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容胸口发热,他说不清是因为烦怒,还是因为贴在胸膛上的那只手。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低语声,那是祖母安排来听门的人。
压抑许久的怒火升起,叶南容握住那只细弱的手腕,反身。
宽阔的身躯没有预兆的欺来,将凝烟眼前光亮遮去,她受惊屏着呼吸,眼睫慌乱扇动,“夫君。”
叶南容什么话也没说,不温柔的压下。
叶忱离开皇宫已经是深夜,他坐在马车内,翻看官员递来的折子。
忽的,他一把合拢折子。
杨秉屹闻声看去,叶忱压在折子上的手绷的极紧,他当是上面的内容惹了叶忱不悦,可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叶忱唇角抿的很紧,唇色发白,额头沁着细密的冷汗,压低的眉宇下,那双不轻易显露情绪的深眸里,此刻浮动着危险。
“大人。”杨秉屹声音微提,莫不会是……
不待他揣测,叶忱已经下令,“去悬寒寺。”
杨秉屹立即吩咐车夫调转方向。
悬寒古寺坐落在山崖边,面朝悬崖,三面被树木所围,韧长的藤条攀附古旧的大殿外墙,幽静的如同世外之地。
叶忱与一白须僧人对坐在庄严的佛像之前,面前香炉燃着烟缕,叶忱阖紧眼眸,蹙拢的眉心随着僧人的诵念声缓缓舒展。
叶忱睁开眼,平和的眼眸里丝毫不见方才的异样。
“施主可觉得好些了?”僧人说。
叶忱颔首,“多谢住持。”
心脏如同被生生撕开的痛楚已经不见。
他出生时,心口就带了一道如疤的印记,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道印记总会无端生出痛楚,从皮肉一直穿透进心脏,没有规律,无迹可寻,伴随至今。
方才在马车上,这痛楚又一次袭来,比以往强烈百倍。
此间住持探得因果,他前世为偿罪孽,曾像一人许诺,愿亲尝其痛。
所以这世上有一人,只要是他所受的苦楚,都会反噬到他身上。
亲尝其痛?
叶忱嗤之以鼻。
“施主当真没有解决之法。”叶忱言语平和客气,压来的气势让人生畏。
僧人望着面前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深藏不露的男人,轻叹摇了摇头,起身从佛像前取来一个盒子。
“此佛珠乃雷击木所致,贫僧加以功德加持,施主戴上之后,可以压制对方带来的影响。”
叶忱接过珠串戴到手腕上,润圆的佛珠贴上皮肤,余缠心口的尖细钝痛也终于随之消散。
“住持费心了。”叶忱双手合十,转身离开。
“施主。”
僧人在他身后开口。
叶忱停下脚步看过去,“住持请说。”
“贫僧说过,今生之果,都乃前世因,这是施主的债,施主想要彻底消除孽债,还是需找到那人。”
叶忱思量几许,含笑点头:“我知道。”
转过身,嘴角的弧度仍在,眼里的温色却已不见。
他若是信因果报应,畏首畏尾,又怎么还走的到今天的位置。
他是要找到那人,因为他不能让自己有弱点。
平静无波的漆眸浮上冷意。
必要时,或者说只要可以,他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守在殿外的杨秉屹看到叶忱出来,走上前问:“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里?”
