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烟则不想兴师动众,乖巧道:“只是生辰而已,不必铺张,清早煮碗长寿面就够了。”
叶老夫人怜爱的看着她,“你这孩子,换做是窈姐儿,早早就唤着要这要那了。”
“那就让三郎好好陪着你过生辰。”叶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说。
凝烟眼中划过一丝黯然,轻轻点头说好。
回到巽竹堂,几个丫鬟将带去庙里的行装收拾出来,凝烟则因为赶路乏累,靠在临窗的软榻里休息。
“郎君回来了。”
听到院中响起玉竹的声音,凝烟抬眼看出去,果然见叶南容自月门下走来,身上还穿着官服,应当是刚从翰林院回来。
只是这会儿天色还早,他怎么就回来了?
凝烟望着他逐渐走近的身影,不自觉的攥紧指尖,在庙里这几日,她日日听读佛经,以为心境已经宽阔许多,她告诉自己已经努力过,仍然求不得,那就不该再执着。
可看到他,酸窒还是不可避免的涌进肺腑,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憧憬,是她初生的情芽。
然而成亲后一切都与她幻想的不同,心碎难堪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她勉励调整呼吸,让自己装出没事的样子,起身朝着走进屋内的叶南容轻轻挽笑:“夫君今日回来的怎么这么早?”
叶南容想忽视她这会惑人的笑,眼睛却不受控制的紧紧攫着她,沉默了片刻道:“我有话与你说。”
知道妻子今日回来,他早早回府,便是要与她摊牌说清楚。
然而那些话盘桓在嘴边,怎么也难以说出,就好像是理智与本能之间的拉锯。
凝烟不明所以,看他表情肃然,思来想去,只想到叶老夫人提过的,过些日子是陈翰林的寿辰,让她倒时与叶南容一同前去祝寿。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别的,于是问:“可是过几天陈翰林做寿的事,祖母已经与我说过了。”
叶南容没有回话,倒是方嬷嬷从外头走了进来,笑呵呵的对两人道:“老夫人让我来瞧瞧郎君回来了没有,正巧在呢。”
叶南容非但没有被打断的不悦,反而十分的和气的问:“嬷嬷怎么过来了?可是祖母有什么要交代?”
方嬷嬷笑道:“明儿是三少夫人的生辰,我老夫人让我来提醒郎君一声,若是明日空闲,就陪陪夫人,出府走走也是好的。”
凝烟如今已经知道了叶南容不喜欢她,也不会喜欢她,必然是不会情愿的。
她转过头朝叶南容看去,以为会看到他蹙眉不愿的神情,而他只是像在若有所思。
叶南容才知道明日是妻子的生辰,一旦他现在挑明就等于毁了她的生辰,或许,这也是他能与她一同过的唯一一个生辰。
心口弥上难掩的窒堵。
干脆等陪她过了这生辰再说,叶南容松开握紧到略觉发麻的手,颔首说:“我会的。”
莫说凝烟,连方嬷嬷都感到诧异,来之前老夫人就是盘算郎君恐怕不记得三少夫人的生辰,这才特意让她来提醒。
确认叶南容答应,方嬷嬷乐开了怀:“那没别的事,老奴就先走了。”
翌日一清早,叶南容起来后竟主动来陪凝烟用早膳,全程温和非常。
这让凝烟倍感无措。
宝杏端来了热腾腾的长寿面,笑着说:“夫人快趁热吃。”
叶南容也开口道:“生辰吉乐,凝烟。”
凝烟心就颤了一下,可她已经不敢再贸贸然的把这当做是他对自己好,端过面,借着低头吃面来掩饰心乱。
许久没有过的和谐,让叶南容感到一种难言的温情流过心间。
“等用过早膳,晚一些我带你出府去走走。”叶南容说着有几分愧疚的笑了笑,“之前一直说再带你去游湖,也没有兑现。”
凝烟眼睛发酸,低低的说:“现在去也不晚。”
不晚么?叶南容看着她的侧脸若有所思。
玉书从屋外进来,欠了欠身道:“青书过来说,有事请郎君去一趟。”
叶南容颔首对凝烟道:“你先吃。”
凝烟点点头,抬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神,她知道不该,可她心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丝希冀与渴望。
等凝烟吃过早膳,叶南容还没有回来,丹枫进来说:“下人来传话,郎君临时被陈翰林请了去,恐怕要晚些才能回来。”
凝烟心里难免有些低落,但也体谅叶南容是有正事要做,颔首道:“我知道了。”
叶南容不在,她也没有闲下来,其余几房的妯娌得知今日是她生辰,纷纷来院里走动,送上了贺礼。
楚若秋也择了个礼物往巽竹堂去,路过院子时恰好碰上了在赏花的叶窈。
“表姐。”看到楚若秋,叶窈笑盈盈的走过来。
楚若秋问她:“我正要去巽竹堂给表嫂送贺礼,你可要一起去。”
叶窈一听她是要去见凝烟,登时好气道:“我才不去。”
她本就看不上沈凝烟,知道陆云霁喜欢她后,更是讨厌上了她。
楚若秋好声好气道:“你小心老夫人知道了不高兴。”
叶窈一下就想起了祖母因为沈凝烟训斥自己的事,“也不知祖母为什么对她那么好,这回还带着她一同去礼佛,可显着她了。”
楚若秋神色淡淡,叶窈瞧了她一眼,“你不怨了?想通了?”
