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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良宵(李丁尧)


“谢谢,还真是热心啊。”
庄致远再怎么样也明白过来了,看向梁弋周:“请问你叫什么来着?最近跟崔钰聊天,她也没跟我提过你。”
深感出门查黄历必要性的崔钰摁住眉心:“不是,菜来了,要不先吃饭——”
“是吗?可能不会跟相亲对象聊太深吧。”
梁弋周微微笑了笑:“她从来不喝带糖分的茶类饮料,这点你们好像都没聊到呢。”
庄致远也笑了,他是清秀温和的人,说话也不急不缓的:“事情都是要循序渐进的,我从不在意快慢,有个哲学家说得好,人要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再说真心比攀比心重要得多……你说呢?”
梁弋周对此发言表示了高度赞同,拍掌发出清脆的响声。
“精彩。不过,其实也没差,具体的人都够抽象的。”
他黑眸微眯,好整以暇地看向崔钰:“你说呢?”
在全桌眼睛都看向崔钰的刹那,在高考都没有感受过的压力霎时来到了胃部——胃果然是情绪器官。
崔钰摆摆手,捂着嘴冲进了侧边洗手间。
“这……还没吃呢,别是吃坏了肚子。”
佟郦把原馨在椅子上安置好,打算起身去看看。
庄致远皱眉:“她最近很忙,好像昨晚也没好好吃晚饭吧。”
梁弋周端着杯茶一饮而尽,黑云盘旋的低气压已经明显的不能更明显了。
但很快,有什么思绪在大脑里闪电般钻过。他握着茶杯的手突然一顿,几乎用力到泛白。
梁弋周脸色微变,扔下杯子就冲了进去。

梁弋周把洗手间门关上,飞快落了锁,眼神沉沉望着她。
崔钰吐得昏天黑地,只在空隙挥挥手,意思很简单,出去。
“最近总吐吗?”
梁弋周上前两步,迟疑好几秒,最终还是看不过,在背上拍着给她顺气,又抽了个纸杯接水递过去。
“什么啊。”
崔钰没接,只是直起腰,气喘吁吁盯着他,不可置信地放轻声音:“你有生理常识吗?你那玩意儿又不是带刀机关枪,百米穿套啊?”
“什么东西?”
梁弋周没明白过来,只顾看她揪在一起惨白的脸,自己的胃不知怎的也莫名揪起来,他不想继续被影响,干脆把纸杯塞她手里,眉心下意识拧着,脸色沉下来:“老吐不是好事,胃镜和钡餐造影,有空去做。”
“……噢。”
崔钰意识过来,都是筛胃癌的选项。
“我知道了。”
她低声道。
“崔钰?没事吧?”
佟郦担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自己看着办吧,你自己的身体,谁能替你操心。”
梁弋周语气不太好,甩门走人了。
没了崔钰,餐桌上一开始有种诡异的安静,除了林祺上菜时热情的招呼,还有周围客人逐渐多了起来的热络声响。
“郦姐,施姨不来吗?”
最后还是庄致远打破了沉默,给佟郦的茶杯满上。
“她在家休息呢,现在喜欢吃自己做的饭。”
佟郦笑了笑。
“哦——”
庄致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我上次去家里的时候,看到电视上的相框了,阿姨现在跟以前比,瘦了很多哎。”
施兰霞登山的照片很多,拿着登山杖帅气登顶的时候,身形还是偏圆润的。
佟郦温和地看一眼他,余光又看了眼头都没抬的梁弋周,知道庄致远的用意,但也不想戳破什么。
“是,病了一场,后来瘦了三十斤。”
庄致远有些诧异:“这么严重吗?”
