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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藤萝为枝)


一路上,她遇见好些重新回到灵域的仙门弟子,个个都在奋力杀敌。
少数黑甲卫神色惶惶,状态茫然,越怀乐见一个踹一个:“愣着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为灵帝效命呢!”
三界是所有人的家,家都快被人端了,还在等王朝那邪魔的命令。
这时候也有黑甲卫首领反应过来了:“陛下不是陛下,早就被夺舍了!”
所有黑甲卫这才匆匆加入战场。
所有人中间,最从容的当属这段时日被排挤的彻天府卫。
他们本就是专门诛杀邪祟的,动作干净利落。
昔日百姓们多么畏惧厌恨他们,今日就有多么想要看见他们的身影。
越无咎穿着战甲,拎着自己的剑,和妹妹靠在一起。
他印象里总是穿漂亮罗裙,爱臭美的妹妹,也不知不觉长大了,罗裙换成了战甲。
他抬头,到处都有邪祟,却也四处都有同伴。
方淮带着方家的人,紧急开启阵法,让百姓进去躲避。
眼见焦头烂额,独木难支,百姓越来越多,阵法开始黯淡。下一瞬阵法却更加明亮,方淮抬头,看见走过来的曲揽月。
曲小姐扶住他:“我来接替一会儿。”
再远一些,有四处支援的蓬莱弟子,粗犷的刀修,还有身上印着团金纹的长玡山弟子……
在这一刻,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最后的净土,再无身份之别,除了邪祟和魑王没有敌人。
越怀乐喃喃道:“我们会赢的吧?”
越无咎望着皇宫的方向,灵域乱成了一团,那一处却更加可怖,透着诡秘死亡气息的宁静。
他抿了抿唇,眼神坚定:“阿兄会赢,我们也会。”
皇宫周围数十里,再无活物,主殿几乎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之中,只剩一个唇角带着血迹的人,站在劫雷之下。
越之恒擦了擦唇角的血,看着面前的灵帝。
灵帝早已舍弃了腐烂的肉身,此刻显露了真身。这是一道数十丈高的暗金色魂体,盘坐犹如佛陀。
灵帝长着一张出奇年轻慈悲的脸,仿佛时光还停留在数千年前。
然而他魂体之中,纠缠着许多黑气,令金色中带上不祥的暗黑,无数哭声从那些黑气中传来。这都是灵帝当年到如今,吞噬过的魑王或者灵修。
这些际遇当初助他成为三界最强,这么多年,换了无数躯体,却仍旧摆脱不了痕迹,孽就是孽。
灵帝单手结印,眸光却并不慈悲,反而带着阴冷之色。
——他夺舍失败了。
就在方才,他扔了上一具躯体,要进入越之恒灵体中时,越之恒解开悯生莲纹的封印,那一瞬越之恒被冰蓝色的莲印笼罩,从九重修为,生生拔高至十一重。
他只留了最后一道……因为应诺过那个人,他得尽力回去。
灵帝当即冷笑,原来是用了上古长荫族的悯生莲纹。
可差一重就是差一重,犹如天堑之别。
他用了数千年来修炼,才有今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他这个后嗣如今才多大?
不自量力。
神极灵修的较量,不过一个照面,楼宇轰塌,寸草不生。
然而灵帝收回手时,脸色却很不好看,十一重修为的越之恒固然无法与他硬碰硬,受了伤。可是他的魂体,亦被反噬,生生撞开。
千年来,灵帝的修炼方式,只能让他进入血亲之躯,失败唯有一个可能性。
灵帝阴恻恻望着越之恒道:“好一个……越家的种。”
越之恒抬眸,事到如今,所有真相都浮出了水面。
湛云葳猜得没错,当年灵力最纯净的御灵师宣夫人,被抓近渡厄城中,就已经成孕,然而时间很短,两个刚有生命的骨肉小如尘埃,连母亲都感觉不到。
灵帝当初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往她体内注入大量邪气。
婴孩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中存活,唯有邪祟之子,能长于邪气之中。
事实证明,后来出生的越清落,果然有一切邪祟之子的特征,越之恒的身体也能无限容纳邪气。
可时至今日,灵帝才明白那两个如尘埃的婴孩,竟然荒唐地吸纳了邪气,顽强出生。
眼前之人,长于地宫,受尽世人冷眼,今日却仍旧站在了他的对面,同他一决生死。
狂风之下的人银纹玄衣,平静却又狂妄:“陛下,你说没了灵体,还能飞升吗。”
灵帝冷眼看着越之恒,就算到了这一步,他仍旧是三界唯一的十二重灵修,天道之下第一人。
无法飞升又如何。
他饶有深意道:“无妨,本尊杀了你,再压制修为便是。”
待到劫云散去,他将邪祟重新赶回渡厄城,其余灵修犹如他手中牲畜,直到诞育出真正能用的灵体为止。
他来自数千年前,有颠倒乾坤压制劫雷之力,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面前的灵修有吗?