“有什么想不想通的。”楚若秋略低着眉,说的模棱两可。
她眼底透出势在必得的笑意,表哥虽没有明说,但什么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半日很快过去,凝烟送走同样来道贺的二郎夫人,正要往院内走,宝杏匆匆自回廊快跑过来,“夫人,元一求见。”
元一正是陆云霁的随从。
凝烟心感疑惑,据她所知陆二哥哥前两日就已经启程回江宁了,元一这时候寻她,能是什么事?
元一等在前院,翘首张望,看到凝烟过眼,连忙弯腰行礼,喜出望外道:“可算见到夫人了。”
凝烟看他这样,分明是有要紧事,皱起眉头问:“怎么了?”
元一瞥了眼旁边的管事,呵呵一笑,憨厚道:“是这样,我家公子前日就动身离京了,不能亲自来向夫人道贺,特意叮嘱我来给夫人送贺礼。”
他将提前准备好的贺礼递给凝烟。
凝烟接过盒子,满心感动,“难为陆二哥哥记挂。”
“对了,还有一样。”元一说着伸手进袖子里摩挲。
当日从永珍楼出来,陆云霁就让元一前来传话想邀凝烟一见,结果凝烟已经随叶老夫人去了庙里。
而陆云霁眼看要动身,等不到她回来,只能将怀疑叶南容与楚若秋有首尾的事写进信中,让元一交到凝烟手里。
元一刚从袖子里捏到信,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照壁下,叶南容站在那里,正看着他们。
似笑非笑,不知站了多久。
元一赶紧把信又塞了回去,朝着叶南容福了福身,“见过叶大人。”
凝烟闻言侧身看去,见是叶南容回来了,眼里印上喜色,“夫君。”
而叶南容脑中反复闪动的,全是凝烟收到陆云霁送的礼物时,感动欢喜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急急忙忙处理完事情,赶回来,就像是个笑话。
叶南容走上前,视线滑过元一的衣袖,“倒不知陆大人还有什么要给凝烟的。”
元一自然不可能这时候把信拿出来,只能干笑一声,“是我记差了,没有了。”
欲盖弥彰。
是因为他出现的不是时候,所以不能给吧,叶南容心彻底沉进谷底。
元一眼看今日东西是给不了了,“东西已经送到,那小人就先告退了。”
元一离开后,凝烟便同叶南容一起往巽竹堂走。
两人并肩走着,凝烟明显觉察叶南容的情绪不对,仿佛在死死压抑克制着什么,明明早晨离开时,还不是如此。
“夫君。”她试探着出声问:“我们可还要出府。”
“你想与我一起出去么?”叶南容转身看着她,声线凉薄到近乎锋利。
凝烟鼻子发酸,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又变了模样,“夫君为何这样问,我,我自然是想的。”
她逐渐泛红的眼圈和不知所措,都让叶南容生出想要呵护怜惜的冲动,然而一切全在看到她紧握在手里的木匣时化作泡影。
他压制着的情绪,让自己平静开口,“我们的婚事本就是应着长辈的要求,并非你我真心。”
“我是真心。”凝烟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怎么会不是真心,在确定自己要给他为妻后,她就期盼着能与他琴瑟和鸣。
“那便当我不是真心,勉强下去,于你于我都不会快乐。”叶南容这番话说的有多冷硬,心里便有多沉重。
“夫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凝烟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意。