佟郦轻点头:“是癌,不过发现的还算早,治了大半年。”
她喝了口茶,借热气掩住发红的眼眶,用家乡话跟庄致远说:“给小钰累惨了。”
崔钰那时也才二十三,自己攒学费读的西点学校读到一半,又暂停了回到陇城来,陪了施兰霞化疗手术全程,没有请过护工。
因为陷在一团烂泥的婚姻里,佟郦只能抽出时间往医院跑,帮着崔钰分担一点是一点。有一次佟郦半夜偷偷上了趟住院部,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看到崔钰坐在长椅上,双臂抱胸垂着头,要睡不睡的,孤寂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她的睡眠已经被切割得很碎。
从头到尾,崔钰都没有情绪崩溃过,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是事儿到跟前了就处理,对镇上哪里的假发更好也颇有心得,抽空还能照顾安抚舅舅董爱国的情绪。但佟郦心里也堵的慌,她眼看崔钰的体重也一路狂掉,眼窝下的青黑没消散过,人全凭那口气吊着,晚上被惊醒,总会再三去查看施兰霞的情况。
“你晚上也得好好睡。”
当时佟郦再三叮嘱她。
“睡不着。”
崔钰站在病房外,仰头靠在墙上,盯着头顶白色的灯,眼一眨不眨。
“我认识一个长辈,她睡着觉走了。走了就错过了。”
多年前,吕婉泽前一天还能窝在椅子里开玩笑,虽然虚弱。崔钰看惯了,总觉得她好像还能陪伴他们俩很久。但那就是平常的最后一天。
“姐,我小时候看那些书,就尤其是写咱家这地方的作家,”
崔钰笑着说:“以前感觉挺刻意的,那么多倒霉事,死亡啊,病痛啊,欠债啊,一件来了十件就要来,怎么就逮着一个人薅,而且逮着没钱的人薅,现在看来也不假。”
她不是爱看书的人,但是高一时语文成绩一般,被班主任叫去苦口婆心,说理科成绩那么好,分数不赶上来可惜了,多看课外书。
那时候为了跟梁弋周暗暗比排名,开始狂拉语文分数。顶着夕阳翻书页走回家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她从图书馆借到本散文集,作者写陪着相识数十年的爱人治病,崔钰放学路上看这本书时,梁弋周刚好骑着自行车从下坡飞奔,回过头来逗了她一句什么,她对那天的暮色记忆深刻,书里又刚好写到这天光,以至于她后来几乎可以将那段倒背。
——我从车中反光镜瞥见他孤立身影……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潇潇,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
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树犹如此》白先勇
天气好时,暮色流光溢彩,淡金色下覆盖着浓重的黑夜,如同凶险人生。
二十三的崔钰不会为了厄运流泪,因为她不要输。
二十八岁的崔钰,也不会因为胃不舒服就不吃饭,她吃到简直像在跟胃赌气抗衡,而且喝了几杯大麦茶下去,确实感觉好多了。
佟郦跟庄致远都算是耐心好脾气的人,随便找个话题也能聊,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格格不入,偶尔夹一筷子,吃得很慢。
崔钰在热聊时,也止不住地瞥了他好几眼。
——大哥,吃得差不多了也该换桌了。这是我们点的菜。
她觉得她已经用眼神说的很清楚了,梁弋周装瞎呢,眼皮都不抬一下。
“对了,小钰,我有朋友在金城二院,普外的,下次有需要……你给我信息。”
结束的时候,庄致远嘱咐她。
崔钰愣了下,看了佟郦一眼:“噢,好,应该用不到。”
“你开车了吗?”
出餐馆的时候,崔钰问庄致远。
“我有。”
庄致远指指别克。
崔钰的二手红旗也在门口,她按开了门。
“那我们有时间再聚……”
崔钰余光跟某个人跟得紧,这边温柔的话还没说完,立刻指着副驾驶提高音量:“哎——”
她冲过去扒着副驾驶车窗,碍于这是公共场合,林祺也还在身后慈蔼地目送他们,压低声音:“干嘛呢?我又不是你司机,你自己没开车啊? ”
梁弋周扯过安全带,神色自若地扣好。
“送我去趟白坪乡。”
又冲佟郦和原馨勾唇笑笑:“佟郦姐,辛苦你坐……那个谁,崔钰高中同学的车了,我们是相反方向。”
佟郦对离开战场求之不得,道别后,带着原馨飞速上了别克后座。
庄致远没上车,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崔钰冲他扬起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你们先走吧。”
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她是个不会把坏脾气外溢的人。
等灰色别克在黄土地上滚出车辙扬长而去,崔钰才微沉下脸,凝视着副驾驶的男人:“梁弋周,你有病吧?”
