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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年雪(栗连)


不是“左膀或右臂”,而是“左膀右臂”。
柳亚斌当场变了脸。
不怪太子不爽,他心里早就狠狠地憋了一股气。
过去这半年,柳世的权力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东西两宫各占一头,东宫管销售,西宫管研发,都是各自经营了多年的核心条线,根基稳健、势均力敌。
甚至相较之下,东宫还更胜一筹,毕竟柳亚斌名义上是总裁,季辞这个研发主管,只是副总裁。
而且柳亚斌是柳石裕的亲儿子,接管公司那是顺理成章——柳世姓柳,总不可能流落到外姓手里吧?
但在年初,老爷子突发奇想,要在18楼也搞“AB角轮岗”,竟把柳亚斌和季辞的分管部门,做了个乾坤大挪移。
让斗鹰走狗的纨绔去戍边征战,叫铁血沙场的将军回京城应酬——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大概就有这么荒唐。
毫无疑问,18楼的两位高管,双双落了个水土不服。
研发部自不用说,那帮智商高、头发少的精英,在公司个个自称“科学家”,怎可能听不学无术的太子爷的调遣。
即便是季辞,也花了足足七年时间,才真正收服了整个团队——甚至在去年,还有人对他提出挑战,认为产品迭代不可能成功。
但季辞就是做成了,将柳世的主力产品“明珠一号”,治疗视力缺陷的重组单克隆抗体,有效性提升了30%。和同类产品相比,这是绝对领先的代际优势。
众所周知,一家生物医药公司的上限,永远由研发水平决定,季辞就是那个上限。
他在研发部的声望,自此无人可以超越。
而柳亚斌这个纨绔,连实验室都没进过,跟季博士拼研发纯属不自量力,只能安心当个橡皮图章。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但他很有信心,老头很快就会停止这场闹剧。
季辞的境地不会比他好——销售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很多时候要靠关系和人脉,季辞这种学院派,怎么可能像他这样一呼百应?
人脉没那么好攒,所谓铁哥们,要么一起扛枪,要么一起荒唐——他突破不了季辞的上限没关系,季辞也突破不了他的下限呀。
等着看笑话的太子爷没想到,学霸之所以能笑傲江湖,靠的就是超人的学习能力。
人家一旦下定决心成为纨绔,堕落的速度比上进还快,荤的素的都能来。
很快,季辞就和各路人马打成一片,甚至连他的那帮发小,都开始管季辞叫兄弟。
半年过去,公司开董事会,回答营销问题的是季总,回答研发问题还特么是季总。
这让太子怎么自处?他唯一的优势,就只剩下这个姓了。
问题是,他老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最近还把战略投资部也划拉给了季辞,让他参与“协管”。
这可从来都是董事长直管的部门,协管是什么意思,先见习一下董事长?
所以这厮就抖起来了是吗?今天竟然直接越界,跑到他的主场来秀肌肉,老头还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什么叫左膀右臂,那他算什么,阑尾吗?柳亚斌真的要被气死。
与柳亚斌的臭脸形成强烈对比,季辞的态度一派温煦,好似自己原本就是座上嘉宾。
他一边与外宾畅饮,聊着国际最新的科研动态,一边还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常于宴会厅内逡巡,不知神游还是找人。
在很多人看来,这简直是把挑衅二字刻在了脸上!
宴会厅外,程音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不错眼珠地盯着厅里的动静。
估摸着宴会快要结束,她立刻在群里发出通知,请司机们赶紧返回停车场,准备送老板们回家。
至此,这一晚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内勤组成功度过了危机,她也顺利和团队打成了一片,每一位老板看起来都很开心。
接下来该去祭她的五脏庙了——鹿雪也是她的老板之一,程音作为一个优秀社畜,对于领导的指令向来贯彻到底。
偏厅,残席已散,只剩老李和江媛媛在等程音。
厨房贴心,给程音新炒了两个菜,胡萝卜丝加点油炸还挺香,程音照旧吃得愁眉苦脸。
忽然,偏厅的门又被人推开了,进来的还是老李。
这次江媛媛没有跳起来,王组长跳起来了,难为他中年发福的身躯,做出那么轻盈如啦啦队的动作。
“季总,您怎么来了?”他的嗓音微微颤抖。
程音嚼着胡萝卜抬起头,心跳陡然漏了一拍——18楼的神仙,跑这里下凡来了?