谁都清楚,悯生莲纹开到这个地步,就算他饶他一命,越之恒又能活几日。
他今日注定被留在这里。
灵帝抬起手,他掌中是轮廓将成的神印,这一掌看似很慢,却能顷刻平山填海,甚至踏平整个王城。
越之恒掠至空中,单手结印,眸中莲纹盛开。
无数阴兵出现在他目光所及方向,成千上万,坚毅果敢,无声形成诛魔之阵,将灵帝困在其中。
此刻空中的玄衣灵修,通身银白莲纹,居高临下,眸光冷漠,他注视着灵帝,唇间冷冷吐出一个“诛”,分不清此刻谁更接近神明。
浩浩荡荡的诛魔之阵,以万千勇敢无畏的阴兵做注,今日势必令灵帝长眠于此。
灵帝有千年的光阴又何妨,那就用万人的决心来填平!
灵帝被困在诛魔之阵中,有几分恍惚,上次如此浩大颠覆乾坤,镇压邪魔,还是天地间最后一个长荫族人死去。
他当年冷眼看着那人带领族人以身殉道,希望她死,以此证明那是错的,又希望她活着,活着和自己忏悔。
三千六百年了啊……原来他从未忘记过。
他将众生视作蝼蚁,只因自己的族人、与他同一个时代的人,早就不在世间了,故人已经离去太久。
然而诛魔之阵,却在三千年多后,被另一个灵修用了出来。
灵帝看着越之恒,不得不承认,这是从那一日到如今,他最后一个对手。
裴玉京来晚了一步,他赶来时,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亦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三万余阴兵只余数千名,悍不畏死,一次又一次将灵帝困在阵中。世间阴阳相悖,俨然是同归于尽。
空中银白和暗金色气息交织,每一缕银白之气,都是消散在世间的阴兵。
灵帝仍旧如不动佛陀,身上的暗金之气,却在不停流泻。
而空中的另一人,犹如莲中圣君,眸带冷漠悲悯之意。
裴玉京几乎认不出这是越之恒。
也的确如此,来之前,蓬莱尊者已经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悯生莲纹啊……裴玉京眸光复杂,越之恒为了留住灵帝,已经连最后一道都不剩。
裴玉京心中竟然生出几分悲壮的难言滋味。
他清楚,越之恒回不去了。
觉察到裴玉京作为少主带领仙门过来,越之恒眸色平静而淡漠,两人之间什么都没说。
他转开视线,看向汾河郡的方向。
那里是他的家,原本……还有人在等着他。可是他注定食言了,三万阴兵都注定牺牲,他作为主帅,只要一息尚存,就得杀了灵帝。
他只是有些许遗憾,来年秋日来临,再没法和湛小姐一起看叶落。但那时,没了灵帝,她应当能回长玡山了罢。
十二重灵脉,早已不死不伤,唯有上古流传的诛魔之阵,还剩一线希望。
裴玉京认清了局势,亦加入了战局。
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想,没有想身后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是师尊耳提面命自己多年的敌人,亦没想过面前强大的敌人,对他一个仅仅九重的灵修来说意味着什么。
百姓们哭声、动荡的山河、少时一次又一次的练剑的画面滑过脑海,仿佛就是为了此刻。
神剑的光华穿梭与漫天暗金色光芒中,只不过今日更亮,再没往日神剑蒙尘之感。
他手中剑,终于彻底为他所用,斩向世间一切阴霾。
这亦是世间唯一能伤到灵帝的剑。
灵帝越发虚弱,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连说了几个好:“好一个能者既出,王朝颠覆。”原来不仅仅是一人。
占卜的卦象历历在目,世人皆知他下令杀裴玉京,可灵帝不屑一顾。
他最厌恨世间占卜。
三千年前,苍老的长荫族大祭司,卜卦说他并非良人,杀孽过重,毫无慈悲之心,将来必定自取灭亡。
可三千年过去了,留有一线神息的长荫族都死绝了,他却活到了现在,还成了呼风唤雨的存在。
