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能站在这儿,而不是让我爹把我和弟弟卖给别人做娈宠,是我磕破了头,不惜拉着弟弟去跳河才得到的!
呵,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现在你既然发现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林楼如是说着,突然像是放下了什么,灰败的面色也渐渐变得正常,可唯独那双眼,已经被绝望淹没。
徐宥齐静静的看着他,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盏茶,林楼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知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到了这一步,他竟是觉得无畏起来。
而徐宥齐终于缓缓开口——
“你在嫉妒我。”
徐宥齐转过身, 看着林楼,林楼眸色木然,他颓然的靠在一旁的门框上, 喃喃道:
“那又如何?我, 嫉妒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所有人都有希望,而我来此,只是为了吃顿饱饭。”
“你二人同胎双生, 应当相差不大, 为何只以林亭的名义来此?”
徐宥齐并未急着发作, 反而还开始仔细询问起来, 他言辞颇有条理, 林楼虽然不解,但还是道:
“因为, 我……在官府之中已是奴籍。”
林楼这话一出, 徐宥齐几乎不敢相信的瞪圆了一双眼睛,而林楼也是自嘲的笑了笑:
“很难相信吗?这世上应该没有一个当爹的,会将自己的儿子打上贱籍的名号吧?
可我爹做的出,这是当初他不曾卖掉我们的代价。他从不管我们在外面如何生存,他只要银子, 只要我每个月给他一笔银子, 他便可以对我们视而不见。”
林楼缓缓的垂下眸子,他低低道:
“张瑞或许对你来说罪大恶极, 可是对我们来说,却是如救命恩人一般。
我们虽然进入社学, 可以勉强有饭吃, 可是冬天实在太难熬了……我们抓过鱼,打过柴, 甚至想要去做苦力,可是人家不愿意要我们。
那个月,我爹说,要是我们再交不出银子,弟弟也要被他换了籍,若不是张瑞给的银子,我……”
林楼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活不到现在。而张瑞因为你叔叔被打入大牢,我想,我应该替他做点儿什么。”
林楼静静的看着徐宥齐,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得救便源于张瑞,便是因此,他也会拼尽全力将张瑞曾经的要求做到。
“我不信你只做了这些。”
徐宥齐听完后,面色虽然有一瞬和缓,可是看着林楼的眸子依旧是那么平静,平静到林楼都不由得心间狠狠一跳。
徐宥齐抬眸看向房间的摆设:
“若是你头上悬着你父亲那把刀,你不会一气定了半年的学子舍二楼……你骗我。”
徐宥齐的语气很是平淡,林楼却不由得低下了头:
“你和你那个叔叔,还真不愧是同出一脉啊——”
那日,公堂之上的种种,林楼都看在眼中,从徐韶华开始游刃有余的解决张二牛后,他便心惊胆颤了许久。
可是今日一见徐宥齐,便知道这叔侄二人是一样的眼利如刀。
“张瑞给的银子很丰厚,我爹爱赌,我便找了几个赌坊的打手,告诉他们下次我爹再输光耍赖时,定要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可谁承想,那日他得了笔银子,还喝了顿大酒,又被打的手脚无力。嗯,如此栽进河里起不来身,也是情有可原吧。”
林楼轻之又轻的说着,而徐宥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
“你这是弑父!”
“谁能证明?”
林楼冷冷一笑:
“况且,有这样爹,你也会走到我这一步的。”
徐宥齐不由得皱起眉,可是想起方才林楼所说的种种,他还是按耐了下去:
“也罢,此事确实不是我可要发表见解的。那么,来算算我们的帐吧。”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些事都是我一人做下,与我弟弟无关,你应该不会牵连无辜吧?”
“若是我要牵连他,你又当如何?”
徐宥齐白嫩小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表情,却是带着嘲讽。
林楼闻言,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
徐宥齐抬眸看着林楼,语气淡淡:
“你两次乱我心志,我已经告知韩先生你兄弟二人在社学冒名顶替之事,你二人必有一人离开学舍……
可据我对比你二人的字迹,不管是考入社学还是月试排名,乃是因你之故你兄弟二人才能留在社学,不知你会如何决定?”