叶南容差一点就要心软,可话已经说出口,便不能再收回,他握紧双拳,竭力忽视心里的挣扎,“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说罢转身离开,只留凝烟一人站在原地,浑身如同掉进冰窟没有一点温度。
宝杏原本是陪着凝烟一同来的,路上被府上交好的丫鬟找去帮做糕点,这才过来迟了,没成想会看到凝烟这样一幅模样,抿紧的唇在颤抖,眼里凝满了泪,却强撑着不准自己哭出来。
“夫,夫人。”宝杏声音都乱了。
凝烟试着呼吸,心口疼的不行,她想要找个方法缓解,都说一醉解千愁,她也想试试,“宝杏,我想喝些酒。”
“夫人,到底怎么了?”宝杏说这话时感觉自己都快要哭了。
凝烟把眼泪逼回去,开口几乎带了央求,“今日是我生辰,我想喝些酒。”
叶南容气愤离府后就去了永珍楼。
“难得啊,以往都是我三番四次请你,你才肯赏个脸。”高怀瑾笑说着,挑开雅间帘子,正要打趣叶南容今日怎么有闲情邀他来此,一看到眼前的景象,立马就噤了声。
叶南容独自坐在桌前,神色冷峻,双眸里则已经噙了醉意,还在一杯杯的斟酒喝。
高怀瑾何曾见过他如此没有节制的饮酒,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问:“你这是,碰上什么事了?”
叶南容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提着酒壶倒酒。
高怀瑾按住酒壶。
“怎么?”叶南容掀起眼帘。
“我问你怎么才是。”高怀瑾简直二丈摸不着头脑,在脑子里摸索一翻,才不确定的问:“又是为你那夫人和表妹心烦。”
叶南容嘴角一压,夺过酒壶给自己倒酒,仰头一口饮下后,勾唇自嘲道:“之后倒是不用烦了。”
“什么意思。”高怀瑾满脸狐疑的看着他,旋即转过弯来,万分稀奇的挑眉戏谑:“你这是终于肯承认,自己没抵住温柔乡的攻陷?”
叶南容眉头紧拧,“你在说什么笑话。”
高怀瑾以为他嘴硬,不服气的哼笑,“我们朋友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你为谁心烦意乱过,别人多瞧一眼你就看紧的跟什么似的,你敢说你不是喜欢了她。”
“笑话。”叶南容一口反驳,他怎么会喜欢沈凝烟,她就像弱不禁风菟丝花,粘人又爱作娇,举手投足宛如妖精……叶南容越想,心里的烦闷越浓。
总之她与他期待中的妻子截然不同,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高怀瑾没回话,而是把头一歪,皱着眉问:“你既不是要跟你那表妹扯清关系,那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瞪直眼睛去看闷头喝酒的叶南容,“你不会是,你可想清楚啊!”
“已经很清楚。”叶南容扯了扯嘴角。
“你这样子要是清楚,我就敢把眼睛摘出来。”
“你什么意思。”
高怀瑾一改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真如你说的一点不在意,那在这戒酒消愁个什么劲儿。”
叶南容握紧手里的酒杯,反驳的话却根本说不出口,岂止烦闷,酒水一杯杯下肚,非但没有让他纾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你和陆云霁不对付,难道不是因为嫉妒他与你夫人是旧相识?”高怀瑾慢悠悠道。
嫉妒这两个字在叶南容听来简直离谱到可笑,他睇向高怀瑾,“你吃错药了?”