诛神之阵不断削弱他,神剑亦开始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阴兵一个个消散,赶来的仙门弟子,红着眼眶,毅然以身补位。诛神杀阵中,对上灵帝几乎无人生还,以卵击石,不断有人死去。
裴玉京回头,看见大师兄也倒在了血泊中,不禁红了眼眶。
灵帝确然愈发虚弱,他知道这样下去,越之恒真能杀了自己。他缓缓起身,当年长荫族舍身献祭,保护天下百姓历历在目,今日灵帝却成了那个被诛杀的魔。
“她和族人尚且不算成功,尔等蝼蚁,也妄图屠戮神明?”他知道,今日是自己败了。
可数千年的差距,那些连命书都快要模糊的东西,一群年轻的灵修,怎么知道他全部的来历?
越之恒皱眉,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都退开!”
灵帝抬手,从心口穿过,取出一滴金色的心头血。
就算裴玉京不认识这是什么,这一瞬铺天盖地的压迫力,也令他瞳孔紧缩,连忙避开。
可是根本来不及,那滴心头血滴落在地,整个皇宫顷刻变成混沌之地。
一念生,一念灭。
是神的创世之力,亦是灭世之力。
剩下的阴兵全灭,跑得慢的灵修,霎时沉寂在一片混沌之中。
头顶劫雷散去,却也日月无光。
裴玉京一口鲜血吐出来,觉得有什么在将自己无限向下拽,挣扎不了半分,最后提起神剑都困难,他见混沌还在扩散,向外延伸,心急如焚,试图站起来。
诛神阵法破碎之际,越之恒也已是强弩之末。
银白莲纹从他身上散去,越之恒勉力维持着清醒,思考灵帝濒死前,到底想做什么。
数千年修行功败垂成,灵帝必然不甘就此引颈受戮。
他是想将王城变成第二个渡厄城!一切重归混沌,只要他此刻一息尚存,千万年后,便有卷土再来的机会。
越之恒知道自己得阻止,可他本就是战到最后,战得最久的人,连手指都开始慢慢消散。
他闭了闭眼,还是来不及。
指尖是最开始消失的,不同于其他人,他们死了还能留下魂魄在这混沌之地,他的生机被冰莲耗尽,若离开尘世,就什么都不剩了。
这一生的景象从眼前划过,有他少时和哑女在地宫取暖的,有在后山一日复一日的劈柴修行,还有这些年成为彻天府掌司张扬跋扈的日子……
最后汇聚成十六岁他跑下山,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少女。
她蹲下来,在他掌中打完板子,又将救命的启蒙之玉给他。
“你答应我,得学会这平安玉中的道理,活下去,如果以后当了灵修,尽力造福百姓。”
十一年了。
身躯在慢慢消失,他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少女,他哑声道:“我尽力了。”
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轻轻道:“我知道。”
谢谢你为了我少时一句话,坚持了这么多年。
她捧着他快要消散的指尖,像是捧着举世的珍宝:“没关系,越大人,剩下的交给我。”
指尖最痛的地方,痛苦慢慢停息。越之恒晃神之间,才发现并非错觉。
一片混沌黑暗之中,有什么在逐次亮起。
如散落的繁星,重新点亮脚下的土地。
湛云葳松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灵帝,她走过的每一步,混沌消失,白昼归来。

灵帝抬起头。
那少女迈着步子朝自己来,所有混沌为她开路,像是惶惶恐惧。仔细看,却能发现,并不是退散开,而是全部被她吸入了体内。
灵帝剩下的所有功力,混着那一滴神血,原本只想留住一个混沌之地,最后一片属于他的领土。
只要他的魂魄一日不散,他照旧是混沌之地的王。
可现在全部涌入来人体内。
那些原本来不及跑出混沌之地的百姓和灵修,如梦初醒般,重新站在了阳光之下。
越来越多的人爬起来,天幕也越来越亮。
灵帝看着那张背着光、渐渐清晰的脸,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冷笑道:“绫汐,你以为这样,就能看我笑话。我告诉你,我根本没错。错的是你,是长荫族人,是你们背叛了我。”
“你认错人了,梵琰。”少女开口。
