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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年雪(栗连)


程音拱手认输。
“价格无所谓,”她郑重拍了拍鹿雪,“后天你将获得手术室一日体验卡,要问医生什么问题,你快想想提纲。”
一句话,成功岔开了话题。
价格当然有所谓,程音忽然有些不安,躲到走廊去给研究生办打电话。
原本她想打听奖学金几时能到账,怎料对面一阵支吾,给了她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初评过了,主管院领导审核没过。”
程音没再多言,默然挂了电话。
主管院领导,不就是她导师?不对,应该叫前导师才是。
有些人过于恶心,光想到其人其事,就叫人大倒胃口。
程音选导师时看走了眼,光考虑学术声望,没考察道德人品,谁能想到,德高望重的曹教授,居然是个老色痞。
正经了不到半学期,此人就揭开了人皮。
言谈举止不堪入目,目光对视都让人觉得恶心,程音没给禽兽机会,转头将之告到院办。
然而她的口碑不怎么好,举报没有被认真对待,对方还倒打一耙,说她是诬告。
末了,院里只是敷衍地给她换了个导师收尾。
之后,麻烦便接踵而至。
曹平江不消停,一会威胁不让她毕业,一会威胁没人敢收她读博士……这厮在圈内声望极高,谁不得卖他三分薄面?
程音本想着,干脆毕业或者换个专业,总能躲开这个人渣——不是她怕事,拖家带口的人,瓷器店里打老鼠,总归有些顾虑。
哪晓得他连评奖都要来踩一脚!
程音心事重重回到病房,鹿雪正支着小桌子,连画图带拼音,写第二天对麻醉师、主刀医生和护士姐姐的采访提纲。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抿唇,请示道:“我想回趟宿舍,你一个人行吗?”
鹿雪头都不抬:“行。”
片刻,她抬起头,叮嘱程音:“天黑前要回来。别忘记拿手电筒。尽量走大路。要是突然看不清,别不好意思找人帮忙。”
程音冲她摆摆手:“放心,我最近眼睛好多了。”
宿舍无人,便于行事,程音在衣柜里挑了半天,找出了一条半旧的旗袍。
月白天青底,素锦提花缎,按说很雅致,但她很少穿,因为太显腰身。
化妆品她也很少用,本就是明艳照人的长相,无需描画便已浮翠流丹,敷陈太过反而显得艳俗。
但此时,她从抽屉底部翻出了一根眉笔。
笔是妙笔,寥寥几下,成功让她改头换面——细弯眉,清水眼,眼尾微落,是古早招贴画上的月份牌美人。
低眉顺目,一只沉默的羔羊。
曹平江的办公室门洞大开,羔羊缓缓走入,有种羊入虎口的意味。
程音在办公桌前站定,压抑着愤怒:“你故意的!”
曹平江新近升做了副院长,换了间更大的办公室,也有了更大的气派。满屋子红木家具阴沉俯视,仿佛分分钟能把娇弱的女学生吞噬。
这种掌控感让他倍感舒适。
他往皮椅上一靠,目光在她周身萦绕:“程同学,这次又想讹诈什么?”
老男人视线黏腻,腔调却正常,房门也刻意敞开着,一副坦荡做派。
程音将材料掼在桌上:“曹院长,我学分绩第一,综合考评前三,两篇SCI,还有校级金奖,为什么国奖审核没过?”
