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迎合广大底层读者的口味,书籍里自然少不了对情事的详细描写,往往还附上不少插图。赛缪尔看得如痴如醉,他直到这时才明白,性不仅仅是交叠的肉丨体与污浊的呻丨吟,也可以是星空下靠近的双唇、炉火旁依偎的躯体。
二者之间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是因为爱吗? ——既然如此,如果赛缪尔去爱崔梅恩,那是否就意味着,他和自己憎恨的人是不一样的?
赛缪尔恍然大悟:令人难以启齿的梦境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不再是一团乱麻,它们变作了可以用理性的思考去推论和执行的东西,就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赛缪尔底子不好,数学是他最差劲的科目之一,但是只要可以用解题的思路去做,他就自信自己最终能完美解决掉这道难题。
所以我要么不再做梦,要么爱她。赛缪尔思考。
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如何才能爱她呢?
赛缪尔开始悄悄地观察崔梅恩。
从相邻摊子的店主口中,他知道了崔梅恩是附近村里的姑娘,自小在牧场长大。父母去世后,她索性把牧场租了出去,自己只身做小本生意。
她做事勤快利落,待人接物进退自如,遇见来找茬的客人,也能指着对方的鼻子训斥,不像大多数故事里的主角那样容易害羞、生性温柔,似乎不能硬套故事里的方法。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赛缪尔问老师借来了更多的小说。
在圣殿丰厚的伙食与规律的训练下,赛缪尔长得飞快,几个月过去,就出落成了一张林中仙女般的面孔。他不喜欢被人轻视,见人时总是板着脸,所以没有人知道,在他状似严肃地低头沉思时,实际是在翻看街头最流行的言情小说。
小说看了一本又一本,赛缪尔还是没找到能往自己和崔梅恩身上套用的桥段。
没办法,为了追求情节的刺激,小说的男女主角多半有着巨大的身份差距,常常会共同经历稀奇古怪的事件,感情进度一日三千里——而赛缪尔每天能见到崔梅恩的时间只有买牛奶的时候。
他的掌心里攥着八个铜币,她接过去,递给他一瓶牛奶。
她的指尖两次滑过他的手掌,肌肤的触感伴随着温暖的体温,蜻蜓点水般地一下,赛缪尔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赛缪尔没想过两人关系的发展,会在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发生。
他感到自己身处一片混沌之间,勉强保有一丁点模糊的意识,眼皮却仿佛被胶水黏上,根本无法睁开,只能任由身体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上起伏,被重重抛下,或是被捧上浪尖。
赛缪尔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昏迷,因为饥饿、寒冷、恐惧、痛苦,又或是全都有——然而没有哪一次昏迷像现在这般美好,犹如一片甜蜜的海洋。
起初那种陌生的快乐剧烈犹如风暴,疾风骤雨般的袭来,赛缪尔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溃不成句的喃喃,只能凭借本能配合对方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激烈到让他连指尖都在抽搐的垮了逐渐柔和了下来,转而变成了温暖轻柔的水流。
水流暖洋洋地包裹着他,软的,暖的,令人心醉的。他下意识地往热源的方向凑,试图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出去,来获取更多的温度。
再多靠近我一些,再多触摸我一些,再多温暖我一些……
再之后,朦胧的意识渐渐地回到了赛缪尔的躯体中。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人的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部分。明明比是他娇小了好几号的身躯,却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搂在怀中。
啊,我又做梦了。赛缪尔想。
他把头靠在崔梅恩的颈窝轻轻地蹭了蹭,舒适地叹了口气。这个梦太真实了,是他目前做过的所有梦里最舒服和真实的一个,真实到他在梦中徘徊好久,才恋恋不舍地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垂在他的眼前。赛缪尔愣了愣,眨眨眼,闭上,睁开,再眨眨眼。
长发没有消失,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崔梅恩的脸。她紧抿着唇,脸颊上飞起一团红晕,眼神也有些湿润,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不知在想些什么。
