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顾梦和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她那时已经死了,她们只知道她重伤成了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多又奇迹般地苏醒了。
其实这两年多是她在快穿里上百个任务世界。
她早就不会再被暴力和流血刺激到了,但顾梦认为那是她的“成因”。
——她偏执地掌控是因为稍有差错,她就会遇到危险。
——她在任何关系里总想赢,是因为赢了才能活下来。
对,也不全对。
她的“成因”是来自于快穿世界,不是原生世界,原生世界发生过的事早已不能伤害她了。
她没有办法告诉顾梦,她在一个个快穿世界里治愈了曾经的自己。
治愈的办法就是赢,永远赢,不断地赢,变得强大聪明,无往不利。
这一次,她很坦诚地告诉了顾梦,和裴颂之间的事,包括送走了他的母亲。
顾梦听着她说,等她说完才问她:“你其实可以选择更温和的方式,事先告知他,或是让他打一通三分钟的电话,这并不会影响这件事的结果,但你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这样会让你有“赢了”的感觉对吗?”
“是。”宋斐然诚实地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通过“赢了”的方式验证被爱?”顾梦温柔地问她:“因为你认为爱就是痛苦又无法离开?”
宋斐然看着顾梦,很久很久才说:“是,就像我的母亲爱她的两任人渣丈夫,就像我痛苦地爱我的母亲。”
顾梦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她原来都懂,都明白,可她说:“这或许是错误的方式,但它让我快乐。”
她对顾梦笑了笑:“你和我说过,当我明白那只是两杯酒,不意味着失控,那就只是两杯酒。”
“所以当我这种错误的方式遇到了适配的人,它就是正确的,不是吗?”她问。
她没有想要一个答案,因为她已经有了答案。
外面的天黑透了。
她起身离开那张沙发,走出那扇门。
漆黑的夜雨里,一道消瘦的身影在露天停车场里一辆一辆辨认着车子。
宋斐然看见他停在自己的车子旁,身上还穿着病号服。
她撑开伞走过去,将伞撑在了他的头顶。
他抬起头看向她,慌张的眼睛一下子定下来,“宋总……”
他被雨淋得湿透了,细雨打湿的脸苍白的没有血色。
“怎么在这里?”宋斐然垂眼看他的鞋子,那是一双医院的拖鞋,他不会就穿着这样一双鞋子走路过来找她的吧?
他的新手机里没有绑定银行卡,他没有钱打车。
“我去公司没见到您,助理说您来看心理医生了。”裴颂站在她面前,抬手握着伞把伞向她推了推,又仔细看着她的脸问:“您不舒服吗?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吓到你了?”
他知道她有在吃一种药,每周会去见什么医生,但她没有让他送过她来这里,所以不清楚她见了什么医生。
他今天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吗?严重到需要吃药吗?
“你怎么过来的?”宋斐然问他:“走路?”
“打车来的。”裴颂说:“助理借了钱给我。”他又问:“有开新的药吗?”
宋斐然没有回答,又问:“为什么去公司找我?”
裴颂站在伞下,湿淋淋的脸像是流泪了一样,握紧伞柄,喉头动了动说:“新手机我不太会用,不知道发的信息和微信你有没有收到……”
“收到了。”宋斐然依然看着他说:“电话也收到了。”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发红,喉咙里一下子酸涩的厉害,她收到了,是故意不回他的。
是在惩罚他是吗?
可他没有办法怪她,只能说:“收到了就好,我送您回去。”
他伸手去拉车门,没有车钥匙怎么能拉得开,可他浑身发冷,脑子发蒙,拉了一下又一下。
宋斐然抬手按了一下车钥匙。
车门应声被拉开,裴颂扶着车门,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滑下去,他想坐进主驾,却被宋斐然握住手重重把车门又关了上。
“你这个样子怎么开车?”宋斐然问他。
是啊,他穿着拖鞋怎么开车?
“对不起。”他就站在那里说:“我太失职了。”
宋斐然看见他发红的眼尾,他像是要被她欺负哭了,可她还是又说:“是很失职,我该考虑换掉你。”
他扭过头来看向她,眼神里惊慌到极致,他张口想说什么,可一张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他终于哭了。
宋斐然的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悸动,她说:“为什么哭了?开除你,你就不用遵守那些不近人情的条约,你可以去找你的母亲……”
他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湿淋淋的身体紧紧的贴着她,发抖的抱紧她,哑声说:“如果你想我滚开……我会滚开的,但先不要开除我,等你好起来再开除我好吗?”
宋斐然愣在那里。
他湿漉漉的脸贴着她的脸,又一次问她:“你一直在生病吗?医生怎么说的?开药了吗?”
