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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良宵(李丁尧)


忍耐期结束。
崔钰也没什么笑意了,脸色平淡:“照顾孩子,都一样的。”
“一个人照顾,出来这么忙都要带上,孩子父亲……”
梁弋周沉吟两秒:“是死了吗?”
徐渊双眼瞳孔暴睁:!
fxxk!
就知道今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差不多吧。”
崔钰耸肩:“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世界上大多数父亲不都是这样么?”
“哈哈,家里各有分工嘛,正常,正常!”
主管赶紧举起酒杯:“来,让我们敬在家里操劳的伟大妻子和母亲们——”
梁弋周没动,上目线微抬,凝视着她。
崔钰没理他,抄起酒杯跟主管碰了碰:“谢谢。”
一饮而尽。
徐渊也紧接着举杯,梁弋周收回视线,跟几位的杯子碰在一起,仰头喝净,喉结拉出一道锋利弧线。
席间的气氛一时间恢复如常,梁弋周还聊起他们想要花力气发展的另一个氢能源项目,问陈主管要不要再多花一点时间考察下?
一个 PPT 加院士团队背书能把资金搞到手,最后对市里发展没实际大用,全凭人精们一张嘴下结论,打水漂也能给你总结出花来,这种事梁弋周见太多了。
无需多说什么,领导和主管都第一时间会意了。
并且,在场长着眼睛的人精还确定了第二件事。
崔女士跟他有过节。
还不是一般的过节。
徐渊表面上谈笑风生,右手已经按手机键盘到起火星子了。
连续发了十来条信息狂骂梁弋周。
[我是不是上辈子作孽欠你的]
[好好的你发什么羊癫疯]
饭局结束后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在餐厅门口,崔钰低头看了眼手机,陈主管刚好来问她地址,又道:“你跟我们——”
“我们应该不一辆车吧,坐得下吗?”
落在最后的梁弋周忽然凉凉截断。
崔钰径直越过他,望向徐渊:“徐总,我有点事想问您,等会儿跟您坐一起,行吗?”
不得不承认,崔钰长了一双很妙的眼睛。形状漂亮,集合了柔软,勇猛,清澈明亮,盯着人的时候,像一只虔诚许愿的小豹子。
“……好。”
徐渊愣了下,不知不觉地点头。
点完头,才意识到,嚯,大事不妙。
虽然环境音嘈杂,徐渊疑心自己听见了一声从胸腔哼出的冷笑。
……管他呢!自己又不是惯孩子家长。
徐渊目不斜视地跟崔钰一起上了帕萨特后座。
一个半小时后。
县城锦绣宾馆 503 门口,徐渊迎来了他的枕头和被子,还有一声清脆关门声。
“……你有病啊,我睡走廊啊?”
“自己开空房。”
屋里传来无情命令。
“自己看看还有没有,这不都睡满了!?”
徐渊吼完,又叹了口气。
“你说这大少爷脾气都哪儿修炼来的啊?”
刚说完,就想起来了。
“噢,对,你自己说的,你老人家以前被惯大的。”
徐渊继续叹气:“到底谁惯的你啊?算了,我去一楼大厅睡了。”
屋里沉默了很久,门忽然拉开了。
换了黑 T 的男人倚在门框上,双臂抱胸,冷淡道。
“她跟你说了什么?”
徐渊瞪眼:“谁?”
梁弋周眼睛要能杀人已经把他捅了三百个对穿了。
“……你说呢。”
徐渊拉长声音:“哦——小崔啊?”
“没说什么,她就要了我联系方式。”
梁弋周凉凉盯着他。
这次是真的三百个对穿。
徐渊无辜摊了摊手:“我发誓是真的。不过,小崔说了,你要有疑问——”
说着,他忽然往左边迈了一步,
503门正对着走廊窗户。
“她说楼下等你。你愿意下就下去,不愿意就算了。”
徐渊仔细观察着,梁弋周面上坚不可摧,没有任何表情。
‘砰’一声甩上了门。
徐渊长叹口气。
看来是解不开的旧结了。
退后几步,徐渊靠着窗沿,看着楼下静静等待的身影,给人发了个短信。
[我跟他说过了,可是看他的态度,估计不会下去,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也实在辛苦——]
短信还没编辑完,503 的门再度开了。
徐渊抬头看了眼,一个硕大的问号缓缓从脑袋上方冒出来。
“靠,你他大爷的疯了啊?”