叶忱望向逐渐被拨亮的天际,“回府。”
五更天刚亮,凝烟就听到屋外婢女叩门,推门进来的是叶老夫人身边的嬷嬷。
方嬷嬷隔着帘子朝里间道:“夫人可醒了?老奴让人进来伺候。”
凝烟立刻便清醒了,其实真要说起来,她几乎没睡多久。
一双眼睛不仅透着乏累,还略微有些红肿,她其实娇气,小小一点痛都挨不得,昨夜那样如同撕裂的冲撞,她没有忍住,哭了出来。
她转看向身旁的人,叶南容还在睡,如玉的脸庞尽在咫尺,一双凤眸闭起,看上去十分温柔的模样,或许是自己多想,他是真的怕她太累。
回忆起凌乱纠缠的一夜,凝烟耳根还是悄悄变红。
她撑坐起酸软的身子,□□牵出的痛楚让她再次禁不住颤吟出声,细眉紧紧蹙起,咬唇吸了口气才道:“进来吧。”
方嬷嬷挑了帘子进来,在她身后除了自己的两个陪嫁丫鬟宝杏,宝荔,还有两个巽竹堂的婢女。
“还不见过夫人。”
两人走上前对着凝烟福身行礼。
“奴婢玉竹。”
“奴婢玉书。”
“给夫人请安。”
凝烟各给了两人一个封红,二人喜滋滋接过,手脚麻利的替她梳妆更衣。
凝烟坐在妆镜前,只听方嬷嬷又笑着到了声,“郎君也醒了。”
凝烟透过镜子看到叶南容也坐起了身。
其实早在妻子睁眼的时候,叶南容就醒了,不想睁眼罢了。
方嬷嬷替叶南容取来衣衫,却并没有直接交给婢女,而是朝凝烟走了过来。
凝烟会意接过,拿着衣衫走到叶南容身前,“我替夫君更衣。”
妻子无疑是美貌的,甚至京城中少有女子能相比,此刻她低垂着眼,羽睫纤柔,不染脂粉的雪肤凝白,眼尾悄悄泛着抹红,说话也是轻声轻气,就像一株经不起风雨,只能好好娇养的荏弱花朵。
太过娇弱反而不够灵动,谨小慎微的做派也不够大方,叶南容审看过妻子,视线停在她还留有浅浅齿痕的唇瓣上。
想起她起身时小心翼翼的抽气声,眼前浮现昨夜她用力咬着唇,却还是没忍住连连掉下泪来的模样,一时心中复杂,抬起手臂由她给自己穿衣。
凝烟双手游曳在叶南容腰间,替他系上衣带,亲密的动作让她脸上发烫。
方嬷嬷在旁看着,笑容欣慰,又将视线放到床上。
洁白的喜帕上落了抹红,方嬷嬷脸上笑意更甚,妥帖的拿起帕子,“那老奴就先去向老夫人禀报。”
“郎君与少夫人用过早膳再来不急。”
凝烟望了眼那方喜帕,就赶紧把视线挪开。
叶南容却只觉得刺眼,那抹印记就仿佛在嘲笑他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做主,薄唇抿起,短暂的平和不复存在。
方嬷嬷一走,屋内的气氛就静了下来,只余两人一轻一沉的呼吸声交叠,凝烟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便想问他等会儿奉茶都有哪些人。
除了叶老夫人,自己的公公婆母,还有其余四房,以及郎君娘子,平辈的话她都要备上礼。
凝烟兀自想着正要开口,叶南容先一步说:“我还要去国子监,一会儿你自己去。”
凝烟一怔,终于抬起眼看他,叶南容自径走到了玉屏后洗漱,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凝烟蜷了蜷略微失血的指尖,很快又在嘴唇挽起甜软笑意,“好,夫君自去忙。”
宝杏和宝荔对看一眼,新妇认人奉茶,虽说也不是非要郎君相陪,可她们姑娘远嫁到此,无亲无故,什么都不熟悉,三公子怎么也该陪同一道才是。
“郎君他怎么能这样。”
叶南容一离开,急性子的宝杏就忍不住嘀咕,眼睛里写着埋怨。
凝烟喜欢把什么都往好处想,她藏起心里的落寞,笑笑说:“春闱在即,夫君他忙碌也是正常。”
“就是。”宝荔附和说,“郎君还要参加春闱,自然不能放松。”
宝杏皱鼻,按理娶了姑娘这般貌美如仙子的妻子,可不得好好疼宠着,哪有似他们郎君这样的,冷冷淡淡,是眼瞎了还是把自己当圣人了。
看到宝荔给自己使眼色,宝杏才不是滋味的点头。
梳妆妥帖,凝烟走出巽竹堂。
叶府比凝烟想象的还要大,后院假山林立,曲折的游廊交错在园林之中,不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奢华,而是移步易景,花了巧思的雅韵逸致。
凝烟随着玉竹一路走去,都有些绕迷糊了。
穿过一处月门,走在前面的玉竹哎呦了一声。
“怎么了?”凝烟问。
玉竹懊恼的拿掌根轻敲自己额头,“夫人瞧奴婢这记性,方才夫人让奴婢拿的东西落桌上了,全是奴婢不仔细。”
凝烟蹙眉,她给众人都备了礼,放在宝杏这里,又怕有缺的就多拿了些,让玉竹拿着。
玉竹一个劲儿的自责,凝烟性子和软,自然也不责怪她,“不妨事,回去拿就是了。”
玉竹仍是一脸难色。
“可一来一回就耽搁时辰了。”她想了想说:“不如夫人先去,绕过这处前面就是花厅,奴婢很快回来。”
凝烟往玉竹手指的方向望去,游廊连通着屋脊,她点点头,“也好。”
“奴婢这就去。”
玉竹紧赶着往回走,穿过刚才走过的月门,就被等在那里的玉书抓到了一旁。
玉竹措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看清人才拍拍胸膛,“吓死我了。”
玉书神色忡忡的张望已经走远的凝烟,“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好?”