赛缪尔的确软软地趴在她的怀里,就像羊羔靠在牧羊女的胸口。在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赛缪尔浑身一颤。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手忙脚乱一阵后,赛缪尔从崔梅恩的口中听闻了一个令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去的故事。他羞耻得连脑浆都快要蒸发得一干二净,只能用一边态度僵硬地与崔梅恩交流着,一边飞快地转动大脑。
他一向自诩有一颗聪明的脑子,此时这颗聪明的脑子却仿佛生锈的齿轮,根本无法为他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建议。
不该是这样的。赛缪尔想。不该是这样的。
赛缪尔幻想过许多次该如何如崔梅恩进行第一次接触:那一定要是一次美好、帅气、潇洒的初遇,足以作为一部畅销小说的开头,足以让崔梅恩被他迷得晕头转向。
他甚至真的偷偷写过,等回过神来后再慌里慌张地把写满字的纸张捏成团,再用火焰魔法烧得一干二净。
她会嘲笑我。赛缪尔想。
她会躲开我,鄙视我,厌弃我。如果我是她,我就会这么干。他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走到了悬崖边上,山崖摇摇欲坠,松动的泥土向悬崖边滑落。赛缪尔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坠入深渊的准备。
赛缪尔不喜欢等待,等待只会令人徒增恐惧。他决定自己给这个荒诞可笑的故事书写结尾。于是他向崔梅恩求婚了。
她一定会拒绝我,赛缪尔知道,赛缪尔确信。怎么会有人答应一个狼狈到极点的陌生人——尽管每天都见一次,但他们从没有过买牛奶以外的任何交谈——的求婚呢?
赛缪尔艰难地说完了整个句子,静静地等待崔梅恩的拒绝。羞耻和恐惧令他脸颊滚烫,耳朵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他害怕得什至不敢看她的脸。
“好啊。”崔梅恩说。
看吧,她果然会拒……
赛缪尔的目光猛地从墙面落到了崔梅恩的脸上。崔梅恩的脸被烛光染得通红,她抬起睫毛,静静地凝视着赛缪尔的眼睛。
赛缪尔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他想要同她确认一遍,嘴唇却没出息地颤抖着,不敢吐出一个字。
崔梅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她跪坐在床上,前倾身子,握住了赛缪尔的手。赛缪尔这才发现,自己就连手也在发抖。
“天啊,被求婚的是我,为什么反倒是你这么紧张?”她笑着说,在他的指尖落下一个吻。 “我答应你。”
“……为什么?”赛缪尔问道。
崔梅恩仿佛没听清一般歪了歪脑袋。
“你为什么会答应我?”赛缪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如此的丑陋、不堪、狼狈,为什么你会答应我?
在赛缪尔的世界观里,弱小的自己、狼狈的性丨爱与恶臭的垃圾一样,都是会为人厌弃的东西。只有纯粹、善良、美好的人才能为人所爱,就像故事里描绘的那样。
遗憾的是,赛缪尔可以说是故事里的男主的反面。
崔梅恩握住他的手,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活泼而清脆,不是嘲笑,不是讽刺,而是孩童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那般的笑声。
她笑了好久,最后扑了上来,将赛缪尔的脑袋搂在怀中,狠狠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没有什么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喜欢你!”
太不讲理了,这算什么回答?赛缪尔想。哪个故事会是这么发展的?毫无逻辑,不讲道理,写出来根本就卖不出去,只会沦为堆在书店角落的废纸。
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崔梅恩。在双臂触碰到她的体温的同时,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滚落了下来。赛缪尔赶紧把头埋在崔梅恩的颈窝里,用布料擦干净脸上的水珠。
可是他好喜欢这个不讲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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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感觉你这段时间有些变化……”同住一个宿舍的同期摸摸下巴,沉思道。
“哪里变了?”赛缪尔尽量用和平时一般毫不在意的语气回话。
“你非要我说,也很难说出来,像那种氛围?气氛?感觉?上的改变?”同期比划道。
另一个人探头过来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总感觉卡伊最近变得傻乎乎的!”
