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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良宵(李丁尧)


之前被梁弋周呛声的吴律凑过脑袋,仔细端详她的脸:“崔钰?长乐那个小凤凰吗?”
在场的人衣着无一不是光鲜得体的,相比起来,崔钰穿得朴实简单。
既无巧思、也没什么明确的性别界限:略显宽松的条纹古巴领短袖,卡其色棉麻阔腿裤,就是一张脸长得出奇讨喜,杏眸和花瓣似的唇,不笑也微微上翘,配了线条清晰的鼻子与下颌,婴儿肥也消失了,皮肉紧贴着骨架的长相,甜美的归甜美,英气的归英气。
没人想到说一嘴主人公就在跟前,大家交换了个眼神。
也有人立刻去看梁弋周,观察他的神情。
“你们俩熟吗?”
这也没听说过啊,梁弋周也算是校友里出名的人物了,当年要跟同校的恋爱,谁会不知道呢?
梁弋周在夜色中盯着崔钰的脸,唇角抿得很直。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两个人看着对方,有那么几秒,没人说话。
“校友啊,梁总应该还记得我吧?”
崔钰的声音热情洋溢,恰到好处的甜美。
她的视线无声逡巡,瞥见梁弋周太阳穴的青筋微鼓,又扫见他腕间的卡西欧黑表。
眉心轻轻一跳。
“有印象。”
梁弋周说,语气轻描淡写。
话音落后没多久,救护车也恰好到了。
严骏先被担架抬走。
“还有吗?受伤的人?”
救护技术员在人群中问道。
“我就不……”
崔钰话没说完,就被人抓住左手臂往前走了。
她在挣开前,梁弋周未卜先知地扣得更紧,转头沉声反问道:“你不为你孩子着想吗?打算回去给她个惊喜?”
崔钰瞪圆眼睛。
陆以昊也目瞪口呆:“啊,不是,梁哥你上什么车啊?”
梁弋周让崔钰先上去,自己迈开长腿上去时,甩下一句:
“脑震荡。”
陆以昊被噎得无语:他的临时上司果真是条智力一流的疯狗。

医院的急诊室永远忙碌,刺目的雪白,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匆匆来去的身影。打了绳结的回忆陡然被松开,许多画面瞬间漫涌上来。
梁弋周站在门口,停顿了两三秒,才抬腿迈进去。
嘴边这点擦伤,不管的话过几小时都要愈合了,他也不打算占据医疗资源。
只是可恨的人还在清创,不进去也不行。
不盯着,那个狡猾的人百分之一万会从这儿溜走,比鱼溜进大海还顺便。
梁弋周扫视了圈,没看见她人,心陡然间一沉。
“哎,人在这啊,给你单子,去补挂个号交下费,”
护士路过看见他人,快速交代后,离开前又补确认了下:“跟你一辆车来的病患,你们是一起的,对吧?”
梁弋周:“……一起?”
他静默了一瞬,点头。
“对。”
“那就给她一起交了。”
“不好意思——”
梁弋周拉住她:“耽误您几秒,那个伤……严重吗?”
护士点点自己手臂:“要把扎得深的碎渣取出来,需要点时间,不过最多再半小时吧。年轻人,下次别那么冲动了。里面右拐那个区域,等会儿就好了。”
梁弋周:“辛苦,谢谢。”
很快找到了人。
崔钰垂着脑袋,圆圆的后脑勺,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乖乖把手臂交给医生处理。
他倚在墙沿拐角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梁弋周视线存在感强,对方显然有所发觉,头微微侧了侧,没转过来,又很快转了回去。
她坐在那里的背影一如从前,一如从前的某些瞬间。
他们结伴去过镇上的诊所,医疗资源不够,负责处理他干架伤口的“医生”他认识,是比他们大三岁、去年还在非洲打工的林禹,林主任的远房侄子。本来痛感也就那样,被林禹“妙手回春”的扒拉来扒拉去,他甚至觉得还不如任由伤口晾着。耳边还时不时传来崔钰嘿嘿的笑声,她说梁弋周,这伤的形状,好像一只逃命的三叶虫哦,你看,真的像。等梁弋周处理完,崔钰才大喇喇地拎起裤腿,说自己也有点小伤。
诊所的小窗是十字形。从十字望出去,龙喜路那条支干街道坑坑洼洼,修了两年还没修好,风沙迷人眼,日头燃烧着,映在玻璃上,呈现出黯淡又发红的橙色。
末日似乎扑面而来。
看着她,就知道此类狡黠灵魂不会在原地停留。
他那时候离开,只是习惯性地走在有她的路上。
可没料到,她其实也不会为他停留。
梁弋周很少回想刚分开那段时间。把共享过的一切从身上寸寸剥离,等待着被新一天的白日吞噬,谁会乐意存储那种痛苦?