徐渊温文尔雅的人设短暂崩塌,难得爆了句粗口:“咱们到时候要进沙漠哎大哥,你行李箱里还装这么贵的衣服?”
灰蓝色 oversize 上衣,抽褶深色长裤,滚一圈低调金边。
loewe 家秀场款。
这么多年出差从 150 块耐造运动服一路穿到乞丐风的团队文化,还是梁弋周传染过来的。
现在突然由俭入奢了。
梁弋周面上依然不动如山,只是薄唇划过一丝冷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人了。
见仇人,要以最好的精神面貌。
要招眼,最好毙的人满地找牙!
这是梁家一脉相承的习惯。
徐渊喊他:“哎哎你去哪儿?电梯在那儿——!”

浓得化不开的深夜笼罩住这座四线小城,今夜夏风干燥凉爽。
崔钰站在宾馆门口,视线随意投出去。隐约间,能望见连绵纵横的山脉。秦岭和岷山两支山系从东西两边入城,陇城夹在峡谷盆地和崇山峻岭间。
她在等待时,往嘴里扔了颗 85%的黑巧,顺便复盘起今晚失态的桩桩件件。
崔钰自我反省了一下,她现在脾气已经修炼得够好,让场面不好看的始作俑者是谁,当然不是她。
可是再怎么样,她也习得了审时度势的功力。
他混得好,自然有任性的权利。
跟他交恶,没必要。
而且高桓的短信和电话又密集,言语间近乎恳求,说他听说投资人中有一位老家就在陇城,无论如何也想试试,他需要的金额真的不大,人家只要看在老乡份上,手指缝里漏出来都够了。
从徐渊上去,到现在也……
二十分钟了。
崔钰低头看了眼表,打算再等十分钟就走人。
期间电话又响了一次,她接起来,是原馨小声问她还回不回来睡觉,说害怕。
“回的,但你不要等我,乖乖睡觉,我明早给你烤个小蛋糕怎么样?”
崔钰把勒手的礼品袋放地上,语气耐心。
原馨:“好。我要白巧克力的。”
电话刚挂,她拎起袋子想去旁边蹲会儿,一道男声冷不丁从背后飘来,微讽意味极足。
“怎么?等不下去了?”
崔钰扭头,借着今晚的月色看到梁弋周。
他周身好像漫着一层很淡光晕,细看一下,是跟背后的宾馆灯牌格格不入,优雅考究,像某种贵价灰金属,不加掩饰的冷淡高傲,难以相处。
崔钰沉默了两秒,视线不着痕迹地速扫一遍,飞速收回。
梁弋周抬抬下巴,侧过,眉头微蹙。
“有事快说,我很忙。”
崔钰哦了声,下一秒,十分诚恳地鞠了躬,接近九十度。
“今晚饭桌上,是我没有分寸,出言不逊,来跟你道个歉。”
她做人向来讲究个能屈能伸。
梁弋周头猛地甩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目光阴沉。
“你说什么?”
崔钰想了想:“你还想再听几遍,我可以一起说。”
梁弋周气极反笑:“我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崔钰,我没见过比你——”
话没说完,他手机铃忽然响了。
徐渊发来的一个文件。
梁弋周解锁屏幕快速划完,唇边笑容竟深了几分。掀一掀眼皮望向她,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高桓?”
他冲崔钰晃了晃手机:“这是你来的原因?”
崔钰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希望他受我的影响,我希望,你按照平常的判断决定就好。”
如果说下来前,梁弋周胸口还潜藏着一股火焰,高涨的怒意促使他走到这里,等着她给自己一个说法,那现在就跟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样,那团焰火早已燃烧殆尽,灰烬奔走在他四肢百骸。
她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现在还要为了一个狗屁男人——
很大可能就是她的丈夫。
好,好得很!
梁弋周感觉自己的神智正在天人交战,他真想驱车去秦岭跑两圈,把山跑到磨平两毫米。
如此无耻的一个人,穿着海军蓝白条纹 T 恤和宽松灰色长裤,敢这么站在他面前,睁着黑眼珠直愣愣看着他,一贯的没有眼色,就像……
就像出来丢垃圾顺便遛弯过来一样!
