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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藤萝为枝)


唯一能破阵的办法,是撑过梦境中的杀机。
天阶阵法中有不少怨灵,因此阵法会生成自己的意识,吞噬过客。
越之恒强闯湛云葳的梦境,蜃境怨灵选择将他能力削到最弱,将他困在了三岁孩子“阿蘅”的身体中。
冥冥中,仿佛有无数贪婪的眼睛,窥伺着他与湛云葳,企图留下他们。
越之恒低眸,神情阴冷,好,那就试试,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湛云葳发现这个叫阿蘅的孩子很奇怪。
原本的阿蘅失去爹娘,醒来就爱哭,在厨娘怀里才有些安全感。
可现在这个“阿蘅”,不仅不哭了,一双明透的眼眸,泛着浅浅的墨色。厨娘要带“她”离开,“她”却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望着湛云葳,怎么拉也拉不走。
厨娘束手无策。
湛云葳问她:“你要跟着我?”
阿蘅点头。
湛云葳叹了口气:“跟着我也行,那你可不能哭,也不能乱跑,要听我的话,可以吗?”
面前的人望着她,眸中带过几分恼怒之色,但沉默片刻,只得颔首。
已经到了齐旸郡地界,云葳还有任务在身。他们此次带了许多净魂玉碟,里面倾注了御灵师的灵力,分发给普通百姓,用以清除他们体内的邪气。
毕竟一个城池的百姓太多,不可能一一去救治,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听闻御灵师们来了,百姓们无不感激兴奋。
而今,湛云葳的同窗就在城中派发玉碟。
湛云葳怕阿蘅走丢,试图抱她。
可这孩子不管怎么样都不愿意,湛云葳无奈道:“我若带着你走过去,天都要黑了。你不是说过,要听我的话吗?你不愿意的话,就只能和厨娘待在这里了。”
阿蘅皱着眉,这才不反对。
湛云葳将她抱在怀里,“阿蘅”僵硬了一下,避开她的曲线,面无表情拽住她肩上的布料。
湛云葳见阿蘅别扭不适应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你不会是害羞吧?”
“没、有!”
“这有什么。”湛云葳看着她认真道,“你长大以后也会有的。”
“……”
孩子紧紧抿住唇,又不说话了,满脸写着让她赶紧闭嘴。
湛云葳莫名读懂了她的表情,觉得阿蘅满脸无语的表情还挺可爱,不像先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湛云葳给小泥孩子介绍:“这里已经不是杏花村啦,是齐旸郡。你听说过齐旸仙山吗,那里的仙长姓越,越家的仙君最是仁慈,厨娘婶婶说,之后将你送过去修习,越仙君一定会好好待你。”
然后她就听见阿蘅冷笑了一声。
“小小年纪,不许阴阳怪气,你倒是说说,哪里不满越家。”
阿蘅也不与她辩驳,冷声道:“你说仁慈就仁慈吧。”
湛云葳还待详细问她,前面突然一阵骚乱。
“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偷!”
只见一个衣着狼狈的少年,阴戾推开人群,跑得飞快,身后追着好几个愤怒喊打喊杀的百姓。
湛云葳注意到,那少年手上抓着一把涤魂玉简。
原来百姓刚从仙门领了玉简,就被这少年抢走了,他看着瘦弱,身上却有股不要命的劲。
一路撞开行人,恶狠狠道:“滚!”
以至于那些百姓怎样都追不上他。
但附近的灵修就在不远处,哪里能让一个普通的少年跑了,只见一个剑修灵剑出窍,远远飞来,砸在那少年的肩膀上,那少年倒飞出去老远,一口鲜血吐出来。
湛云葳蹙了蹙眉,本以为少年会就此作罢放弃玉简,还给被抢的人。没想到他从地上爬起来,仍旧死死抓着玉简不放。
这一幕不仅是百姓,连仙门弟子都生起气来。
“郎朗乾坤,你这小贼如此猖狂!不知悔改!”