这一瞬间的感觉很奇妙。
头顶的吊灯光线支离,落在来人的脸上,仿佛室内突然飘起了雪,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们相遇在雪天,分开也在雪天,于是顺理成章,重逢也应该是个雪天。
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打开,熏人的晚风悄然潜入,吹散眼前的湿意,提醒她夏日正盛,这是幻觉。
程音眨了眨眼,吞下那口难吃的胡萝卜,和其他人一样恭敬地起身。
只是,她需要伸手扶一扶桌子,才能站得稳。
她当然认得这张脸。
他的眉目变化不大,一笔一划都是她熟知的样子,毕竟是她沉迷多年的人,十来岁的时候天天惦记,想忘干净也不太容易。
但要说这一定是季三,她也不是很肯定。
他的肤色比年少时深,鬓角却多了一丝灰。曾经锋芒毕露的锐意,被收拢于温润气场之下,与岁月一同沉淀的,是一种略带忧郁的优雅。
比从前是内敛多了。
她必须一瞬不瞬,才能抓住似曾相识的感觉。
王云曦一头雾水,一路跟着季副总裁来到狭小的偏厅,不知这位大佬为何不去送客,宴会还没散,先找她问后勤组的人在哪里。
秘书梁冰和她解释,是因为季总听说了那个突发状况,后勤组处理得当,领导想要当面表示感谢。
这更莫名其妙了,季总既不分管行政事务,也不分管国际业务,忽然这么平易近人,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说……
他要准备接班了?
梁冰其实也不知道,自家老板抽的哪门子的风。
突发奇想来参加晚宴,还特意对行政部示好——谁不知道王云曦是个绝对中立派。
在东西宫之间,大内总管永远只能端水,当柳石裕一个人的嫡系。要是老爷子哪天不在了,王云曦也就退了,没什么别的前程要投奔。
这不是柳世一家公司的规则,所有公司都是如此。
行政部看似最不重要,其实最重要,贴身经手所有细节,掌握公司全部机密,可谓卧榻之侧、皇宫大内。
直接把手伸到了大内,连梁冰都有点怀疑,他老板果然野心膨胀了。
王云曦这般有城府的人,心里再怎么吃惊,面上也丝毫不显。
梁冰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笑得和蔼可亲,将后勤组这寥寥三人,认认真真介绍给季辞认识。
王组长紧张得直抹汗,江媛媛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他俩不是父女神似父女,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两个随风摆荡的稻草人。
便显得程音格外不卑不亢,既不见惊,也不见喜。
王云曦不由多看了程音两眼,想起她下午的镇定表现,脸上多了几分真实的赞赏。
“这是我们部门新来的管培生,小程,跟季总问好。”她道。
季辞目光淡淡,这才移向了程音:“你姓程?”
