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没忍住,“你一个男的……”
结果没说完,许诗嘉就打断了她:“男的怎么了?!你别性别歧视,男的就不能脆弱了?”
“……”林舒,冷静,打人是犯法的。
努力心平气和后,林舒还是道了谢:“辛苦你帮我提上去了。”
“哎,那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的,可是这种场景下,如果我不站出来,还有谁站出来呢?”
结果林舒一感谢,许诗嘉还演上了,他一脸被迫上岗被委以重任的无奈:“如果我不提,就只能那个服务员大叔提了,你看他都那个年纪了,我内心尊老爱幼的良好道德让我没办法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能自己忍着委屈,把行李给提了。”
“……”
“何况。”许诗嘉转头看向林舒,“你点名我陪你来出差,不就是想让年轻力壮的我,替你干这档子事吗?”
虽说是这个道理,但林舒总觉得许诗嘉说出来气氛就变得怪怪的……什么年轻力壮,什么这档子事……
林舒板起脸:“你正经点说话。”
“我还不正经啊?”许诗嘉很气愤,“我都这么正经过来出差,住这种酒店了!”
说起这,许诗嘉的语气都怨恨起来了。
等到了二楼刷卡进了房间,他才发现房间里面比外面还简陋……
那灰扑扑的墙面,老旧的床单,还有已经褪色的地毯,无处不昭告着一种天要亡我的气息……
忍无可忍,他把林舒拉过来,指着自己房内的条件对峙:“实报实销,也没说要住这样的酒店吧!就这还至尊豪华山景大床房呢!”
这条件是有点艰苦,但作为上司,面对许诗嘉的质问,林舒是不可以退缩的。
“你看,这墙面是现在最流行的高级灰,床单老旧,说明洗的多,新的布料上也会有甲醛,洗这么多遍,那肯定是没甲醛了!安全得很!绿色!环保!”
“本身现在旅游都流行去郊区,因为市中心太闹了,郊区既安静,商业化也没那么重,还保留着很多原始纯生态。”
“你为什么不能调整心态,把这次出差,当成是一次涤荡心灵,为自己灵魂找到归宿的机会呢?”
林舒一边睁眼说瞎话,一边走到窗户边,她径自打开了窗:“而且,郊区的酒店虽然档次不是最高,但能给到纯正的山景房。”
“在荣市,用这种价格你住山景房最多看到个假山,但在这里,你想象一下,只要打开这扇窗,映入眼帘的是……”
“坟场。”
许诗嘉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远山,以及远山上一排排的坟头。
林舒抿唇一把把窗户关上了。
许诗嘉阴阳怪气道:“心灵确实都涤荡了,也找到归宿了。”他指了指山上的坟头,“人的最终归宿,都在那呢。”
“……”
“先不说坟场,这是什么?!”许诗嘉视察一般在自己房里走了一圈,突然瞪着墙壁中间的一扇门,“房间中间这儿怎么有扇门?”
他推了一下,然后竟然推开了。
林舒也愣了愣,跟着他往门对面看去,才发现门推开后的对面,竟然是自己的房间。
这竟然是两间连通房!
而且这扇连通的门上甚至都没有门锁!
林舒看着自己对面的许诗嘉,这男的要是虚的不行还安全点,现在看来体力好得很。
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是自己下属,谁知道是人是鬼?
林舒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和许诗嘉住连通房,这绝对不行!