徐宥齐这话一出,林楼不由得退了一步,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徐宥齐的用意。
弟弟不喜读书,能在课上坐住,也是因为有一顿饱饭的诱惑。如今陡然要面临二选一的抉择,留下弟弟,那么不出两月,弟弟便会因为退步太过厉害而被社学退学。
可若是留下他,不说冒籍问题,只这件事也终将成为横亘在兄弟二人中间隔阂。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徐宥齐小小年纪,竟能给他出了这么一个难题,难怪当初他两次出手,他都能安然度过。
可林楼又哪里知道,徐宥齐本身便不是一人,哪怕徐宥齐先着了道,以徐韶华体察入微的本事,也会将其在岔路口拉回来。
而徐宥齐也不等林楼深思,他只是淡声道:
“你既然能对你父亲下手,那么,你的奴籍你也应当有法子解决吧?
你在犹豫什么?让出社学名额,下一次可就是与数百人争夺了。你,真的不怕吗?”
或者说,到时候教瑜大人他们还愿意录入林楼这样的人吗?
林楼听到这里,终于回过神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在这一刻都湿透了。
在这个小小少年的眼里,他与弟弟是不是早就已经是在困兽犹斗了?
自己出手乱了他的心志,他便让自己面临两难抉择,当真是好手段!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林楼看着徐宥齐,徐宥齐却真的点了点头: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是叔叔教我的。”
“你,可真是有个好叔叔啊。”
林楼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嫉妒过一个人。
徐宥齐听到这里,终于面上有了笑容:
“多谢。韩先生说了,此事你还可以考虑一夜,明日你二人前去他的值房重述此事即是。”
徐宥齐说完,便朝门外走去,步履轻盈。
这一趟,徐宥齐从始至终都不曾动怒,情绪无比稳定,却已将所有事解决妥当。
他相信,今夜彻夜难眠的人,不会是自己,也算是他对于林楼此前种种的回敬吧。
不过,徐宥齐现在唯一苦恼的便是……叔叔他不能也看出来这次林楼的出手吧?
可是,连他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叔叔又岂能不明白,只希望等叔叔回来问起此事,能满意自己的处理结果吧。
徐宥齐走的潇洒,可是林楼却远无法平静,他直接托了一位相熟的学子去向韩先生告假。
毕竟,如今还没有决断出来前,他实在无颜去连韩先生。
只不过,兄弟二人平日里各有各的谋生手段,如今他只能等林亭回来——张瑞给的银子,早在当初算计林父的时候,便被他们花的七七八八,如今的二楼乃是二人为了掩人耳目这才定下的。
月上枝头,林楼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屋内坐了多久,他看着眼前的亮光渐渐变得黯淡,这才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便看到一个身影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林亭一进来,冷不丁看到桌旁坐着的身影,被吓了一跳:
“嘶!哥,人吓人,吓死人啊!今日社学散学的早了吗?哎呀,不说这个了,哥,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林亭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荷叶包裹的东西,他献宝似的打开:
“现在化冻了,鱼都好摸了,今个卖到最后剩了一条鱼,我给咱们烤了,咱们也尝尝这烤鱼的滋味儿!”
林亭的声音难掩兴奋,空气中顿时散发出一种浓郁的焦香,随之,林亭的肚子便开始叫了起来。
学子舍二楼虽然提供一定量的灯油,可是这灯油平日都是留着给林楼赶课业。
是以这会儿屋子里已经有些黑漆漆的,可即使如此,林楼也知道这个烤鱼卖相并不好,因为他们从未吃过这等金贵之物。
林楼没有动,他只是招了招手:
“小亭,过来。”
“哥,都说了别这么叫我,像个姑娘家。”
林楼想要笑笑,可是却笑不出来,他只是拉着林亭站到自己的面前,月光之下,他勉强可以看到林亭的神情。
“小亭,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你可厌烦了?”