“怎么不好了?”玉竹抬着细长的眼,两片抹了口脂的嘴唇一开一合,“我回去拿东西,给夫人指了方向,夫人自己走错,误了时辰,也不能怪我。”
玉竹把两手一摊,神色轻慢。
玉书眉头皱紧,玉竹指的方向是没错,可前面还有两条岔路,宽敞的是往梅林,青石小径才是往花厅,不知道的人一定走错。
“若是让郎君知晓……”
“郎君对新夫人什么态度,心里在意的又是谁,你还看不出来?”
郎君最是温和周全的性子,新婚第一日却让夫人独自去奉茶,显然是对这位新夫人不喜,她又不是看不来山水。
玉竹浑不在意的让玉书宽心,“何况,这也是二夫人的意思。”
玉书这才没再说什么。
凝烟走了有一会儿,非但不见花厅,反而四周悄寂,越来越偏僻。
宝杏转头四顾,“夫人,咱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凝烟也觉得不应该那么久都没到,可看前面只越发僻静,再耽搁下去,真要误了奉茶的时辰。
身处在偌大陌生的宅院里,还有夫君的冷漠,已经压下的委屈又密密麻麻漫上心口。
凝烟轻眨了眨眼,平复下心绪说:“往回走。”
宝杏点点头。
转身的一瞥,一道俊挺如松的高大身影不经意闯入凝烟眼中。
玄青色的衣袍,与夫君今早的穿着相似,凝烟迟疑望过去,视线透过叠影的梅枝间隙,落在了负手站在翘角亭旁的男子身上。
他逆着光,侧脸被洒落的阳光照的朦胧,轮廓温润俊逸,衣袂被风轻轻吹拂,宁静雅致的好似一幅画,凝烟眼里亮出喜色。
宝杏也瞧见了,眯着眼不确定的嘀咕,“前头是不是姑爷?”
一定是了!凝烟所有的委屈落寞一扫而空,必是夫君没有走,在此等她一起去认亲奉茶。
欣喜之余,她也顾不上维持端庄仪态,碎步朝男人走去,雀跃的声音轻唤:“夫君!”
见男人没有反应,以为是他没听见,又唤了声。
“夫君。”
轻细甜软的嗓音,随着悬在飞檐下的惊鸟铃所发出的清脆声音,一同传进叶忱耳中,他略偏过目光。
陌生的少女闯入他眼中,浅鸢色的烟云雪缎裙随着步履摇曳,裹着垂在腰下的珍珠禁步,若隐若现。
他抬起目线,停在少女脸上,那张嫣然溢满喜色的小脸明显一愣。
随着步子停下,腰上的珍珠禁步也颤巍巍的停止晃动。
叶忱无声看着她。
凝烟怔怔眨眼,檀口微翕开一条缝,脑中已经彻底懵了。
男人转过来的一瞬,她才彻底看清,这人根本就不是叶南容!只是长得十分相似,尤其侧脸。
凝烟脑子一片空白,她认错人了……还叫了夫君!
显然对方也听见了,一瞬间,她脸红的像要滴血。
她怎么能认错自己的夫君,两人如此相似,只怕是叶南容的兄弟,凝烟越想越懊恼的恨不得自己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才好。
宝杏显然也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磕磕绊绊道:“夫,夫人。”
凝烟恍过神,忙移开视线,眼睫簌簌扇动不停,捏了捏发麻的手心,轻促动唇,“快走。”
宝杏一看凝烟转身,急忙也跟上。
浅鸢的裙摆摇曳比方才还凌乱,还未到梅开时节,这抹紫色倒似是随风飘的花瓣,落在哪处,哪处就添了分新色。
叶忱平淡收回目光。
杨秉屹也取了东西回来,他将手里东西递上的同时道:“大人,方才老夫人让人来传话,说今日三公子的夫人按规矩要去敬茶,让大人若不急着进宫,就也过去一趟,认认脸。”
叶忱看了一眼空条条的梅枝,脸么,大约是已经认过了。
“三公子人在哪里?”