“哦哦哦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这场对话以赛缪尔把两人都揍趴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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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之后,赛缪尔和崔梅恩开始约会——顺序听上去有哪里不对,不过崔梅恩不在乎这个,赛缪尔也就没管了。
崔梅恩依然在做牛奶摊的生意,赛缪尔见习骑士的课程也很紧张,是以他们一周只能约会一两次,剩下的时间只有在赛缪尔来买牛奶时才能匆匆见上一面。
赛缪尔递上铜板,崔梅恩佯作正经状,指尖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挠。笑意从她拼命忍住却还是上扬的嘴角中溢出来,赛缪尔的心从没跳得这么快过。
他抢过奶瓶拐过街角,抱着膝盖蹲下来,把冰凉的瓶子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崔梅恩生性率直,和人说话时总喜欢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而每当她盯着赛缪尔看时,那双清澈的黑色眼睛里总是透着满溢的喜爱与甜蜜。
赛缪尔根本无法坚持与她对视太久,每每这时,他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阳光刺得吱吱叫的蝙蝠。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啊?”他问崔梅恩。
“你长得好看!”崔梅恩眼睛闪亮亮地回答。
“那以后如果出现比我更好看的人,你就会喜欢他吗?”赛缪尔又问。他的语气里夹着一丝委屈和惶恐,仿佛这个“更好看的人”已经站在了二人面前一般。
崔梅恩摸摸他的头发,强硬地凑上来,逼迫他看自己的眼睛。赛缪尔转过视线,不敢去看她。
“不会啊,他们又不叫赛缪尔。”崔梅恩轻笑一声,凑上来咬他的嘴唇,“我喜欢长得好看的赛缪尔。”
“那如果我不好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吗?”赛缪尔执拗地问。
崔梅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踮起脚来双手揽住他的脖子。赛缪尔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她便毫不客气地整个人栽进他的怀里。
她既温暖,又鲜活,仿佛一轮明亮的太阳照进他的怀抱中。
“不怕告诉你,我喜欢上你,是因为你好看。如果你没有这么好看,我可能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你。”崔梅恩说。
赛缪尔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啊,所以接下来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我们赛缪尔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不喜欢你呀?”崔梅恩在他耳边说话,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感受到拂过耳边的暖洋洋的气息,“这下放心了?乖哦,你怎么这么胆小啊?”
“我才不是胆小!”赛缪尔把脑袋埋进她的头发里,小声嘀嘀咕咕,心却真的放了下来。
其实他真的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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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说公爵极为疼爱他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她是公爵唯一的子嗣。大小姐是公爵的第一任妻子所生,公爵有过两任妻子和数不清的情妇,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不少人猜测他身患隐疾。
在上了年纪之后,公爵终于放弃了再生育一个子嗣的想法,转而开始为女儿挑选夫婿。他的女儿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外貌,却是一个傻子——她四肢无力,日常只能由女仆搀扶行走或是轮椅代步;她不会说话,只能用最简单的词表达自己的愿望,甚至不会从一数到十。
可她是公爵的女儿,因此追求者众多。公爵嘲讽地告诉赛缪尔,他一眼就能看透那些男人在想什么:他们追求的不是一名身患残疾的女性,而是“公爵的女婿”这一身份。至于面容姣好却痴傻呆愣的公爵之女,她不过是一把为了得到这个身份所必须的钥匙。
“即使我只有一块木头当女儿,他们也会争先恐后地巴结她!”某次宴席上公爵得意地笑道,与赛缪尔碰杯,“不过卡伊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很欣赏你!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待!来,干杯!今晚不醉不归!”