曹平江挑了下眉:“领导小组的考察,要综合多方面的因素,你的学生活动太少,何况道德风尚方面,程同学的风评一般啊。”
“道德风尚”四个字一出,程音的手掌不自觉地捏紧。
曹平江立刻移开了桌上的茶杯。
小姑奶奶闷声干大事,平时不声不响,上次被惹急了,一整杯滚茶水直接掀翻,到现在他的手背还留有色沉痕迹。
人冷,性烈,可谓佳酿。
他摩挲手背上那一小块旧伤,笑容逐渐加深。
“你不要脸!”程音气急,半天只憋出这么句话。
粉拳揍人,不疼不说,反倒像撒娇。曹平江开怀大笑,必须承认,眼下这种力量的悬殊,让他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感。
她能奈他何?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他总算在她身上体会到了逗弄猎物的乐趣。
还想再逗两下,猎物却收起桌上的资料,转身往外走去,曹平江愣住,多少有些意犹未尽。
门半敞着,暮光暧昧流淌,绕着美人软腴的腰线,让人舍不得移开眼,他不自觉站起了身。
程音气冲冲走到门口,又踉跄着停下了脚步。
“你会遭报应的!”她回头瞪他,罕有地带了一丝哭腔。
眼圈也有点红,看在曹平江眼里,便如鲨鱼见着了血。他再顾不上谨慎,快步上前,将程音拉回了办公室,反手合上了门。
门一旦关闭,气氛立刻发生了变化。
狩猎关系浮出了水面,美貌的猎物面露惊恐,一边往后退却,一边摸向手包的拉链。
小动作过于明显,成功引起了曹平江的注意,他脸一沉,劈手夺下了她的包,口朝下倒了个干净。
在满地的零碎中,他捡起了一只录音笔。
“跟我来这套。”曹平江冷笑,将录音内容全部清空。他阴沉地盯了会儿程音,又夺过她的手机,关机扔进了抽屉。
至此,猎物彻底落入了绝境。
程音骨头硬,很少在人前示弱,此刻却面白如纸,成了一个脆弱的灯笼美人。
前所未有的满足让曹平江得意起来,他欣赏了片刻,才弯腰帮她擦掉眼泪。
语气倒是和缓:“你说你,跟我犟什么呢?”
指尖香软,楚楚动人,抽噎声中,硬骨头终于碎了,轻声跟他道歉:
“对不起……曹院长,我女儿生病住院,真的很需要这笔奖金……”
原来如此。
天赐良机突如其来,曹平江心中微动,试探着搂住程音的肩,见她无意反抗,便顺水推舟,将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荡漾,就被程音一把推开。
她呜咽道:“您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呢,我名声不好,性格也差,还有个孩子……”
此时夕照昏黄,光影也婆娑,在这宽敞气派的办公室里,一切看来顺理成章,甚至还有些许浪漫氛围。
曹平江忽然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极大自信:“有孩子怎么了,我没孩子,这不正好?”
程音抬起脸:“你……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笑:“你难道,不想让你女儿有个家?我跟我老婆感情早就破裂了……”
程音没有买账。
她微微低头,尖下巴沾了泪,盈盈欲滴:“这种话,你跟多少人讲过?”
暮光温柔,笼罩她的脸——冷是冷极,艳也艳极,今日还多了些委曲求全的味道,聊斋里的狐仙不外如此。
曹平江一个恍惚,忍不住赌咒发起了誓。
可他说自己真心天地可鉴,她就说他四处拈花惹草,听到他耳中,分明是在拈酸吃醋。
甜意冲上心头,曹平江忘了谨慎,吐露了自己确实有两三个相好——但只要她发话,他马上就跟她们一刀两断。
“那个大一的小美女,也包括在内?”程音斜睨他。
曹平江吃惊不小,狐妖果然观察入微,这么隐秘的韵事居然也知道。
他正犹疑,被她恨恨用手指一戳:“就知道!”
这一戳让人心神荡漾,魂都要飞上九天。曹平江总算松了口,把情况交代了一二,又当着她面删掉了小姑娘的微信。
她面若冰霜,不言不语,他追着解释:“哎呀,一个丫头片子,味同嚼蜡……”
人人喊打狐狸精,勾人神魂也是狐狸精。曹平江神魂荡漾,不知怎的,就追着程音走到了门口。
门闩咔哒一声,不知何时,锁住的门已经被打开。
夕照耀眼,照醒梦中人,他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再定睛一看……
哪有什么羊入虎口逼入绝境卖身救女的小可怜。
更没什么拈酸吃醋娇俏可人的狐狸精。
那女人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目光神色淡无情绪。
她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扣:“新设备,云端备份,拿到了,证据。”
这妖精!曹平江猛醒。
他反应不算慢,纵身扑出门外,拽住程音,说出了一大串交换条件。
“国奖名单还没最后定,你确实总分第一。直博名额也有,你要是想去别的学校,我熟人很多。另外,你女儿生病要用多少钱?二十万够不够?”