虽然林舒当机立断要求换房,然而事情却不如她想的顺利——
“抱歉林女士,今天我们这儿有几家人家正好结婚,大批外地亲友过来,导致周边的酒店都订满了,我们也没有空房给您换了,为表歉意,我们给您一张代金券,欢迎您下次再来。”
这次来的“很好”,下次肯定不会再来了。
林舒交涉无法,回到二楼,准备和许诗嘉约法三章,却不见许诗嘉的踪影。
片刻后,对方才姗姗来迟,手里拎着一串大铁链和几串锁。
见林舒眼神疑惑,他微微一笑:“我刚去不远处的超市买了锁和铁链。我和你毕竟男女有别,连通房还是不太妥当不太安全。”
看着许诗嘉正直的眼神,林舒心下有些羞愧,人都是多面的,或许自己对许诗嘉存在诸多误解,他能考虑到这一点,主动买了锁,至少为人是绅士的。
林舒看着许诗嘉拿着锁走进了她的房间,一边往门上挂锁,一边还抬头对林舒灿烂一笑:“锁就锁在你房间这侧,钥匙拿在我手里,这样大家都安全。”
大家都安全?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不过不管怎样,许诗嘉主动避嫌买了锁,肯定是自己多心了。
只是很快,等许诗嘉回了他的房间,林舒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心。
门的对面传来了移桌子的声音,最终,那声音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连通门的背后。
许诗嘉,在自己房里,连通门的那侧,搬了个桌子,堵住了门。
“……”光上锁还不行,还堵个桌。
这哪是主动为了林舒的安全避嫌啊。
这他妈是防林舒呢!
这一刻,林舒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天凉了,这许诗嘉不能留了。
留他在团队,她怕自己被他气的英年早逝。
只要没死,就得工作。
第二天一早,林舒就拽着一脸没睡醒还在打哈欠的许诗嘉直奔调味品工厂。
对企业进行尽职调查,就和彻查企业的祖宗十八代一样,要全方位排查企业的点点滴滴,审阅他们的每一份人事决议,每一份业务合同,每一份劳动合同,确保不遗漏任何可能存在的法律风险。
但企业的资料,尤其是经营模式和业务合同,这属于商业机密,因此一般被尽调的企业,都不愿意提供详尽的电子档材料,所以尽职调查律师才必须入驻企业,根据企业的保密要求审阅所有纸质材料,所有材料不允许带离出企业。
当然,这种实地入驻也有非常好的效果。
一来可以直接走访企业工厂和办公区,亲眼确认经营情况;二来则是对缺失的材料,可以当面催促企业提供。
“虽然愿意接受尽职调查,说明公司老板肯定是想被并购的,但我们尽职调查发现的问题越多,我们的客户在谈并购价时可砍价的空间就越大,毕竟,你要每年利润都是负的,还有几个劳动争议在仲裁,有赔偿的风险,还有大笔银行贷款的话,并购价格上自然只能让步。”
在出差前,林舒是有一份尽调资料清单发给过调味品公司的,但……
“老板指挥手下提供尽职调查档案时,才不会老老实实真的按照我们的清单都提交,因为他会想隐瞒对他不利的情况,就像卖房的房东会想竭力隐瞒这房子里死过人一样,一旦把所有信息如实交代了,他怕他会被压价。”
“而为我们整理材料对接的是员工。虽然老板愿意被并购拿钱走人,但员工可不希望企业横生变故,一旦被并购后,企业势必进行重组整合,到时可能会产生人事调动或裁员,所以员工多半对提供材料没有任何积极性。”
“更何况,员工平时已经有需要烦心的本职工作,为律师提供尽调材料是额外的工作内容,反正都拿一样的月薪,谁愿意多干活呢?对老板阳奉阴违,然后对律师爱理不理的多得是。”
虽说对许诗嘉的工作能力不抱希望,但此行时间紧张任务繁重,林舒还是尽可能希望他能对工作进行分摊。
根据林舒的经验,工厂准备的材料多半就零星几份,大量的材料需要有一个专人去催。
为此,在去工厂的路上,林舒简单给许诗嘉讲了讲尽调的注意事项,并安排了他的工作内容——
“清单我已经发你了,你到了就按照清单去帮我催材料。”
“你就让我干这个啊?”许诗嘉相当不满,“这有什么难的!”