“你本来也要去白坪。”
梁弋周根本不看她发脾气,随手一指车后座,赫然有一大包纸钱金元宝。
“我——”
崔钰陡然意识到一个事,她今天凌晨打算赶零点去墓地看的人,是吕婉泽。
晚上九点半,红旗 hs5 在一段平整的路后,进入了通往村里路最陡峭的一段,据说很早前就讲要修,也有拨款,但一直没修好,饶是崔钰的车技,也开得磕磕绊绊。之前都是走过去的。
道两旁是深夜的枯藤老树昏鸦,车里是没人开口但随时预备要吵的架。车里还放着凤凰传奇的《全是爱》,简直不能更适配此刻的阴沉氛围。
“你平时就爱这么搭顺风车吗?”
崔钰冷不丁开口。
“你平时就这么爱遇事就跑吗?”
梁弋周冷冷弯唇。
“怕我坐你车,理亏了?我是想付钱的,但你把我拉黑了。”
“……”
崔钰沉默了两秒。
“行,对不起。”
“……”
梁弋周看向窗外,把车窗放下来了几秒,好在陇城晚上风还挺凉的,能阻止他对司机痛下毒手。
冷静过后,他又重新开口。
“你这么爱说对不起,有哪次改过吗?”
崔钰:“没有。”
梁弋周哈地夸张笑了声,抱臂环胸,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复心情。
“你倒是痛快。”
他再三深呼吸后:“崔钰,我再问你一遍,你跑什么,我会吃了你吗?还是说体验就那么糟糕?”
崔钰两手抓紧方向盘,认真严肃地盯着前方的路,生怕一不小心开进沟里了。
“不是。”
“那为什么?怕我找你负责?!”
梁弋周觉得自己成年以后修炼的脾气简直是笑话,失控次数全都贡献给崔钰了,而背景音的女歌手还在为他激情伴奏:[你说为什么,都是我的错——]
吵得要死。
他抬手把音响按关了。
“走了,下来吧。再开开不进去了。”
崔钰熄了火,率先下车拉开后门,把红色大塑料袋提出来,除了纸元宝纸房子纸车还有一瓶白酒。
这附近两个村子的人基本都在这了,吕婉泽出生就在白坪,所以最后也决定在这,说可以跟老乡们下去继续打牌搓麻将。
田埂间被人踩出来的路延伸得很长,月光凉凉地照着前路。
“梁弋周,你现在事业应该很稳定了吧?”
崔钰走在前面,忽然问道。
“怎么了,要验资?”
梁弋周讽刺起人来从不留情,他跟在崔钰身后,因为熟悉这条道,不用看路也走得很稳,只用负责狠狠盯穿她的背就好。
“你一年能赚多少?”
崔钰没理他,继续问。
“能买下你十个店。”
梁弋周语气淡冷地说道,把崔钰给弄笑了。
她摸了摸后脑勺,慢悠悠帮他算着。
“好吧,那就算你带分红两百吧,你上海和北京的公寓看起来是长租的,都不便宜,你也就出差的时候偶尔去一下三四线城市,非必要的话,其实也可以不用回陇城了。”
“你靠你自己,已经可以立住脚跟了。梁弋周,你知道,这对于我们——”
崔钰停住脚步,踩了踩脚下的土,回头凝视着他,语气温和:“这样的人来说,走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付出了无数努力,意味着遇见正确的时机,你可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你的后代也可以。”
“当时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在那个出租屋里出不去,为了顾虑对方缩手束脚——”
“缩什么手束什么脚?”
梁弋周忽然反问道。
“为了回来,你做家教选过晚班吗?半夜起来做线上工作,在外面喝酒喝挂了也没换回来机会,为了瞒着我第二天早上才敢回来,你觉得那样算轻松吗?”
崔钰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我愿意,不行吗?谈恋爱不该这样吗?不给我机会是他们不长眼睛,关你屁事啊?”
梁弋周怒极反笑:“你不觉得你这想法很可笑吗?那你呢?什么担子都不分给我,施姨生病也瞒着我,我真的很好奇,你认真想过我们的未来吗?你跟我耍着玩儿呢是吧?”
