
“嘿,放开这位夫人。”
小路那头跑来个年轻书生,将矮人推到一边:“赶紧滚,若是惊扰了佳人,看我不揍你。”
女人请求道:“郎君,妾家就在前面,能不能送妾到门口?”
她肩头微湿,胸前的浑圆随着喘息而颤动,狼狈但美丽。
一路走得心荡神摇。
终于,分岔路口出现了一栋日字形的厢房合院。
妇人羞赧地站在门口问:“郎君,你的上衣弄湿了,要不要进来换件,妾相公不在……”
书生吞了吞口水:“不了,算命的说我有桃花劫……”
妇人“噗嗤”一声笑了,伸手去勾他的手指,娇嗔着:“算得真准,下次别算了。”
一根细针已经从衣袖中滑出。
书生指尖一阵刺痛,只感觉天旋地转,很快被拖进了屋里。
一只大黄狗两股战战,夹着尾巴窜进了路旁草丛里,路口只剩一个阿婆惊慌失措的转身逃跑,连布鞋都丢了一只。
矮人突然出现,勒住阿婆的脖子,将她拖进草丛,阴恻恻地说:“阿婆,下辈子做个瞎子吧,会长寿的。”
有黄色的液体慢慢的渗进土里,一股子的尿骚味。
“人中宽过两指,上好的灯芯引,阿丑,快套车。”女人欢喜地说,“这根灯芯很值钱。”
矮人阿丑:“丽娘子,即刻乔装,赶在天黑前出城。”
一盏茶后,阿丑拉着独轮车,驼着个面如金纸的书生,丽娘子一身缟素满脸愁苦地侧坐在车辕边,三人一车赶向凤山门。
城门口还排着长队,有城门校尉和衙
门捕快一起正在仔细盘查。
“带没带小孩?”兵丁将车里的干草和行李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将躺着的书生挪了个地。
丽娘子理了理鬓边的白花开始哭:“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妾命苦……这肚子不争气啊。”
兵丁打开一幅画像问:“见没见过这个不到两岁的女娃?要是见着了赶紧送到衙里,主家重谢三百贯钱。”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摇头。
兵丁一挥手放了行:“出城去吧。”
阿丑赶着车直奔城外渡口。
“看来田嫂子没那么容易混出城,可别误了事,李老三可不等人。”
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流水潺潺,芦苇遍地,两三人高的芦苇丛茂密得看不到对面,只偶尔能听到水鸟鸣叫。
阿丑打了个三长一短的呼哨,片刻后 ,在交错相连的水淀里,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从芦苇花丛里荡了出来。
船里却没有人起身相迎,阿丑警觉地抽出了刀:“李老三……”
“乖宝贝,要碎了,猫咬了,猪啃了,剩下个脑袋狗刨了……”
突然,乌蓬后有人影一闪,芦苇丛里传来一阵飘忽的歌声,声音时远时近,近时像贴着耳朵,远时像从天边传来。
“装神弄鬼,我杀了你。”阿丑一刀全力劈向藏人处,却劈了个空。
“杀人,你不如我多矣。”
有清脆的笑声响起,有人从乌蓬后倏地闪出,一拳砸向阿丑胸口,紧接着又是一拳,砸得阿丑一口黑血喷出,死得无声无息。
丽娘子只看得胆寒,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跑,却见灰影一闪,竟是个清俊秀雅的灰袍小道士拦在自己身前。
她婀娜地跪下,哭得很真诚:“小郎君饶命,拍花子这行都是他们逼妾干的,妾一介女流,从来都是身不由己,若死在你手里也算是妾的福气,只是妾还有个两岁的小女儿……”
“原来是个可怜人呀,祖师爷慈悲。”小道士将她眼角的泪擦掉:“小娘子莫哭,拍花子这个行当最损阴德,你得做点积德的事。”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抛尸是很累的,我需要个苦力。”
“二选一吧,你想被我抛尸,还是帮我抛尸?”