以至于身后拿着棍子的百姓冲上来打他,仙门弟子也不管。
抢夺他人玉简,就是抢夺他人的机缘与生机。这在仙山的规定里,是重罪。
若他今日不归还玉简,被活活打死,也没人为他说话。
湛云葳觉察到什么,发现阿蘅也在望着那少年。
不过眼里并非害怕,而是冰冷又自嘲的神情。
阿蘅回过头,厌烦地不去看那地上蜷缩着的少年,冷淡道:“你不是还有事吗?不过小事,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湛云葳没理阿蘅的话。
她捏了捏阿蘅的脸,难得有些生气,严肃道:“别乱说。”
人命从来不该是小事。
越之恒从没想过,会在湛云葳的梦中,遇见年少的自己。
他记得,那是一个和煦温暖的春日,仙山上下在给越家的小姐越怀乐庆生。
就连仆从都拿到了灵石福袋,唯有后山的禁地,那个破败的院子里,今日连吃剩的冷饭都忘记了送来。
哑女从清晨开始,身体再次出现了异样,躯体抽搐,背部突出,像是肉瘤,又像是尖锐到冲出皮囊的骨头。
她痛苦不堪,哀求着越之恒杀了她。
不是不想活下去,可最早那个原本是他们“祖父”的人,早就告诉过他们:生来邪祟之子,便是这样的结局。
没有哪个邪祟之子能活得久,纵然他们不会入邪,可他们本身就是邪气本体,往往不到及冠之年便会夭折。
越家老爷子冷冷看着他们:这就是命,你们得学会认。
那日,温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此冰冷,两个还未彻底长成、看上去分外瘦弱的半大孩子,像繁华锦绣中的怪物。
少年手里拿着屋里唯一一把柴刀,对着亲姐姐。
越之恒砍下去之前,听见仙山另一头的欢声笑语。入眼是荒凉的院子,记忆里是不知多少年被关在阵法中的日日夜夜。
哑女的结局,亦是他的结局。
可什么才是命,亲人不认、亲娘不要是命?被圈禁着像个畜生般长大是命,还是砍死自己亲姊是命!
他推开哑女,手里的刀,砍向了结界。
他从齐旸仙山一路跑到山下城中,不知道世间谁才能救山上的哑女,谁又愿意救哑女。
哪怕不用救那可怜的少女,只是给她一块糖饼吃也好。
阿姊长这么大,从生到死,最出格的愿望,只是想吃一块糖饼。
可越之恒身上全是破坏阵法的伤,他一身鲜血,跪在糖饼铺子门口,老板晦气地伸手赶他:“快滚快滚,小叫花,别拦着我做生意。”
他被推在地上,听见行人们说,今日仙山派发玉简,虽然人人只有一块,但对于体内有邪气的人,能延长数十年寿命。
越之恒望着自己被踩进尘埃的手,没有再祈求那块糖饼,转而握住了掉在地上的柴刀。
纵然他们是邪气本体,可若一块不够,那五块、十块玉简呢,能不能也让哑女活够凡人短短的一生。
他知道自己没法从仙门那里取走玉简,只能伺机望着那些百姓。
这一年,他不识字,没有念过一天书,亦没有人教过他,何为“君子之道”、何为“礼义廉耻”。
齐旸郡春花烂漫,僻静小巷中,湛云葳拨开殴打少年的百姓。
她强行抽出他手中的玉简,还给百姓们。
“既然已经拿回灵简,就别再要他的命了,仙门会惩罚他。”
灵卫上前将他关了起来,问面前的少女御灵师如何惩处他。
湛云葳想了想:“按齐旸郡的规矩来,抢几个包子,如何惩处?”
“打板子。”
少女弯起明眸:“行,那就打他三下板子。”
她捡起地上的枝条,在地上少年的掌心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三下。
旋即蹲下去,问他:“你为什么偷东西?”
少年闭上眼,心中只剩绝望。
湛云葳其实已经猜到,不偷吃的,不偷穿的,只偷玉简。人如果活得下去,谁会命都不要抢夺这样的东西?
她身上没有玉简,却有一块儿时第一次练习御灵术时,父亲赠她的平安玉。
里面积年累月被她用来练习制作涤魂玉简,攒了不少御灵术法,还刻了幼时启蒙的书籍。
送出去幼时最珍爱的礼物,她难免有些舍不得,但还是掰开的少年紧握的拳头,说:“你想救谁就去救吧,是这世道不好,想活下去并没有错。”
一旁的阿蘅眼皮子抬了抬,眸色淡淡,看着地上的狼狈的人。
就像记忆里那样,他听见自己说:“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的命你收吗?”