梁弋周长出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崔钰,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他举起手机屏幕,怼到她面前,面无表情。
“这种程度的 bp,如果是打印版,扔到碎纸机我都嫌浪费电。回去这么转告你男人。我懒得回。”
说完,梁弋周转身就走,并决定永远结束这段稀烂的孽缘,把这个人从回忆里永远地剔除,永远!
崔钰:“啊?”
她皱了皱眉头,慢半拍地复述那两个字:“男人?”
梁弋周没听见,走到楼梯上,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下。
“对了,以后如果不幸再在哪里遇见,就当不认识吧。我怕我想起来恶心。”
崔钰没说话,垂着眼。
她攥着手里的礼品盒,最终还是决定递出去。
“这个,你们本来说要挑的甜品,也没拿。我重新做了几份。”
在梁弋周一口回绝前,崔钰又道:“可以帮我转交给徐先生吗?都是他挑的味道。”
梁弋周无声骂了句徐渊的破嘴,冷冷地伸长手臂,勾了下手指。
崔钰却细心地挂到他手腕上:“这样比较稳妥。最好冷藏。”
梁弋周一眼都没再看她,潇洒离开。
看着人进了自动玻璃门,崔钰才想起什么:“梁弋周——”
没想到玻璃门后,修长的身影一顿。
崔钰没有犹豫,干脆地把赞扬扔出去。
“穿得好看的。但明天温度很高,注意防暑。”
梁弋周没理她。
那道背影决绝到,看起来一辈子也不想再理她了。
崔钰回了舅妈家,没敲门,只坐在昏暗的楼道里,靠着一碰就簌簌掉落墙皮的墙面,晃动的昏黄的灯,一闪一闪。她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叠着糖纸,试着叠成迷你纸飞机。
回忆是私人电影,只有她一个人做观众,这种感觉很安全。
少年的眼睛,近黑的瞳仁,似将亮未亮的曙色。
叫她的声音总是很干脆,穿透力很强,从护城河对面也能听清。
不熟的时候崔钰,熟了也崔钰。
别人说他长得好凶,成绩偏科那么厉害,以后只能当专科混混,她其实不那么想。那时候她借了很多港片看,港片 dvd 打七折,她研究完以后,觉得梁弋周可以南下去当打手。又威风,又能赚钱,也对得起打架打出来的伤口。
但是去香港的路费怎么办呢?总不能真去收保护费吧?一个人几块呢?
梁弋周忍无可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打包扔到香港。
崔钰忍不住笑出声来,遗憾感慨,还是小时候可爱点。
刚打算起身,又被电话铃声打断。
是周茉略显焦急的声音。
“你之前看中的那家铺面,你要不要有空再回来确认一下?那个房东好像打算给别人了。”
徐渊打算早早睡觉,第二天要早起的,但也关心梁弋周那边的情况。
没想到,也没等多久,人就回来了。
脸色比出去前更难看。
扔了个袋子到角落。
“什么东西啊?”
徐渊好奇,上前要查看。
梁弋周头也没抬:“又不是你的,看什么。”
“这……”
徐渊看了眼袋子里面打包好还贴了贴纸的甜品盒:“不对吧,是我的……吧?”
“算了,拿走,看着烦。”
梁弋周站在窗边,推开窗户,头也没回,立在窗边,背影颀长,透着股冷漠又生人勿近的气味。
徐渊见他情绪不对,立刻转移了话题:“哎,我给你传那个你看了没?怎么样,人年轻人想法挺活跃吧。”
梁弋周:“现在兴把孩子爹叫年轻人么?”
说着,他瞥了徐渊一眼。
徐渊头疼地摁着太阳穴,好好地又来发什么疯。
“不是,你没看人资料啊?二十二,对我来说不就是年轻人?”