杨秉屹顿了顿,“三公子一早就离府了。”
叶忱迈开步子,杨秉屹跟在他身侧说:“三公子这是在与老夫人僵持作对,只是如此一来,新夫人怕是日子难过。”
这府里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的人精,夫人又远嫁没有倚仗。
杨秉屹见叶忱神色平平,并不在意。
虽说大人是三公子的叔叔,但这毕竟是二房的事,而且大人自来不管闲事,于是也不再往下说。
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况让凝烟什么委屈惆怅都顾不上了,方向也不看,走得飞快,还是宝杏拉她才停下。
“前头好像就是花厅。”
听到宝杏惊喜的声音,凝烟收拾乱七八糟的情绪看过去,回廊那端是开阔中庭,摆着一人高的松柏盆景,漆红雕如意纹样的槅扇门敞开着,隐约可见里头已经坐了多人。
站在台阶上的方嬷嬷看到凝烟,笑盈盈走过来,“三少夫人来了,请随老奴来。”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找到地方了。
凝烟轻吐出口气,抿笑颔首,“嗯。”
终于在跨进花厅前,让自己纷乱的心跳平复下来。
“老夫人,诸位老爷夫人,三郎新妇来了。”
方嬷嬷笑语说完,厅内热闹的笑语声也落了停,一双双眼睛朝自己看过来,凝烟心里紧张,面上却端的得体娴柔,将视线轻垂,微微屈膝。
丫鬟早已经准备了茶候着,方嬷嬷指引着她朝坐在厅堂中央的叶老夫人道:“这位就是老夫人。”
叶老夫人笑眯眯望着凝烟,夹杂的银丝的长发端庄高梳,虽然岁月在她眉眼间留了痕迹,眼睛却依旧清亮和蔼,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的风姿。
凝烟端茶走上前,“孙媳给祖母请安,祖母请喝茶。”
叶老夫人虽说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孙媳,但之前早已经让方嬷嬷去瞧过,方嬷嬷回来就夸赞新妇知书达理,生得也俊俏,这会儿见到了更是满意。
“咱们三郎有福气。”叶老夫人笑说着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拿起手边的封红交给凝烟,“拿着,好孩子。”
凝烟一直担心以叶家的门楣,会瞧不上自己,听得老夫人语气和蔼,才放心一些。
“谢祖母。”
她接下封红让宝杏收起,又在方嬷嬷的指引下端了茶走到右席。
约莫年近四十,瞧着沉稳的男子无疑就是她的公公,叶二爷,而身旁女子容貌不失芳华,一身掐金丝杭绣春杉,贵气雍容的是婆母,顾婉华。
“儿媳给公公请安。”
叶二爷颔首接过茶,凝烟又端起另一盏。
“儿媳给婆母请安,婆母请喝茶。”
“嗯。”顾氏眉开眼笑,喝过茶给了封红,又从手腕上撸下一只翠绿的镯子带到凝烟手腕上,拍着她的手心,和声说:“往后呀,你和三郎必要好好相扶持。”
凝烟乖巧点头,“婆母放心。”
等与其他三房的长辈见过礼,便是平辈妯娌间的寒暄,叶南容这一辈共有兄弟姐妹七人,奇怪的是,凝烟没有在叶家的几个郎君中见到方才自己认错的那人。
心里不免思忖,那人究竟是谁?
“说起来,怎么不见三郎?”
问话的是叶四爷的夫人赵淑莲,她转过一张鹅蛋脸,柳叶眉细弯,正笑眯眯望着凝烟。
凝烟顿感难以启齿,新婚第一日夫君甚至没有陪自己来奉茶,旁人听了心中只怕不知会怎么想。
叶老夫人睇了四夫人一眼,“国子监祭酒有要事寻他,所以加紧去了一趟。”
四夫人神色微妙一晃,接着又笑,“原来是如此,我说呢。”
无人接话,四夫人又寻了话道:“六爷呢?昨儿就不见他,还在忙?”
“四嫂找我?”
凝烟听到一道温润含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厅内众人见着来人,气氛一下就活络了起来。
喊人的喊人,请安的请安,搬座的搬座的。
四夫人更是眉开眼笑,口吻可谓不殷勤,“正与母亲说起,还当六爷在忙呢。”
凝烟听得四夫人唤六爷,心跟着就紧了紧,入京前她就听父亲叮嘱说过,这位叶六爷虽是叶老夫人的幼子,却是叶家真正的依仗,内阁阁老,太子太师,手握重权,是谁也不敢小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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