二十万,程音那张捉襟见肘的银行卡,还真没见过这么大一笔巨款。
但她迟疑了片刻,便道:“松手。”
见曹平江目露凶光,她又道:“刚才路过研办,我跟他们说曹院长有请,半小时后上楼。”
她看了看表:“还有一分钟。”
“……你想干什么?难道真想公布录音?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曹平江低声警告,“这种事情都是女的名声吃亏!”
“名声?”程音愣了一瞬,然后笑了。
夕照温暖,将她月白色的旗袍染成淡金,仿佛披坚执锐。
“反正也不能更差了。”

程音紧赶慢赶,回到医院天也已经黑透。
因为视力的缘故,她很少在天黑之后外出——程音的眼睛不大好,生来如此,不知来自哪位祖先的基因地雷。
也有可能是偶发,因为向上三代都没有问题。直到她长到四岁,家里才发现异样,此前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地怕黑。
好在程音的妈妈是个生物医学专家,各种干预手段一齐用上,及时控制住了她的病情。
视网膜色素变性,现代医学至今未能攻克的绝症。
早期的症状是夜盲症,随后出现进行性的视野缩小,有些人会在几年间迅速失去全部视力,也有幸运者终生都不会失明。
程音的命不算差,虽然夜盲症时好时坏,但没有出现快速恶化的迹象。
以现代都市的照明水平,她即使晚上出门,也不会真就成了一个瞎子。
然而鹿雪喜欢操心,每次都让她带个强光手电在包里——小姑娘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她妈妈太会撒娇的缘故。
“明天真的要全麻吗,我害怕。”程音趴在鹿雪膝盖上,小声地哼唧。
护士进来给鹿雪换输液剂,奇怪地看了程音一眼,又不是她上手术台。
鹿雪摸摸程音的头发,将医嘱讲给她听:“一点都不可怕,明天护士姐姐会给我一个气球,吹一下我就睡着了,再醒来肠子就治好了。”
“那等出院了,我们去吃炸鸡。”程音又提要求。
“不可以,医生说了,手术之后要清淡饮食,要不然我陪你去,看你吃。”鹿雪善解人意。
护士一脸匪夷所思,难怪刚才主治来说手术注意事项,小姑娘听得特认真,汉字夹着拼音,使劲记笔记。
敢情是为了应付不懂事的大孩子。
大孩子撒完娇,去护士站领取陪床的被褥,走到走廊的拐角,靠墙叹了口气。
娃真懂事,手术应该也会很顺利,然而这手术费,仍然没个着落。
这一下午连导带演,最后居然空手而归,程音自己也没想到。
只怪当时多了一句嘴。
大一那个女孩,她确实印象深刻,曾在入学仪式上代表新生发言,程音这么个不问世事的人,都忍不住站定多听了几句。
可能曾有某个瞬间,她也希望自己能拥有如此朝气蓬勃的人生。
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前面留了个意,后面再见到女孩,见她萎靡地判若两人,程音难免吃了一惊。
她有过模糊的猜测,因为女孩是班长,低年级又有曹平江的必修课,今日随口一诈,居然正中了靶心。
一念之差,她拒绝了交易。
程音没有热心肠,很少管闲事,但她做人从来讲究公平。没有录到也就罢了,既然存在其他受害人,她得让对方知情。
成功脱身之后,程音去宿舍找到了那个女孩,给她听了其中涉及她的部分录音。
女孩当场哭花了脸,态度却很坚定,她也要搜集证据,实名举报曹平江。
她说,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但希望能是最后一个。说这句话时,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主席台上宣读誓词时的模样。
字字铿锵,真是漂亮。
程音知道,她的这条录音,注定无法拿出去,换取她想要的东西。
她用额头轻轻撞墙,奖学金的评定结果,这周就要见分晓,恐怕她是赶不上趟了。
不止,她一时冲动放弃的,还有直博的机会,以及二十万的现金!