他怎么可能会嫉妒,他又为何要嫉妒,嫉妒陆云霁才是妻子心中之人,嫉妒她的似水柔情,其实不仅仅是对他,叶南容嘴角抿紧的凌厉至极。
如此情绪外露,还敢说不喜欢,高怀瑾心下哼笑,又改了个问法,“若是你表妹,跟你说遇见了心意相通的人,你是什么心情。”
叶南容先是拧紧眉心,可转念之后,若表妹真的能寻得与她心意相通,托付终生的人,他会为她高兴,甚至,他有种莫名松一口气的感觉。
叶南容低压着眉眼,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和难看,高怀瑾问他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是想说他对只表妹是责任,对妻子才是喜欢。
这等于亲手推翻他之前十多年的准则和自以为是,对着明明不是他所求的人动心沉沦,甚至嫉妒,这让他觉得自己可笑,而这个人心中另有所属,他更如同一个笑话。
他视线冰冷的瞥向高怀瑾,“你何时这般聒噪了。”
“成,我聒噪。”高怀瑾同样没好脸的点头,“我最后说一句,你最好想清楚,别等倒时后悔,多余让我看笑话。”
后悔二字如锁链紧箍着叶南容的心脏,他握紧双拳,久久不语。
梅林深处,凝烟坐在一处亭内,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面前的酒水,喝下一杯,提起酒壶发现倒不出来了,嘴巴一扁望向宝荔几人,喃喃哑哑的说:“没有了。”
雪白的脸庞此刻酡红氤氲,双眸更是涣散不聚焦,宝荔赶忙劝阻,“夫人不能喝了。”
“今日是我生辰,我只想喝酒赏花。”凝烟也不哭也不闹,就这么低低的,无助说着,“这样也不可以吗?”
宝荔急的直跺脚,夫人分明都喝醉了,怎么还能再喝,而且现在也不是梅花开的季节,哪有花可赏。
她拉住宝杏责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宝杏眼里全是懊悔,“等我过去时,夫人就已经不对劲了,问她也不说。”
夫人只说想喝酒,可若是在巽竹堂喝,少不了会传到二夫人耳中,思来想去只有这梅林轻易不敢有人过来,这在躲到了这处。
两人皆是忧心忡忡,只有丹枫没有出声,而是留心着梅林的入口。
终于看到叶忱出现在视线里,她神色可见的松下几分。
叶忱走进凉亭,丹枫欠身道:“六爷。”
还在说话的宝荔和宝杏赶忙止住声音,慌乱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见过六爷。”
始终低低垂着脑袋的凝烟在这时候抬起头,双一涣散的瞳眸望向叶忱,好像认出了他是谁,不敢展露的委屈在这一刻凝聚,“……小叔。”
万般无助,如同被抛弃搬的哭喃,令叶忱忽感心揪。
视线扫过桌上的狼藉,东倒西歪的酒杯,几颗散落的糖粒,空气里酒气和甜蜜揉掺在一起,可怜的小姑娘,在拿甜糖就着苦酒。
“去煮碗醒酒汤来。”叶忱吩咐说。
袖摆被两只素白的小手轻揪住,小幅度的扯了扯,好像不满意他的话,又怯怯不敢明说,唯有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一双湿红的眼睛,仿佛在说:怎么连他都不对她好了。
叶忱示意几个丫鬟对下,又对着凝烟温声改口,“说错了,是拿酒。”
凝烟已经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哄她的,但潜意识认为,只要是小叔说的,一定是真的。
“谢谢小叔。”她乖乖说着,把脑袋点了点,悬在眼眶里的泪珠摇摇欲坠的轻晃两下。
珍珠般的泪滴堪堪缀在眼睑,又竭力不肯掉下来的模样,愈发可怜的让人心疼。
叶忱看了她许久,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凝烟哽咽着张了张口,又赶紧咬住自己苍白的唇瓣,低头缄默。
她无意识的摇摇头,不能说的,不能让人知道她被夫君厌弃,不能让人知道夫君不仅不喜欢她,更想要与她和离,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狼狈,不能让祖母知道她过得不好。
“我,我就是想喝酒……今日是我生辰。”凝烟重复着对宝荔宝荔的说辞。
下颌被一只修长的手托起,凝烟无力随着仰头,细弱的颈项后仰出优美脆弱的弧度,话音随之哽咽在喉咙口。
泪眼朦胧,破碎的极美。
叶忱攫着她那双湿透的眼眸,似哄似慰的诱引着她开口:“我说过,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有我在这里。”
凝烟呆呆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去理解他的意思,就仿佛有一双手,拖住了她伤痕累累,快要被冰冷吞没的心脏。
每次她无助受伤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都是小叔,帮助她的也都是小叔,只有他会包容她的冒失,关心她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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