林亭有些不解的看向林楼:
“哥,咱们这样挺好的。虽然每隔一天才能吃饱,可是那可是吃饱啊!我真想一辈子都能这样!”
林楼闻言,唇角有些僵硬,他沉默许久,还是将今日徐宥齐所言之事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林亭听后默了默,这才抬头笑着道:
“咱们当初拿了那张瑞的银子帮他做了错事,如今事主找上门来,也给了解决法子,咱们照做便是。
哥,当初社学这个能吃饭的地方是你发现的,也是你考中的,于情于理都应该你留下来。”
林楼听了林亭的话,眼眶微微湿润,今日被徐宥齐逼迫之时,他尚且可以保持镇定,可是这会儿听了弟弟这话,他只觉悲从中来。
“不,我们抓阄。”
林楼随后从袖中取出两个纸团,哑声道:
“谁留下来,便让老天来决定吧。这纸中有墨点者,便留下来,好不好?”
林亭听了林楼的话,顿了顿,随后点了点头:
“好,我听哥的。我可要好好挑挑。”
林楼点头,随后将二人平时舍不得点的油灯点上,这才将那两个纸团放在桌上。
林亭借着灯光仔细的观察着,林楼含笑看着,弟弟小时候被饿狠过,最怕饿了,让他留下来一日是一日,说不得到时候自己也找到好活计了。
“哥,我选好了。”
林亭终于拿起一个,林楼也将另一个收入掌中,看着林亭笑着道:
“打开看看吧。”
林亭却将手背到身后:
“看我的做什么,反正留两个纸条,看哥你的也一样。”
“胡闹,我是大哥,你得听我的,打开看看!”
林楼听了这话,却是难得变了面色,可下一刻,林亭直接将那纸团塞入口中,囫囵道:
“我的已经没了,只能看哥的了!”
林楼闻言面色一僵,下一刻,林亭便直接缠住林楼的身子,从他攥紧的手掌中将那纸团直接掏了出来:
“有墨点,哥,是老天让你留下啊!”
林亭一脸惊喜,林楼却僵着身子看着林亭:
“小亭,你……”
林亭却直接拉着林楼坐在桌前:
“我什么?哥,我又不喜欢读书,现在开了春,也好找食儿了,那个人也不在了,今年咱们也能攒攒银子。
说不得什么时候我哥也能考个官儿当当,那时候我可是要好好的威风威风!”
林亭笑嘻嘻的说着,随后直接取了一块鱼腹肉塞到林楼的嘴里:
“哥,快尝尝好不好吃!”
“嗯,好吃。”
林楼狼狈的别过脸去,泪水滑入口中,又苦,又涩。
翌日,林楼一大早起来,却发现林亭不见踪影,但是因为昨日之事,林亭走一遭也是徒劳,林楼便只一人去寻了韩先生。
韩谦今日没有晨课,林楼到的时候,韩谦正在察看学子们的课业,看到林楼时还有些惊讶,随后也反应过来道:
“吾应该叫你什么?”
“学生,林楼。此前欺瞒先生,是学生之过,还请先生责罚。”
林楼只觉得脸烫的厉害,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样揭穿,毫无保留的暴露在自己敬重的先生面前。
“林楼……好,昨日徐宥齐可有告知你,社学的决定?你,决定好了吗?”
林楼点了点头:
“学生决定好了,学生……留下来。”
韩谦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因为昨日是他与徐宥齐一起比对了二人的字迹,而林楼只有旁人一半读书的时间,却能取得社学中游的成绩。也是颇有天赋之人。
“好。只不过此事虽然现下已经说清,但你兄弟二人同胎同像,贸然混入社学之中实在不妥。而且……”
韩谦面露犹疑,但还是坦言道:
“昨日徐宥齐来报于吾此事之时,吾便让人查了你的籍贯,你乃是以贱改良之籍,按律……不得科举。”
贱籍及其子女不得科举乃是在大周以前便传下来的规矩,纵使改贱为良,也需等到其子之时才可以科举。
如今韩谦纵然可以让林楼留下,混一口饱饭,可是随着他日益年长,社学迟早会容不下他。
除非他能再进一步,可他却没有这个机会。
韩谦一时有些唏嘘,可下一刻,便听一人高声道:
“韩先生,我这弟弟今日起来睡糊涂了,他是正经八百的良籍!”