林舒懒得理他,要知道,律师审材料都是行活,尤其像林舒这样尽调经验丰富的律师,拿到业务合同应该扫哪些关键词,资产损益表应该看什么数字,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最难的还真的是要材料。
专业的东西自有它的规则,一旦掌握,就很顺手,其实远远不如与人沟通难,毕竟每次沟通需要应对的对象性格大不相同,难易程度也难以预测。
而得到的尽调材料越多,越能发现法律风险,写出来的尽职调查法律报告越丰满,反而是材料稀缺,那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林舒此前所料,工厂方面给提供的材料非常有限,对让林舒基于此出具一份全方位的尽职调查报告来说远远不够。
“我出去一下。”
许诗嘉倒是眉飞色舞,像个花蝴蝶似的飞出企业给律师准备的会议室。
隔着玻璃门,林舒看着他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到了大办公区一群女员工面前。
三言两语后,几个女员工眉梢眼角的笑都藏不住,就算隔着玻璃,林舒都恍惚能感受到对方看向许诗嘉脉脉含情的目光。
这男的……
叫他去要材料,他去干什么了……
只是就在林舒快要发怒之前,许诗嘉就哼着小曲重新进了会议室,他的手里晃着一把钥匙:“你交办的任务完成了。”
“什么?”
“这是档案库的钥匙。”许诗嘉欠扁道,“本人弦无虚发,每发必中。”
“她们说工厂原本的办公楼在仓库附近,最近才搬过来,所以大部分纸质档案都扔在那边的办公室档案库里,现在提供给我们的都是搬来这里后手头有的。”
难怪如今提供的文件这么少!
这男的对异性还确实挺有一套。
林舒看着许诗嘉手里的钥匙,那还等什么!
“那我们赶紧去把那边档案室的材料搬过来!”
然而等林舒真的打开档案室的门,她的豪情壮志就瞬间偃旗息鼓了。
林舒终于理解为什么工厂员工没有主动把这些资料搬进会议室了。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档案库的几个柜子里都被塞满了,地上也全散落着资料,桌上有些资料成堆摆放着,有些甚至毫无章法乱丢一气。
工厂老板大概也明知这点,认定就算尽调律师找到档案库,也不可能翻找全资料,因此觉得自己高枕无忧,才连出来和林舒他们寒暄一下打个招呼,妄图套路贿赂林舒在尽调报告上帮他们公司粉饰一下都嫌烦。
大部分工厂管理粗放,也根本没有档案归集的理念,但林舒没想到这家调味品工厂会这么没有章法。
这栋办公楼如今人去楼空,显得阴森晦暗,林舒试图开灯开空调,才发现水电都被切断了。
而等她一走进档案库,里面的灰尘就让她咳得撕心裂肺起来,只是这都不是最难忍受的。
最让林舒痛苦的,是等她随手翻阅起档案库里的资料,才发现这里真的什么都有,既有毫无用处的会议纪要、宣传册,还有不同时期每样香料的报价……
她需要在短短三天里,从这些成堆的冗杂资料里,翻阅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然后精准定位出法律风险。
这么多资料,从档案库搬到环境更好的新办公楼会议室是不可行的,既浪费时间消耗人力,又容易在搬运中造成资料毁损。
所以她需要在这里办公审阅资料。
但林舒断然不可能一个人搞定这么多材料,她需要许诗嘉。
“我需要在这里办公审阅资料。”
“在这里?!”林舒的话音刚落,许诗嘉果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地方大概是厂房改的,层高那么高,没有空调暖气,光是待着就很冷,灰还大,在这里待几天,回去肺都坏了。”
他虽然没说别的,但“我许诗嘉就是死,也不会在这种环境里办公”就差没挂在他脸上了。
林舒能这么年轻升任合伙人,不仅因为肯吃苦,专业能力靠谱,更因为她会看人会用人也会管人。
她有的是办法让许诗嘉主动留下来。
许诗嘉娇气金贵事儿精自我感觉良好,有一大堆毛病,但对着上年纪的服务员能一把抢过行李箱自己提,说明他同情弱者,嘴上骂骂咧咧,但实际心地不坏,这样的人多半吃软不吃硬。
而他的少爷脾气,说明成长环境中多半习惯被人捧着,因此他喜欢被人顺毛摸,吃拍马屁那一套,但太明显低劣的马屁他又会生厌,你要一开始就对他点头哈腰阿谀奉承,只会被他看不起。