好,这些也就算了,反正都过去了。
可转头来,她把自己过成了这个样子,被一帮不如她的庸碌之辈拎出来做谈资,梁弋周真有呕血冷笑的冲动——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个人最好是崔钰。
因为在她舍弃牺牲的旧时代火葬场中,有他梁弋周贡献的一份。
“好了,可以了,回去伤口尽量不要碰水啊,三天过来换一次药。”
医生说,视线不住地从崔钰肩上飘过去:“走吧,我还有其它患者。”
不是他敏感,实在是……太有危机感了。
那道阴沉凝视,难道是哪位家属吗?
难道是他经手的患者?不该吧,这种人要来过他也不会忘啊。
“谢谢。”
崔钰礼貌地点头,拉开椅子,转头的时候,脚步也迟疑了两秒。
躲也躲不了了,人显然等着呢。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到梁弋周身边时,轻声撂下一句:“你吓到人了。”
梁弋周唇角冷淡一扯。
“崔女士还挺有公德心的。没看出来。”
浑身是刺。
崔钰没心回应,快步到医院门口,又拐弯,走到四十米外的街角拐弯处。
从头到尾,身后的男人都大步流星地跟着。
周围没什么人了,崔钰才转头看向他:“你找我有事吗?”
圆溜溜又温和的眼睛。和煦又笑眯眯的神情,端的就是个人畜无害。
受骗人员众多。
梁弋周看一眼又清醒一遍,立马把回忆团巴团巴扔进专业焚烧炉。
“你说呢?”
他放轻声音,压不住的火气:“崔钰,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我需要你救吗?”
“呃。”
崔钰低头看向地面,又看向他,眨了眨眼,全然没有要道歉的姿态,语气却非常丝滑:“那对不起。但怎么办?已经这样了?”
梁弋周深吸了口气,试图用最和平的语气交流。
“为什么这么做?”
崔钰搓了搓耳朵,有些无奈。
“我没看清是你,不管是谁我都会去。”
“是吗?”
梁弋周轻笑:“那还真是巧。”
“不是。我只是觉得……手臂换头,很划算。”
崔钰神色镇定,又低头看了眼手腕。
“现在有点晚了,我事还没办,快来不及了——”
这句倒是真的,她后天上午回陇城。这次主要为了看新铺面,还有找一个靠谱的律师,不过线上咨询后,对方委婉地拒绝了委托,崔钰想再试试,打听下听说对方周五会在酒吧街,参加弟弟的聚会还是什么的,不过人还没见到,就在隔壁酒吧遇到了这个意外。
没说谎,不过忘了件事:她今天没戴表。
崔钰自己都一怔,想收回手时,已经被男人牢牢地箍住,他的掌心发烫,无法挣脱的力量。
梁弋周发力一拽,将崔钰拉近,视线幽深地望进她眼睛。
“怎么,你的新欢需要你帮他来筹钱创业吗?靠女人吃软饭,吃得还挺开心——”
清脆利落的一巴掌。
用的还是受伤那只手。
崔钰没留力,胸口不住地起伏。
“梁弋周。”
她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好像遥远而朦胧的咒语,不愿开启却被迫再度重温。
“别把其他人扯进来。”
梁弋周偏过头去,还是那处没处理的轻微伤,这次嘴里尝到一丝甜腥的血意。
他用舌尖抵了下,忽然笑了,笑得整个人肩都微微抖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肩背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戏谑、傲慢又凌厉。
“怎么,你不是为高桓来的吗?说来也奇怪,你怎么会缺钱呢?”