哦,对,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姓林。
程音有些恍神:“季总好,我叫程音。”
季辞随意点了点头:“打扰你们吃饭,都坐。”
王云曦再次一头雾水,坐下陪她的团队吃工作餐。
本以为季总打个招呼就走,不想他还坐下来了,点了一杯茶,大有将平易近人路线进行到底的打算。
王云曦很想提醒,他快要给员工造成惊吓了,没看老王紧张得饭都咽不下去?江媛媛结结巴巴,回答自己是哪儿人,都要想个三分钟。
只有程音,端正地吃饭、回话,没在18楼的面前丢她王云曦的脸。
王云曦在琢磨程音时,程音也在琢磨季辞。
“所以,你高中才离开北京,转学去了台州?”季辞漫不经心抿了一口茶。
季总为人和气,亲切地与大家逐个寒暄,从王组长,到江媛媛,最后是程音。
问得问题也是老生常谈,老板慰问员工时聊得都差不多:哪里人,什么学校毕业,在公司负责什么工作。
程音有点怀疑,季辞根本没认出她来。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她完全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如果这样,那还挺黑色幽默的——他随便一句寒暄,就揭了她最痛的疮疤。
他恐怕想象不到,她当年走得有多狼狈。
半夜跌跌撞撞跑出去,昏迷在小区门口,被120拉去医院急救。
那时候她一个人守在出租屋,从日出到日落,过得晨昏颠倒。想出门寻他,又怕他突然回来,两个人正好错过。
冰箱里的东西吃完,也不敢出门去买,就蜷在客厅的沙发啃饼干。一有脚步声她就跳起来,趴在猫眼上往外看。
三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丢下她一个人,曾经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就盲目到了这个地步。
委屈和酸楚突如其来,胸口像突然跳了一根丝,将整个心脏扯得皱成了一团。
但表面上,程音不动声色,以新员工面对高管时应有的恭敬,微笑着回答:“是的,季总,台州是个好地方,欢迎您去玩。”
季辞不置可否:“但你后来,又回北京读的大学。”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程音拿不准。他语气不咸不淡,像是闲聊,又像意有所指,还有点质问的意思。
所以,他到底认出她没?
他在质问什么?
为什么她走了又回来?为什么这么不识相,老是对他纠缠不休?
羞赧突如其来,程音立刻辩解:“我是保送生,那年只有北京的校招名额,否则我会留在南方。”
这个回答让季辞拿茶杯的手一顿。
半晌,她听到他低声道:“挺好。”

江媛媛这顿饭吃得神魂颠倒,觉得自己的神算又突破了境界。
早上刚抽出一张“恋人正位”,晚上就和神仙同桌吃饭,饭后他还贴心地安排人送她回家。
哦不,是送每个人回家,含发福谢顶的王组长在内。
王强悄声和她嘀咕,西宫的这位表少爷,一旦开始发力,收买人心真的很有一手。
江媛媛表示同意,她并没有被男神的美色冲昏头脑——他们这几只虾米,哪里值得18楼收买,她也觉得季总可能是在表演。
至于为什么选了后勤组……
也许是因为他们代表集团底层真正的“草根”。
一群人各怀猜测,梁冰的思路却拨云见雾,逐渐有了一个眉目。
他的想法很大胆,还有一些荒诞,但他毕竟给季辞当了七年的秘书,还有一些在开脑洞方面的特长,在特殊时刻会产生一些本能的直觉。
所以在季辞安排他送程音回家时,他立刻不假思索回答:“好的,季总,我还要回公司一趟,去东边正好顺路。”
程音婉拒的话到了嘴边,不得不吞了下去——总裁办的工作未免过于灭绝人性,已经晚上十点,竟然还要回公司加班。
上了梁冰的车,这种感觉变得更加明显,车里堆满了文件,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移动办公室。
梁冰抱歉地笑笑,将后座的东西全都移到副驾驶,好让程音坐得更宽敞些。
理论上坐同事的车,把人当司机并不礼貌,但在不确定对方是否有女朋友的情况下,贸然坐副驾驶更不得体。
程音从善如流,从后排上了车。
五分钟后,车载电话响起,梁冰挑了挑眉,笑出淡淡酒窝,接通了来自老李的电话。
季总的车坏了,停在前方路口,等拖车来要很久,只能让梁冰开车将他一同接上。
这番对话程音也听到了,电话一断,她立刻和梁冰说,她可以自己叫辆车回家。
“别!”梁冰果断拒绝,“大晚上的,怎么能让女士孤身上路。”
再说确实离得也不远,一脚油门的距离,就看见了路口那辆打着双闪的黑色奔驰。
路灯迷离,似一把巨大的金色花洒,从天顶送下一蓬光,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身影。