赛缪尔挂上奉承的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大脑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有些昏沉。
他想,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或许还要更糟糕一些。
任何故事都有结束的一天。
圣殿见习骑士所要学习的内容不仅包括剑术与魔法,他们同样需要承担一些礼仪与外交方面的工作,一些成绩佼佼者更是能够提前接触到政治方面的内容——比起远在天边的魔鬼来说,贵族们显然更在意来自内部的斗争。
贵族出身的见习骑士自然会与家族站在一起,毫无根基的平民骑士便成为了各个派系努力争取的对象。在他们之中,又以首席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最为夺人眼球。
他姿容俊美、成绩优异,不论是哪一方面的科目都遥遥领先,更难能可贵的是出身贫困、无依无靠,一时间无数势力向他投来了橄榄枝。
赛缪尔的野心也逐渐膨胀了起来。他从小就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光是说物质上的富裕,而是那种可以像碾死蚂蚁一般碾死他人的生活。
在不久之前,赛缪尔就是被那种只能被碾得仓皇逃窜的蚂蚁。
在他蜷在屋子的角落凝视身前交错的肉丨体的时候,在卡伊爵士用佩剑抽打母亲的时候,在母亲被吊死在广场上的时候……赛缪尔无数次地想,他要爬得高一些,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他可以漫不经心地碾碎他们所有人,就像他们曾经可以漫不经心地碾碎他一般。
相比辛苦工作才能勉强糊口的平民来说,圣殿骑士具有丰厚的薪水和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差事;但是当赛缪尔成为了见习骑士后,他才明白,在地位更高的大魔法师、骑士长和贵族看来,普通的圣殿骑士和平民也没什么两样。
被打压的骑士往往会被发派去最凶险的前线,即使能平安回来,也难免落下一身病痛,错过晋升的良机;而想要往高处走,就必须选择在不同的党派中做出选择——贵族只会对自己人施以援手。
如何成为他们的“自己人”?
最简单和直接的办法是利益交换。譬如,远在北方边境的格温家族依靠远洋航线带来的丰厚利润,为自己打开了通往内地的商路,据说他接下来想要依靠婚姻更进一步;反面教材则是梅兰斯家族,曾经也是呼风唤雨的豪门,在几十年前的王位继承战中站错了队,全家都被赶去了偏远的封地,据说现在落魄得只剩个空头爵位,种种种种。
赛缪尔没有可以参与博弈或结盟的任何资本,他只有他自己,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许多人指点他,他应该接受某位大人的好意,入赘成为人家某位女儿的夫婿,与“老爷们”结为稳定的利益共同体。
当然啦,赛缪尔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任何一位的女儿,想必那些小姐们也从未见过他。对她们的父亲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感情可以婚后培养,没有感情也不打紧,等生下继承人后,夫妻大可以各自在外找情人取乐。
感情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值一提,唯有依靠婚姻联系在一起的利益才是切实存在的。
“……我可以帮忙做些别的,他们不愿意干的脏活,只要我能做。”赛缪尔试探性地反驳,“非得结婚不可吗?”
介绍人耸耸肩:“如果不能确保你是个可信的人,没人愿意把活给你干。卡伊先生,恕我直言,像您这样的骑士圣殿一抓一大把,您可别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不是来跟您谈条件的,只是好意指点您一条明路。没人逼迫您必须做什么,您只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就好。我劝您一句,机不可失,您得为自己几十年后的生活考虑。您知道毫无根基的普通骑士退役后过的日子吗?”
赛缪尔知道。
当年卡伊爵士的酒友中就有一位是货真价实的前圣殿骑士,在赛缪尔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已退役,为酒馆担任护卫糊口。那是个胡子拉碴又肌肉松弛,看起来随处可见的普通中年男子。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没人能猜到他竟然与现任圣殿骑士长曾并肩作战过。在身为骑士时他风光无限,而在赛缪尔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需要对客人点头哈腰的酒馆护卫了。
赛缪尔发自内心地恐惧这样的生活,所以他最终说服自己答应了介绍人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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