她走得更近了些,灵帝才看清,她并非自己记忆里那个人。
只是时光已经过去太久,那人在自己记忆中,开始变得模糊,他才会因为这几分相似的眉眼和神韵错认。
他听见湛云葳的话,方明白她的身份,绫泱。
灵帝冷漠的看着湛云葳。
脑海里是三千六百年前,长荫族的绫泱刚出生不久的场景,莲台之上,小女婴睁着黑葡萄似的眼,族人振臂欢呼,大祭司亲自将圣水点在小婴孩额上。
圣水在她眉心绽开,如春日之花,边缘泛出星星点点的银色。
绫汐抱起女儿,笑容十分柔和。
灵帝……灵帝那时候还不是灵帝,他是衔琴一支的少主,叫做梵琰,他远远看着绫汐嫁人生女,脸上的神色莫测。
经过身边的族人提醒,他才掩盖住了眸中阴戾,亲自上前,笑着祝贺。
绫汐将绫泱抱得更紧,冷漠地看着他。
“梵琰,你意欲何为?”
梵琰以为自己不记得这些往事了,可如今回想起来,他连自己那时候的神情,以及绫汐的紧张和厌恨,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笑容温润,面上有几分受伤,骗她说自己早已放下,不会伤害她的骨肉。
衔琴一族连忙上前赔罪,还带上了他父亲让带来的小灵锁。
梵琰身份尊贵,长荫一族就算对他再不满,也不能当场将他杀死,挑起两族战争。
绫汐冷冷地看着他,漠然不语。
梵琰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婴孩,是一个白净漂亮的小女婴,眉眼间依稀有她那个凡人父亲的影子,但她仍旧继承了长荫族的血脉,甚至通过了圣水的认可,会是下一任圣女,灵域的主人。
他在心里淡淡地想,可惜了,没能杀那个凡人更早一些,否则就不会有这个孽种的出生。
那个年轻的首辅,到死也没向自己求饶,到死都在等着爱妻绫汐回去。
深情得令梵琰发笑。
这些年来,梵琰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和绫汐为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上古一脉,传至他们这一代,只剩两大族,长荫和衔琴。为了保证血脉纯粹,两族常常通婚。
梵琰很小就知道,自己的妻子是长荫族未来的圣女,住在神山,是将来的三界之主。
彼时圣女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梵琰的外貌却只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孩童。
弟弟带着玩伴,洋洋得意,对玩伴说他是圣女的童养夫,将来只是去伺候圣女的,自己才是族长。
梵琰气怒不已,冷笑着将他们引向蛇窟。
那日黄昏,他冷静洗去自己手上的血,心里十分享受。同样是上古血脉,凭什么衔琴一族永远只能是附庸。凭什么父亲要将自己送给圣女,让弟弟继承衔琴一族。
他的亲弟弟,是他暗暗杀死的第一个人。
就算如此,父亲仍旧没有留下自己的念头,坚持要将他送往神山。
过了数年,梵琰长大了,已经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父亲第一次将他带去神山,那也是他第一次见绫汐。少女坐在神山竹帘后,大祭司在教她绘印。
他心中恶意满满,却对上一双好奇清亮的目光。
绫汐很美,眼神也很干净。
梵琰过了许久,露出一个羞怯的目光。他在神山待了五年,父亲说让他好好哄着绫汐,和她培养感情。
可许是因为比他大几岁,反倒是少女哄着他。
她对他极好,念及他背井离乡,好几次梵琰故意折腾她,她不知道看没看出来,几乎都由着他。
大祭司说他是个坏种,绫汐也肃然护着他:“姑姑慎言!”
渐渐的,梵琰确实对她有了那么点微妙的感情。但他心里冷冷地想,只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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