可能是夜间视力不好,看什么都像蒙了一层蒙版,这一幕,又给了程音一种正在落雪的错觉。
她忽然想起,季辞冬天的第一件大衣,还是她用压岁钱给他买的。
应该早就被他扔了吧?不扔也肯定穿不上了——车灯像舞台的补光,清晰照着缓步走近的人,明显比少年时高大许多,阔肩窄腰,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
车停稳,梁冰下去开了后侧车门,程音抢着下车,说她已经叫到了网约车。
季辞却弯腰扶住了车门。
也恰好挡住了程音的去路,她要是硬往外钻,恐怕得和对方来个贴面热舞。
程音僵住,抬头对上了季辞温和淡然的脸:“取消吧,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跟你一辆车才不安全……她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不知是因为夜太安静,还是因为离得太近,程音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没关系,我约的是出租车,”她拒绝道,“请梁秘书单送您吧,不然太麻烦了。”
“不麻烦,先送你,”季辞温声道,“坐好。”
陈年记忆突然复苏,某个叫林音的女孩,每次写作业都抓耳挠腮,谁也管不了她,除了季三。
有三哥在,只需“坐好”两个字,就能给悟空戴上紧箍咒。
指令发布之后,程音意识到之前,她已经遵从条件反射,缩回车里坐得端端正正。
车辆重新启动,车顶灯倏然熄灭,程音的视野内顿时一片漆黑。
季辞就坐在她的旁边,触手可及。
这个念头让她战栗,程音往旁边让了让,避免与他靠得太近,但这显然是无谓的挣扎——多黑都没关系,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在视力受限的夜晚,她的嗅觉会变得格外敏锐,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周围有什么人、他们刚才路过了什么地方、晚餐吃的是羊肉还是鱼。
算是一种特异功能,在夜盲症严重的时候,给她的生活带来不少便利。
但今晚,她宁可自己嗅觉失灵。
季辞在晚宴上喝了不少酒。
酒精是一切香水的必备原料,因为有着极强的扩散力。程音已经尽量贴着另一边的车门,仍觉得与他呼吸相闻。
他现在有使用须后水的习惯。衣物大概有专人清洗,散发崭新挺括的植物芳香。刚才他等在路口,还沾到了一些路边的紫丁香。
闻起来和过去完全不同——曾经他的身上,只有实验室的消毒水味。
不知是真是幻,她刚作如是想,消毒水的气息便立刻在车内隐隐浮现。犀冷,洁净,混在淡淡的酒气里,好像炽热岩浆中飘过几朵细小的白花。
程音好奇地吸了吸鼻子。难道季总还亲自上手,从事一线的研究工作?
她又吸了吸鼻子,想再仔细分辨一回,猛然意识到自己当下的行为,与变态没有什么分别。
捂住发烫的脸颊,程音又往旁边躲开了一些。
但紧接着,她的注意力就被梁冰的一声惊呼给拉了回来。
“老大,头又疼了?”他听起来很是急切。
头疼?又?
程音转过头,恰好这时车辆转弯,对向车道有大灯短暂射入,照亮了季辞的脸。
男人眉头紧锁,一手抵住前额,苍白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被强光一照,有种碎玉般的凉意。
“您没事吧?”程音忍不住问。
回应她的只有短促沉重的呼吸,节奏极为紊乱。
季辞深喘了两口气,才哑声应了一句:“没事。”
他的声线都劈了,听起来可不像没事。
梁冰明显有些慌张,偏偏车在五环上,恰巧这段路没有设置应急车道。他只能口头指挥程音:车门的储物格里有水,包内侧拉链里有药,季总必须立刻服药。
他生病了?有药就行。程音立刻伸手,想要打开顶灯,被梁冰紧急阻止:“别!他不能见光!”
……又不是吸血鬼。
吐槽归吐槽,程音这时也急了,只能摸黑去找药。
药不难找,包就在手边,她拧开瓶盖,依言数出两粒,再去门上摸矿泉水——水放在靠近季辞的那一侧车门。
程音因此不得不趴在了季辞的腿上,只短短几秒钟的接触,她却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体的温度。
烫得吓人!
伴随着高频度的颤抖,仿佛他的身体机能濒临崩溃。程音愣了下,立刻伸手摸向了他的脸,指尖所及之处,全是黏腻的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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