林亭自门外走了进来,他的一只手被紧紧包裹着,林楼一看到他便面色一变:
“你的手怎么了?!”
“弟弟,没事儿,只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砍到了手指。韩先生。我二人虽然相貌相似,可是如今我断了手,以后您可万不能认错了啊!这是我的照身帖,刚从官府里换的哩。”
韩谦接过一看,果然是林楼的名字,他的目光在那行“左尾指残缺”处停了停。
“既是如此,也好分辨了。好了,既然此事已经说开了,你二人也可离开了。”
林楼,不,林亭这会儿却浑浑噩噩的,看着林楼手上的鲜红血迹,几次张口欲言,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林楼竟是还笑眯眯道:
“韩先生,我兄弟二人自知此次做下错事,给社学带来了不少麻烦,实在是……”
韩谦听到这里,也叹了口气道:
“说起来,你们还要谢一谢徐宥齐。此番也是他向教瑜大人求情,他察觉到你二人的异样,以为你二人是遭了胁迫,等后来知道你二人家中已无长辈,这便替你们求了情。”
韩谦这话一出,林亭又一变色,林楼闻言也点了点头:
“是,徐同窗的情,我们自当铭记在心。”
随后,兄弟二人这才一个拉着一个走了出去。
等回了学子舍,林亭这才一脸欢喜的拍了拍林楼的肩膀:
“弟啊,这躲躲藏藏的日子,我确实是过够啦!以后终于不用躲了,等会儿我问问学子舍的小厮,看看咱们俩能不能挤一处睡,你可不要嫌弃我……”
林亭抓住林楼的手腕,看着那处的鲜红,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小亭,你何至于此?!”
“小亭是你呀,弟啊,你以后可别再说胡话了,一根手指而已,断了就断了。
我啊,也想试试当个哥哥了。”
夕阳西沉,橘红色的光芒柔和的覆盖着整个大地,残影漆黑,在红与黑的交织之中,安望飞挑起车帘,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到了!”
远处,一座无比巍峨的城池拔地而起,只那城墙便足足有三丈之余,远远便可以看到那上面来回巡逻的兵将。
与瑞阳县那矮矮的城墙,实在不可相比。
而随着安望飞这话一出,其余五名学子也不由得发出惊叹声:
“这就是府城啊,真壮观!”
“他们这个时候竟然就点灯了!”
“远远便听着里头的声音了,他们的商贩不用赶着归家吗?”
“好大的城门!”
“这个时候还有人进城门,好像还是商队呢!”
他们瑞阳县一年都遇不到两次商队!
这会儿,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惊奇,胡文锦和胡文绣二人也挑起车帘看了一眼,随后这才有些失望道:
“比晏南的省城差太远了!”
“久闻清北省贫困,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二人说的小声,并未惊动安望飞等人,而徐韶华今日坐了一整日的马车,这会儿也跳下马车,准备松松骨头。
此刻,看着不远处那即便已经被黄昏暮色笼罩,却依旧络绎不绝道府城,徐韶华也只是道了一句:
“人真多啊,可算是能看到人了。”
徐韶华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哄笑。
说来也是,他们这一路也走的都是官道,可是却鲜少能遇到路过的行人,以至于这会儿看到人群,众人纷纷有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对于徐韶华来说,看过现代高楼大厦的气势恢宏后,如今不过一座普普通通的府城很难让他震惊起来。
而最贴近他感受的,还是那群进城的人,很快,他们也加入了进城的队伍。
进了城,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可是城内却依旧灯火辉煌,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队络绎不绝,称得上一句接袂成帷,车马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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