只要当时她点个头,手术费、学费、饭费……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现在这些问题都持刃一拥而上,最迫在眉睫的:鹿雪要怎么出院?
儿童医院的医术高明,一周后,程鹿雪已经可以扶着输液架,在走廊里来回走个五百米。
除此之外,她还与专家团队建立了友好的医患关系,老教授甚至送了她一个听诊器,答应将来收她当关门弟子。
“医学院可不好考。”老头拿她逗趣。
“我很聪明。”鹿雪毫不谦虚。
“那你来找我学本领,我可是知名专家。”老头也不谦虚。
鹿雪摇头,很不给这位专家面子:“我要学眼科。”
两人正就学科优劣辩论,程音推门进来了,鹿雪立刻闭上了嘴。
有的话题,不能当着她妈的面说,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种觉悟。
程音的生活如同一扇纸糊的窗户,经不起任何突来的风雨,鹿雪这么爱操心的娃,当然知道家底有多厚。
出院当天,她勒令程音交出所有的住院资料。
程音有先见之明,预先藏起来两张,结果百密一疏,漏掉了一张刷卡单据。
鹿雪数了数金额,震惊这么多钱从哪里来,程音不想在这种事情ῳ*Ɩ 上编谎,承认她是找人借的。
“你从不跟人借钱。”鹿雪更惊。
“奖学金还没到账,”程音解释,“临时周转一下。”
鹿雪没听懂“周转”是什么意思,只担心程音被人骗,问了半天借款人的情况。
——女的,做正经生意的,以前打工的摄影棚的老板,程音如实交代。
前雇主对她挺大方,甚至表示钱不用还,只需她帮忙拍一组样片——新开的一家写真馆,想借程音的脸打个广告。
“你要当明星啊?”鹿雪睁大了眼,“照片贴在商场墙上那种?”
程音摇头,那可不能。鹿雪是她偷生的娃,都没获得孩子他爸的首肯,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万一被他路过看见,来抢小孩怎么办?
“不要吧,还是还钱方便,”她拍了拍鹿雪的脑袋,“这点钱,我们还得起。”
这点钱她们还真还不起。
程音越发努力地广投简历,一天跑三四场面试,天天竹篮打水,说不着急是假的。
工作始终没有着落,宿舍还能再住三个月,饭卡里只剩最后二百,她还新欠了一屁股债。
就算她一贯不肯认输,也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切实地焦虑了起来。
因此,那条柳世集团发来的录用短信,真如天上掉了个金馅饼。
短信来的时候,程音正在面试海淀区的一所中学。
面得不太愉快,被主考从头到脚批得一文不值——年龄太大,学历太低,像他们这种重点中学,很多老师都是博士海归。又揪着她本科就休学生娃做文章,怀疑她品行不端,话越说越难听。
程音实在没忍住:“所谓为人师表,不能只看表面。表面上看,我也觉得您缺乏修养。”
对方一脸惊愕,她一摊手:“当然,我知道这叫压力面试,您本人应该不会这么没礼貌。”
说罢她起身出门,心知自己这个履历,想当中学老师根本没门。
柳世集团的短信就在这个时候跳出了手机。
程音原地一个小跳,一路跑着出了学校,手背匆匆擦掉眼角的湿意。
今晚值得庆祝,她要给鹿雪买条鱼吃,有助于收敛伤口。
鱼挺贵的,但她有工作了,很好的工作,命运总算不再扯着她的头发往水里摁。
一切都会好起来。
下午柳世打来电话,通知她去签劳务合同。对方一开口她就认出,那是陈嘉棋。
曾经他们都是班委,经常一起沟通事务,他的声音她挺熟悉。
他听起来没什么感情色彩,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程音几乎怀疑,自己对他怀有小人之心。
结果临挂电话,人来了一句:“进了公司别说你认识我。”
程音:……
果然那个背后说闲话的就是他吧,早就看出这人有洁癖。
等到签约那天,程音再次确认,姓陈的洁癖对她意见不小。
她拿的居然不是正式雇佣协议,只是临时劳务合同,上面写着“试用期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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