梁弋周沉默了几秒,掏出手机,沉默点开文件,拖到高桓最底下的个人资料。
准确点说,二十一岁。
还要两个月才二十二。
二十一是吧?好,特别好。
梁弋周没忍住,勾唇笑起来。
徐渊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往后倒退了几步:“……你别笑了,我害怕。”
“洗澡了。明天还要早起。”
梁弋周卸下表,恢复如常,神色自若。
“早办完早走。”
这鬼地方,偏偏还是他家,没有操守的年轻男人怎么会如此常见,他大爷的。

融化黄油和黑巧,混合蛋黄、细砂糖、转化糖,做萨赫饼底,另打一份蛋清和细砂糖,加榛子粉和开心果酱,送烤箱烤成开心果饼干。再翻出吉利丁片和开心果酱,做一份开心果白巧巴伐露斯,卡仕达酱混吉利丁,所有原料混合后再加奶油,不过崔钰换了白巧的牌子,甜度升高,考虑到祖国花朵的牙,她做卡仕达时适当减了糖。还有樱桃奶油布丁,前一晚做的樱桃和百香果果馅,加奶油加吉利丁,出模具扔小烤箱,极速冷冻。
这是 Bruno Pastorelli 的一款法甜配方,崔钰没事的时候试过几次,都成功了。但吃起来太甜,她自己又改良了下,调高了水果风味占比,百香果选了偏酸的,中和白巧的存在感。
最近崔钰睡眠一般,但好在她精力向来旺盛,法甜也费功夫,干脆凌晨四点半就爬起来做了。
做了五份,给原馨当早点,两份打算送给春姨,两份拿到医院。
中间看炉灶空着,她干脆和面、用花椒面十三香调了肉馅,用贵州辣椒面、花椒面、熟芝麻 、盐加一点点白酒,泼了辣椒油,面团擀成面皮,刷油辣子抹肉馅,撒葱花和一点香菜,卷起来切开,送锅上蒸。
肉馅花卷,做起来简单,崔钰也做了不辣的版本,装了八个,打算送到医院去,病号都不能吃,但可以送给已经相熟的护士。为了避免串味,她用袋子装了两层。
一上午忙完,回水果店里睡了个午觉。
现在白天温度渐升,她在小金书软件上的线上生意逐渐变好,需要找兼职帮忙发货了。前两天都忙到很晚。
烈日当空,她横躺椅上,脸上盖了本读者杂志睡大觉,突然间椅腿被人踢了踢。
“还招人吗?”
一道悦耳又娇横的音色。
“不用——”
崔钰话到一半,扯下杂志,眯眼望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条面料高档的米色休闲针织裙,还有颈间莹润的珍珠。
周茉家境好,父母在省城做生意,从小长得精巧,又是被宠大的,跟着梁弋周前后脚转学实验一中,本来唯梁弋周马首是瞻,最后成功倒戈。
她们俩关系本来一般。有天放学正好一道走,那时候崔钰已经不在田径队里了,隔壁校的流氓混混路过,视线越过精瘦小黑孩儿崔某,冲着周茉吹充满烟味的口哨,说这妞长得真带劲,下一秒被扇了一巴掌。对方脸迅速肿了。
那一秒,黄土飞沙,空气凝滞。
崔钰动手向来没有预告,她单肩背着两个书包,其中一个是周茉的。她站在毒辣的太阳底下,微微斜着脑袋,盯人的黑色眼瞳像某种野兽,没什么感情,也没有愤怒。
那个混混嘴里咒骂着,很快冲上去跟她扭打在一起。被十五岁的崔钰掀翻在地——那一年,她可以连续做十个双力臂,体力高峰期。
周茉折服,从此彻底抛弃了梁弋周,且也是第一个发现俩人情况不对的高阶选手。
“大小姐怎么有空微服私访,不好好享受你的自由生活。”
崔钰看到周茉,微微蹙眉,但唇角还是扬了扬。
“哎呀别管那么多,你这不会真不回去了吧?不是要重新看店铺吗?”
见崔钰没反应,周茉伸脚,勾过一个小凳子,忧心又严肃:“姓梁的都出差回上海一周了,我在两个商宴上看到他了,他现在开始相亲了你知道吗?!”
崔钰看她神色严肃,本来半撑起身子,打算认真听,听到名字立刻躺平回椅子上,觉得有点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嘴角抽了抽。
“就这事吗?”
“什么叫就这啊!”
周茉急了:“你俩真没戏了?!我看他这次回这边,还延迟了两天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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