崔钰花了 0.5 秒想了下,高桓是谁来着。
想到以后,唰地闭了闭眼睛,足两秒才睁开。
“我给他……我为什么?”
崔钰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梁弋周:“谁知道,可能你喜欢救一点扶不上墙的烂泥吧。”
居高临下讲话难听的人是他,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刺痛的人好像也是他。
崔钰无奈地叹气:“我也没那么闲。”
“我看挺闲啊。”
梁弋周笑容优美冰冷,眼瞳漆黑:“你还有空生个女儿,怎么,跟丈夫离婚了,来大城市找机会?”
崔钰用食指中指按住太阳穴。
跟疯狗的沟通技巧是什么来着,太久没用了,得启动下载一下资源。
——等等,不过她确实也没提过原馨的事,他们见第一面,原馨同学在她怀里。第二面……就搞得很难看了。
崔钰眉头轻挑了挑,决定不纠正这个事实。
反正也要为佟郦打官司、原馨抚养权的事再忙一阵子,她跟律师见面的次数都会比跟梁弋周多,何必摊开讲什么细节呢。
“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要扯太远了。”
不撒谎但废话。
崔钰对这事非常熟练。
她刚说完,电话忽然响起了,看了眼屏幕,飞快接起,也不管这边还在跟前男友扯皮中,语气也切换地极其熟练,热情真诚带着一丝恳求:“是我是我,陆律您好……今天您没去?啊,我也有点事,不好意思,那明天白天可以吗?费用不是问题,可以提前付,对,想再跟您聊聊,不止是——”
崔钰瞥了眼脸色难看的梁弋周,把声音压到最低:“家暴的部分,有一个金融案件想问问您,我把资料发邮箱……哎!”
她手臂被人冷不丁捉住,梁弋一言不发,折起来仔细看,只有神色看不分明。
“我等会儿给您回电——”
崔钰挂断电话,头一次拔高了声音,毫不客气:“梁弋周,放手!”
梁弋周不在乎地笑笑,垂着黑眸,完全不管她踹过来的一脚,就受着:“很熟悉,继续。”
严峻能被她踹出去,那是底子太差。
梁弋周是曾经一天三架的选手,整条街好学生都躲着走的阎罗,歪招一堆,跟崔钰碰头,崔钰懒得动手就指使他,损招一天用一个能连着用十年,一度是‘名声远扬’的卧龙凤雏了。
所以,他比崔钰自己还熟悉她下意识的动作。
“你怎么还那么爱犯病?”
崔钰实在是手臂疼加疲劳过度,影响发挥,硬生生给气笑了:“我都有孩子了,你要报复能找个体面的方式吗?而且——以后如果不幸再在哪里遇见,就当不认识吧。我怕我想起来恶心——这话你自己说的吧,你能做到吗?”
梁弋周若有所思。
“也是。”
他骤然松了手,唇角挑了个轻笑:“崔钰,我这个人很记仇的。”
说着,俯身下去,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近乎冒犯的距离,崔钰能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净,黑眸里燃起小簇火焰。
还有近乎喟叹的蛊惑音色。
“要不要猜猜恨人的滋味?”
街边暗角,树影摇曳。
崔钰失神,抬手要推开他的脸,没注意用了右手,于是右手小臂被握紧,伤处传来略显尖锐的痛意。
梁弋周握紧,津津有味地欣赏她的神色,眉头一挑,锐利底色一闪而过。
“你怎么会知道呢,你又没有心。”

崔钰很久没有说话。
她想,这里的夏天比陇城讨厌,难以言喻的闷热潮意,让人觉得自己变成一锅上了笼屉的馒头,锅盖上的水滴下来,一切融化变形。
月亮仿佛变成能吞吃人的紫色,眼前的寻常街景成了立体画,能够缓缓自转到阴影面,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
其实梁弋周早就变成合格的成年人了,等不到答案,要怎么结束话题、撂话走人,他都擅长。
可就是不接腔。只是安静地等待,在安静中任时间被漫长拉伸,那种等待含着微妙的压制性恶意,狼亮了獠牙,阴沉地抓住这一秒——
崔钰无话可说的一秒。
当然,她其实是有话可以讲的:“对不起”。牙齿碰嘴唇,含糊一点混过去。“我们要向前看”,絮絮叨叨,讲点服软的废话。
可以吗?当然,崔钰本来也打算这么做,但是眼睛碰上,态度又改变了。
她缄默,更像一种无声的抵抗与回答。
——没什么好道歉,因为不觉得有错,对方爱怎么想都可以。
没人比梁弋周更熟悉,崔钰惯会用这一招:平时生存、撒谎、往上爬,坚持老鼠洞也通罗马,又在一些奇怪的时间地点,忽然宁死不屈起来,任人把其爪子拔掉也不改心意的死倔。
用在他身上,他真想笑。
好,这样最好,让他也不会继续干些蠢事。
崔钰的耐心显然比他久。
最终,梁弋周甩开她的手,轻声问道:“没话要说,是吗?”