要夸,就要另辟蹊径,从他鲜少被人肯定的方向夸。
这样的人,最适合打一棒子再给颗枣。
偶尔再加点激将,适当示弱,轻松拿捏——
“你已经完成你的任务了,你可以走了。”
林舒露出真诚的表情:“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能找到这里,实在太让我刮目相看了。以往我在上个律所,从来没合作到过像你这么沟通能力强效率高的同事,你已经为我节省了大量的时间了。”
果然,这话下去,许诗嘉愣住了。
他在惊讶之后,脸上露出了努力想要压制住的扬眉吐气的得意。
林舒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用更真诚的语气乘胜追击道——
“你这样强的工作能力,我自然希望你能一块留下和我工作,有你这样的帮手,我感觉都有信心处理完这一屋子资料了,但我担心这里的灰尘对你健康造成影响,何况你还这么年轻,又只是律所一个普通律师,没必要这么拼这么牺牲的。你回新办公楼会议室,帮我看完那里剩下的一点资料就行。”
果然,许诗嘉露出动摇和迟疑的表情。
他看了林舒一眼:“那你呢?你不是比我还小吗?”
“我?”林舒低下头,刻意压低声音道,“我没事的,我从小妈妈就去世了,父亲再婚组建新家庭,我只能跟着外婆过,外婆去世后,一直以来也都只能靠自己,习惯了。”
“而且我毕竟是你上司,这种时候,不应该让你们下面的人冲在前面,老板才应该身先士卒。”
“我很好,你走吧。”
林舒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完,趁许诗嘉不注意,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几乎是同时,林舒的脸上就露出了最真实的、强行忍痛的表情。
欲盖弥彰的脆弱,强颜欢笑的逞强。
百分之百纯天然。
林舒低头,摆出自己打算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姿态。
一分钟后,许诗嘉没走。
五分钟后,许诗嘉还没走。
十分钟后,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声音不自然地开了口——
“我工作能力确实是强,新办公楼会议室里那点材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你也不容易,这么一屋子材料,我就留下帮帮你吧。”
如林舒所料,许诗嘉脸色经历惊讶——得意——扭捏——迟疑——大义凛然之后,最终这男的留下了。
林舒让许诗嘉留下来,原本只希望他能完成资料的筛选整理工作,并不指望他审阅资料发现问题,然而没料到真干起活来,这男的比想的要强。
原本以为是不可回收垃圾,林舒打算把他找个机会清理出场,但现在看来,也不是不能考虑变废为宝。
只是少爷打工,豪情壮志最多三分钟热度。
果然,留下没多久,许诗嘉脸上就露出了后悔。
但鉴于刚刚才展现出留下帮忙的姿态,他碍于面子没法直接走,忍着继续干起来了。
林舒预判,最多再坚持一小时。
不出她所料,一小时后,许诗嘉站起身,打算开口,显然在为开溜做预热。
就在他要开口的瞬间,林舒抓住机会,像并未察觉他肢体语言一般,抬头朝他灿然一笑——
“许诗嘉,没想到你专业能力也这么过硬,幸好有你帮忙,帮我找到了好几个重大法律风险,也帮了客户大忙。”
果然,许诗嘉的脸上露出一些尴尬,他不自然道:“应该的。”
说完,这男的深吸了一口气,又坐下了。
边际效应,这次的夸赞最多管用半小时。
果不其然,半小时后,觉察到许诗嘉又露出“这次必须走了”的表情,林舒立刻再加了一计猛药对他进行“抢救”——
“许诗嘉,你真是一次次给我惊喜,没想到你竟然很有吃苦精神,这么差的条件下还能坚持工作,很敬业,很不错。我觉得以你的资质,只要多努力,以后一定能上十大杰出青年律师的榜单。”
这话下去,许诗嘉像一个便秘的病人,因为爱面子,最终咽下了苦涩的难言之隐,在医院门口打了会转,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最终放弃了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