“你已经飞得很高了,我不想让一切再倒回去了行不行,我觉得人失个恋也能活下去行不行?!”
崔钰脸也彻底沉了下来,两个人刚好走到了墓碑前,吕婉泽的碑打理得十分干净,两旁种着绣球和玫瑰——梁弋周种的。
后面还栽了棵松树——崔钰种的。
“崔钰!!”
“梁弋周!!”
月升中空,两个人跟小时候吵架一样,那时候吕婉泽还会拦一拦,不过现在,她只能沉默地看着。
他们俩凝视着对方,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不久后,都觉得这一幕滑稽得要死,各自撇过了脸。
梁弋周的宽肩微微塌下去,衬衫贴在微突的后背肩胛上,有点尖锐的棱角。他整个人沐浴在月色里,脖颈间的淡青色血管抽着轻跳,声音也轻了很多,悲伤像一缕轻烟。
“崔钰,我的梦想从来不是离开这里。我可以在金城。我以为你要出去的,我只是想跟着你。”
他很早就发现了,在这个被资本控制的世界中,赢家只有擅长打砸抢烧的人。就像他和梁骞周的亲生父亲,能混出点小名堂的男人,跟在大玩家身后,他们打击违背规则的普通人,砸碎他们的尊严,抢走他们应得的利益,烧毁人们本该明朗的前路。
如果可以选择,梁弋周不会选择金融,就像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一样。
但他们俩的脑子都聪明,生活又缺钱,他想着那他就负责多来赚点,好让崔钰去放手一搏有新天地可撒欢,干脆硬着头皮试试,摸黑走了还没多远呢,一回头人不见了。他去哪儿说理去?
他真是……梁骞周说男人不该讲这个词,可就是觉得委屈。而更烦的是,崔钰也不比他轻松到哪去。
那是崔钰啊。是尖锐的,勇猛的,一往无前的。他眼看着崔钰瘦成腕骨都突出来,时不时沉默的样子,被忧虑和恐惧侵袭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爽感。
只是觉得好累。他们期待过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
崔钰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很久,只是席地坐下来,把十八块一瓶的酒拿出来,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灼烧感依然在,但有一股新的力量跟它对冲。
“可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梁弋周。”
她凝视着墓碑,喃喃道。
“什么都在变,变得越来越复杂。”
崔钰用外套袖子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用力到几乎有些轻微的、难以察觉的哽咽:“就一点好的东西,我想把它留在那里。”
因为想留的留不住,太难受了。看着美好的存在消亡,太痛苦了。
人力不敌天命。
她走到这里,才体会到这几字的真意。
“你说我耍你玩儿,我没有。”
崔钰无力攥着纸元宝,嘴微微翕动,唇角是向下的弧度。
“我希望你好。”
崔钰话音没落,被人从后往前紧紧拥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摁进骨血。
有很轻的水渍掉落在她的肩窝里。
他们共同的家乡有着如此丰盛的草木气息,夜里田地如同沸腾的金色海面,草被吹弯如波浪。
他的黑发柔软地触着她的皮肤,他们无声地坐着。而这儿,依然像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逃课跑来这里时一样,最老的大树在他们的东南方向 180 米处安安静静,土地承接住了他们的悲伤与痛苦,而他们亲近的长辈微笑无声地看着。
有那么一刻,梁弋周觉得自己这辈子死在这一秒也是好的。

崔钰喝了酒,不能开回程路,一上车就睡着了,睡得东倒西歪,不知天地为何物。
凌晨的月光洒在车窗上,梁弋周艰难地开着颠簸小路,偶尔扫一眼副驾驶的人,无声叹气:行啊,这睡眠质量真好,没受半点影响。脖颈和头都睡成自由九十度折角了,他还得手动扶正。
开出了小路,下一个问题很快来了:她的目的地在哪儿?现在在白坪,但听餐桌上佟郦那意思,最近她大部分时间住在成江。
他家离白坪倒是不远,可是让酒醉的前女友住自己家,显得好像心怀鬼胎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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