崔钰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没管。只觉得梁弋周变成了两个,身子微晃,额际出了细密一层汗,干脆往后退了两步,靠在灰墙上看着他,微微眯着眼睛,像含着一层白蒙蒙的水雾,明亮与慵懒交织的好奇。
“梁弋周,你今年……三十了吧。”
几乎是一瞬,他被拉回只有两个人的厮磨时分,那时屋外夜沉,他也是看着这双眼,忍不住虚虚盖住,低声说别看了,说着别看了,音色柔和,行动却更莽撞,把那一晚用得淋漓尽致。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是打算悄悄把账户清空,去买戒指。
过去与现实交织,更显此刻的幽默。
梁弋周语气微讽。
“怎么,贵人多忘事?这点细节就不劳烦您记了。”
崔钰叹了口气,把一直在响的手机摁掉第二次。
偏偏是佟郦老公。
但凡换个人她都飞速接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分开,对你来说也许是好事。”
梁弋周了然点头,一幅受教了的微笑:“是么?这么说,我该感谢你。”
敛去笑意。
他说,“我没见过比你更无赖的人。”
顿了顿,崔钰讲:“我知道。”
说着,她抬眸望过去,一派令人陌生的温良平和:“你现在过得不错。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无赖身上。”
两个小时后。
在两百三十平 Art Deco 风格大平层内鸠占鹊巢的徐渊耳尖,听见了开门声,在躲起来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装死、和继续在客厅玩王国之泪之间纠结了五秒。
最后决定头铁选后者。
那位祖宗五感通达,迟早被他揪出来的,还不如大大方方赖这儿。
最近徐渊家在装修,他不喜欢住酒店。梁弋周这儿装修品味一流,刚好离公司又近,徐渊加班完经常过来休息。
“回来了?听说你老人家负伤了,那吃夜宵吧,今天点的多,还好味道可以,抚慰了我今天搞那个破混改搞到受伤的——”
徐渊走过去,洋洋得意的手势伸到一半,僵住了,从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玄关处的人神色平淡。
他换鞋,摘掉手表,跟徐渊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怎么了?”
怎么跟受了内伤似得?
徐渊忙跟过去,察言观色中:“你……在医院做什么大检查了?”
梁弋周只扔下四个字。
“别跟着我。”
不太对。
徐渊跟他认识这么些年,还没怎么见过梁弋周这种脸色。
哪怕是最难的时候,T.R 被业内两家龙头公司告上法庭,那次成败几乎事关生死,梁弋周也只是偶尔去阳台上喝两杯酒,到点了准时睡觉,作息十分健康。
在徐渊认识的所有人里,梁弋周是最相信自己的那个。那种稳固的自信,一开始显得莫可名状,后来渐渐显出灼人锋芒。
疲惫、黯淡,这类词从不在他的字典里。
“你要不要请个——”
徐渊跟到主卧,紧闭的门差点拍脸上。
他正犹豫着走不走,没有几分钟,人却又出来了。
手里正在拆一个实木相框。
徐渊眼熟这玩意,从十五平米出租屋开始,它就一直跟着梁弋周。
不过照片内容,徐渊从来没见过。
倒不是道德高尚一眼没看,是因为放反了。
白色的背面对外,只有黑色墨水洇开的数字痕迹。
9.29。
梁弋周走向露台,边走边取出照片,路过玻璃茶几时,俯身随手捞起了个镀银打火机,很老的一款 zip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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