第5章 活人造畜2
“抛尸抛得好,也是功德一件。小娘子细心点,别忘了装石头,不然沉不到底。”
“沉不到底就容易吓到捕鱼人,一年的功德就被吓没了。”
两颗人头齐齐整整的摆放在船舷边,眼睛半睁半闭,嘴唇微张又带血,惨白中带着瘆人的黑红。
小七妹挽着道袍袖子,悠闲的掬起一捧江水洗着手,她的手指柴而有力,骨节有点粗,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选择做苦力的活口丽娘子发了个抖,头都不敢抬,勤恳的用篷布打包着“人形蝉蛹”。
她不是不想跑,而是一直没机会跑。
眼前这个屁话太多的小道士,跟她见过的修道中人一点都不一样。
尸身死沉,丽娘子累出了一身汗:“小郎君,妾干好了。”
“小娘子辛苦了,”小七妹惬意地盘坐在船舷边,“以后由我来护着你。”
丽娘子心里忐忑,面上却浮出个媚笑:“小郎君贵姓?”
“姓什么不重要,叫我三七哥吧,”小七妹甩着手上的水,浑不在意地说道:“我三拳,有人头七。”
丽娘子乖顺地伸出了手。
“小郎君累了吧,妾给您按按,妾从小就会伺候人。”
“唔,真乖,明早奖你个大鸡腿。”小七妹闭上了眼睛,声音带上了睡意。
“小郎君,接下来您带妾去哪里?”丽娘子的动作越发轻柔,声音也越发甜腻。
“哪都不去,”小七妹打了个呵欠,“田嫂子两口子还没到,祖师爷等着渡化他们呢。”
“小郎君错了,”丽娘子笃定地说,“田嫂子他们不会来了。”
“不瞒您说,新帝即位后,提刑司抓拍花门抓得特别凶。”
“为了不被抓,妾这伙人平日里各自分开生活,一旦有了任务才会出发,事前不联系,事后不打听,得手后由李老三接应,过时则不候。这都是规矩。”
“约定的是戌时,戌时一过,他们还没来,那就是出了事,李老三绝不会等。”
“那该去哪里找他们?”小七妹问。
“小郎君知道什么是活人造畜么?”丽娘子柔声问。
小七妹的眼珠在闭着的眼皮底下一滚,却没睁眼,只摇了摇头。
丽娘子咋舌道:“妾也没见过,只听李老三说,这田嫂子会活人造畜,就算没人接应,他们也出得来。”
“如果实在出不了城,那拐的小孩呢?”
“若是实在找不到出城的机会,那碎了、活埋、喂狗……都有可能。”
“这两人全名叫什么?”
“妾只知道男的叫田大力,女的就喊田嫂子,”丽娘子老老实实地交代,“拍花门里只有代号。”
“那小娘子知道梅氏么?”
“也是拍花门人么?小郎君要找她做甚?”
“找她呀,叙叙旧,”小七妹睁开亮晶晶的眼睛笑起来,“有桩九年前的旧事要问问。”
她明明在笑,却叫丽娘子怕得一抖。
“小娘子有没有听谁平日里说过这样一句话?”
“小郎君,什么话?”
“一村贱民,能为贵人而死,是尔等的福气。”
“听这口气,倒像是个当大官的人说的,拍花门不过是下九流,妾没听过。”
“小娘子甚得我意啊,祖师爷慈悲,诺,李老三的身家银子分你一半。”
江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条乌篷船破浪而行,在江面留下阵阵涟漪。
隐约听到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说:“你醒了,别怕啊,蒙上你的眼睛就表示不会杀你,一会就送你上岸。”
有哭声响了起来。
“喂,你一个书生是怎么好意思哭出鼻涕泡的?”
“乖啦,你哭得我头都大了,我给你唱个阴乐吧。”
“乖宝贝,要碎了,鱼咬了,虾嚼了,剩下个脑袋龟叼了……”
哭声低了一下,之后哭得更响了。

五更刚到,晨钟响起,红日已出,朝露未散。
那个“十天不开张,开张吃十天”的摊子又支起来了。
不正经的道士小七妹又翻开了那本十五贯钱买的《临安志》。
“喂,小道士,你这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究竟什么时候能开张?”王麻子问道,“你真是个道士?”