湛云葳看着他浅墨色的眼睛,愣了愣,良久才说:“不要你的命,每个人的命都是很珍贵的。”
“不过却有要你做的事。”她说,“你答应我,得学会这平安玉中的道理,活下去,知书文,识礼仪,如果以后当了灵修,尽力造福百姓。”
他一言不发,从地上爬起来,转身离去。
阿蘅沉沉望着那少年的背影,他想,如果湛云葳知道这是谁,知道她放走的这人,将来是百姓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奸佞,会是什么表情?
越之恒眉眼冷淡。
知书文,识礼仪啊……
多讽刺。

日暮时分,大半御灵师少女都闷闷不乐,再没了辰时的期待与欢悦。
段师姐也满脸郁闷:“怎么偏偏就是剑修,被派去追踪邪祟了呢。”
说罢,她的目光嫌弃地在外面灵修身上掠过一遍,又好奇地问湛云葳:“湛师妹,你喜欢哪一类修士?”
灵域的修士,如今大体分为七种,分别是剑修、刀修、丹修、符修、阵修、医修,还有器修。
说来奇怪,每年知秋阁都会针对御灵师挑选道侣喜好做个问询,结果发现,超过七成的御灵师,都青睐剑修成为自己的道侣。
今岁的意向册子更离谱,想要与剑修结为道侣的御灵师,竟然已经高达八成。
湛云葳摇头说:“我没想过。”
“这倒也是,你年纪还小呢。”段师姐笑道,“不过千万别喜欢刀修或者器修。”
湛云葳问:“为什么?”
“你想啊,为什么咱们都喜欢剑修,因为剑修普遍长得最好看。剑仙俊逸不凡,往往还对道侣十分忠贞。不说别的,他们的服饰是不是都最赏心悦目?”
湛云葳想起各大仙门的衣衫,赞同地点了点头。
越之恒抬眸看了湛云葳一眼。
段师姐受到鼓舞,继续教育师妹说:“其余修士也不错,各有所长。唯独刀修粗犷,刀身沉重,修士们身形自然也就不怎么好看。就外面那个刀客师兄,胳膊那么粗,都快赶上……唔,赶上你腰肢了。”
湛云葳不由低头看了一眼。
越之恒瞥了眼,一时也有些缄默。
“至于器修,那更是性子无趣。同样是守着炉子,丹修只需三五日便能炼成一炉丹。器修呢,少则半月,多则三四月。成婚以后,若道侣是个天天守在炉·鼎旁的器修,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段师姐想了想,又掩唇道:“还有呢,你想想,大多炼器师都是亲力亲为,淬炼法器那一步,和打铁有什么差异。他们的力气……上次我被不知轻重的炼器师叫住,他就拉了我一下,我手臂险些脱臼。我是个御灵师,又不是那些经得住千锤百炼的铁皮!”
湛云葳若有所思。
越之恒靠在车壁上,神色淡淡,不再听这些少女窃窃之言。
看着渐渐黑下去的天幕,他目光沉凝。构建蜃境的怨灵气息像是一张网,随着天黑下来,这张网也开始蠢蠢欲动。
入夜以后的蜃境最危险,如果撑到天亮,湛云葳的蜃境就会渐渐坍塌。
怨灵必定今夜动手。
他眼中魑魅横行的世界,落在少女们眼中,却只是一个普通的春夜。
一声惊喜的欢呼传来:“剑修师兄们回来啦。”
大家期待着师兄们过来打招呼。虽说目前同在学宫学习,可是灵修与御灵师修习的东西天差地别,平日也住得甚远。
就连段师姐心里也没底,叹了口气:“洁身自好,不爱惹麻烦。是剑修的优点,也是他们的缺点啊。”
湛云葳忍不住笑了笑。
倒也没错,在剑修师兄们眼里,金贵又娇弱的御灵师,确实算是麻烦。
比起师兄们会不会过来寒暄,她看一眼旁边的阿蘅,更关心另一件事:“我们今晚住哪里?”
她和阿蘅都很迫切地需要沐浴。
蓬莱大师兄沉吟片刻:“齐旸山主在外查探邪气源头,还未归来。主人未归,不好贸然拜访。前两日我收到了齐旸郡城主的帖子,把众人安排到城主府中罢。”
师弟挠了挠头:“谁去通知?”
大师兄扬眉,看向一旁擦拭剑的裴玉京,笑道:“要不裴师弟,你走一趟?”
裴玉京专注望着剑身,声音略冷:“不去,忙。”
大师兄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位师弟天生剑骨,生得俊俏不凡,偏偏越是气质清冷,越招少女们喜欢。
前年,裴师弟奉命招待几个来蓬莱做客的御灵师小姐。结果,能一人一剑杀进邪祟老巢的裴玉京,被几个少女缠得焦头烂额,这样好的脾气,最后对着御灵师拔了剑。
当然,裴玉京最后被蓬莱尊主训斥了一通。
尊主训斥完最疼爱的弟子,又无奈道:“虽说你修习无情剑,可也不要真的表现如此无情,玉京,师尊也挡不住其他山主过来为女儿讨公道啊……”
你好歹装一装,懂么。
大师兄至今记得那时候小师弟站在菩提树下,蹙眉道:“弟子不会和御灵师相处。”
世人都对御灵师趋之若鹜,唯有他们蓬莱的奇葩小师弟与众不同。眼看灵山倾颓,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蓬莱需要少主去联姻,甚至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诞下继承剑骨的后嗣。
不许动情,却又必须承嗣。
不论是对裴玉京,还是对他未来的道侣,都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所以蓬莱的长者,几乎都对裴玉京有愧。
大师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并非有意逗弄,何尝不是希望师弟能快活展颜。
“薛晁师弟,你们几个去吧。”
薛晁等人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轮到了自己,裴师兄不想去,他们想啊!
薛晁难得局促,整理了一下身后的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器宇轩昂。
师兄们取笑他:“怎么,薛师弟有想见的姑娘?”
薛晁说:“我爹说,前几年他和长玡山主除邪祟。山主家有位可爱的小女儿,这位师妹钟灵毓秀,是他生平所见最为出色。我爹让我在学宫好好表现,如果有幸得到师妹垂青,过几年他就去给我提亲。我听说今日这位师妹也来了。”
“生平所见最为出色”这样高的赞誉,让剑修们也忍不住好奇。
到底年纪轻,对情爱之事充满向往,人人皆是普通人,并非幻想中的剑仙。
大师兄注意到,裴师弟听到这话,擦拭剑的手顿了顿,旋即抬起头来。
“师兄。”裴玉京突然望着他说,“我擦拭完了。”
大师兄没反应过来,啊,所以呢?
“可以去,不忙。”
“……”大师兄想起裴师弟以往出门目不斜视,也不爱吃甜食,这次竟然在栗子糕前,比较了许久,掏出灵石买了一包。
师兄神情复杂。
齐旸城暮色来临那一刻,少女们恨不得纷纷惊呼!
谁能想到,不仅来了好几个剑修师兄,其中还有最想见的裴玉京!
没白来,这趟没白来!
段师姐兴奋地握住湛云葳的手:“啊,我待会儿和裴师兄说什么好呢,他是不是只喜欢剑法?我如果请教剑法,这会不会太冒昧了呀?”
何止冒昧,裴师兄可能觉得你疯了。
湛云葳想。
为什么御灵师永远不和其他修士聊御灵术呢。
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湛云葳并不觉得御灵师就比剑修弱,只是从一开始,在教习上,这世道就对御灵师加以限制。
用金丝笼锁住她们,让她们温和得只会毫无攻击力的御灵之术。
可明明,世间还有最厉害的控灵之术,据说练到一定境界,不仅能使邪祟消散,还能让所有灵修供她们驱使。
可惜如今控灵之术早已被列为了禁术。
湛云葳也很好奇裴师兄为什么会来,是来通知今晚住哪儿吗?
她和段师姐一起趴在车辇窗前看出去,齐旸郡天色还未完全黑下去,月亮已经出来了。
湛云葳看见清辉月色下那少年,礼貌颔首应对师姐们的问题。
旋即,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他抬起眸,对上她望出去的目光。
这一年她年岁尚小,桃腮杏眸,不若后来出落得美丽,却有一份独有的娇憨。
湛云葳看见浅浅的笑意浮现在裴玉京眼中,他低头不知和师姐说了句什么,最后朝着她走过来。
剑仙似乎永远这般,坦荡又磊落。
周围惊诧的视线,落在湛云葳的身上,湛云葳哪怕对情爱之事还懵懂,也隐约感觉到什么,莫名脸颊涌上一股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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