小七妹抬头翩然一笑:“如假包换。”
“那你开张过没?”王麻子问,“看你岁数不大,长得也好看,城里三花胡同那有个地儿,你……”
小七妹笑嘻嘻地打断了他:“大哥,借一百贯钱花花。”
“开什么玩笑,什么交情就借钱……”王麻子的话被打断了。
“既不借钱,又没交情,那你废话这么多。”小七妹翻了个白眼。
王麻子顿时闭了嘴。
小七妹清闲自在地翻到了下一页。
有个年轻妇人一手揪着自己男人,一手抱着娃儿,从市集那头一路找了过来,停在摊子前。
“小道长,奴从昨日找到今日,可算找到你了。”年轻妇人问,“请你打个将军箭,能便宜点吗?”
被她揪着的正是昨日骂人的那个男子,此刻一副莫奈其何的表情。
小七妹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百贯,你怎么不去抢?”男子还想骂,被自己婆娘狠狠瞪了一眼,便像只蔫吧的鹌鹑一样蹲到一边。
穷苦人家一百贯钱能用好久的。
“小道长,奴家里委实没有一百贯,”年轻妇人温柔地问,“十七贯钱行吗?再加这只银簪子。”
小七妹见这年轻妇人布衣荆钗,打扮朴素,一时没有说话。
“道长就当帮个忙,奴这孩子,别人都说养不大,有算命的说他六岁有个大劫……”
王麻子看不过眼道:“可以了,这根银簪子也值个两贯钱,二十贯钱都可以买一年的大米了。”
小七妹收回手指:“我是说,一贯钱。”
王麻子咂吧着嘴,这下是真的不想说话了。
年轻妇人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十分爽快的给了钱。
小七妹捏了捏小男孩的脸,取了他一根头发,混在从随身的坛子里挖出的细泥里,像变戏法一样捏出个和小男孩一模一样的泥人来。
“这叫替身,”小七妹又从肩上的褡裢里拿出个布卷,取出把怪模怪样的竹箭,递给看热闹的王麻子,“劳驾,请对准替身扎过来。”
“箭来替身挡,弓开替身拦,阎王不坐殿,将军不开箭,一生顺遂,平安终老……”
“这就好了?”
“嗯,若是不信,随便找个关帝庙试试呗,”她将一贯钱抛给了还没回过味来的王麻子:“替我守摊。”
她不甚在意的挥挥手,又埋头去看《临安志》。
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守在城门这里等。
啰声响起,城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喊:“周老爷有话,凡找回府里小小姐的,不论是谁,赏钱一千贯。”
刚糊里糊涂就挣了一贯钱的王麻子激动得不得了。
“昨儿还是三百贯,今儿就一千贯啊。可恨,为何我满城都没发现人。”
集市中的人群都沸腾起来了。
小七妹睁开眼,凑进了尖叫的人群里。
“一千贯,我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捉刀人甲说。
王麻子:“一辈子?我王麻子两辈子也赚不到的。”
“算了吧,衙门的人找不到,就咱们?能找得到才怪。”
“快看,周府的少爷少夫人去求神了。”
人群中,一对年轻夫妻身后跟着好些仆从,一行人正在三叩九拜。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小女子陈氏,家住清波门周府,祈求佛祖、菩萨保佑,只要女儿能平安归家,小女子愿终身吃斋,来年必为佛祖、菩萨重塑金身。”
每一步都走得虔诚无比,每个头都磕得货真价实。
一路上围观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小老七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街角出现的一辆牛车上。
“猴戏杂耍只需贰文钱”的招旗在牛车上飘摇。
一对五旬的市井夫妻不紧不慢地赶着这辆牛车穿街过巷,从集市里穿了出来。

第7章 活人造畜4
这是一辆加长的牛车,车上有个罩着麻布的笼子,时不时地发出吱吱吱的叫声,麻布偶尔被风撩开一角,露出些闪着精光的眼睛来。
赶车的班头面目寻常,身前挎着个大锡壶。
隔着人群,小七妹的视线牢牢的锁在坐在车辕的婆子身上。
这婆子缩着脖子驼着背,偶尔咳嗽几声,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看形容,这就是李老三和丽娘子说起的田嫂子,也是她找到的第一个会活人造畜的拍花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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