宋斐然悸动不安的心像是也被他抱紧了,弄湿了。
她很想接吻,很想做爱,和裴颂。
车子里的暖风开到顶格。
裴颂淋湿的病号服被吹干,又被身上的汗水浸透,这场漫长激烈的亲吻才结束。
她们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裴颂潮湿的手掌一直在轻轻抚摸宋斐然的脊背。
他的手掌很热,很温柔。
宋斐然闭上眼,听见车外的雨声,奇异的感到安心。
因为裴颂贴着她的脸很轻的再说再问:“感觉好点吗?”
“怎么会生病?斐然……是不是我太不好了?”他在内疚,他像母亲一样抱紧她,抚顺她的脊背。
他在自责,无论她怎么欺负他,他都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宋斐然趴在他的怀里,能感觉到他腹部的纱布下又渗血了,血和汗浸湿了两个人的衣服。
她不回答他,他脸上就多了潮潮的眼泪。
“对不起,我早该知道你生病了,我明明看见你在吃药……”他的泪水和内疚,让他的爱变得沉甸甸,重力被一样裹在宋斐然身上:“我太不合格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宋斐然坐直身看他,他的脸色苍白的要命,流血的是他,哭的也是他,她感觉一直好极了。
“你知不知道我在欺负你?”她抬手摸了摸他脸上的泪,声音哑着问他。
裴颂又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里又热又潮,手指泡皱了一样:“没有,你没有欺负我。”
他的嘴巴被吻的通红,眼眶也红:“你对我很好,是我不够好……我不够合格,不够听话……嘴也很笨。”他在她指尖落下眼泪。
你看,他享受她带给他的痛苦,痛苦之后的吻格外甜蜜。
所以宋斐然低头又吻了他,他闭上湿润的眼睛,抱住她的背自动去找她的舌尖……
怎么会生病了?
车子开出停车场,小螃蟹就打了电话过来:“妈妈你在医院还是公司啊?我放学了你不在家,你要是在医院,我就过去找你。”
裴颂忙低声说:“别让她过来了,医院传染病多,你直接开回去吧,我自己打车去医院。”他握着她的手少有的坚持:“让我陪你回去吧。”
她不肯和他说她的病,她吃的是什么药,裴颂想至少陪她回去,看她吃了药他再走。
小螃蟹那边听见了裴颂的声音,“裴颂也在旁边?你们没有在医院啊?你们俩偷偷跑出医院了?”
裴颂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只好哄小螃蟹说:“没有偷偷跑出医院,是有点事儿。”
“什么事啊?”小螃蟹追问。
裴颂很不会撒谎,宋斐然替他说:“妈妈正要带他回去拿几套衣服。”
挂了电话,裴颂又央求她,他的大部分衣服确实放在宋斐然那边,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说,需要拿一双拖鞋。
宋斐然知道他是想陪她回去,他在担心她,虽然她好的很。
但她喜欢他这样的央求。
她开车先带裴颂去了医院,重新换了纱布,向护士长请了个“回去取衣服”的假,又带着裴颂回了别墅。
车子开进别墅,雨已经下的很大了。
裴颂刚想下车替宋斐然撑伞,就见有人从客厅里走出来,撑开了一把黑伞接她下车。
是那个今早接小螃蟹上学的司机。
裴颂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看得出斐然很信任他,她伸手扶了一下他的手臂,对他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雨声很大,裴颂没怎么听清。
他关上车门,那位司机就把伞撑在了他头顶,叫他:“裴先生。”
很有礼貌,看起来比他更专业。
“妈妈!裴颂!”小螃蟹站在门口等她们,见到她们就说:“樊勇帮我拼好了斗兽场!”
原来他叫樊勇。
裴颂进了客厅就看见地毯上拼好的斗兽场乐高,之前他和小螃蟹拼了三分之二,没想到最后是新司机陪她拼好的。
小螃蟹似乎也很喜欢这位新司机。
裴颂说不上心里的滋味,他不是吃醋,也没资格吃醋,只是觉得他太普通太平凡了,哪怕做司机也有大把的人可以替代他。
斐然和小螃蟹对他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可他对她们来说,一点也不特殊。
是的,一点也不特殊。
这种滋味让他局促不安,他在想,他之前住的那间客房是不是也留给樊勇住了?
可这也是应该的,那本就不是属于他的房间。
“去洗手吃晚饭了。”宋斐然抱着小螃蟹去洗手。
裴颂与樊勇单独待着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先去房间里收拾自己的衣服。
他推开那扇门,没开灯走进去,看见房间里什么也没变,只有桌子上多了一个小鱼缸,鱼缸里放着几块雨花石和几条小鱼。
他打开了灯,才看清鱼缸里除了小鱼还有一只塑料的小螃蟹。
灯光下,小鱼游来游去躲在小螃蟹后面。
裴颂坐在桌边的椅子里眼眶泛红的厉害。
“这是我昨晚和敏敏捞的小鱼。”小螃蟹跑了进来,站在他的桌边:“你的房间太孤单了,我养几条小鱼陪你住。”
他的房间。
陪他住。
每个字都像雨点落进他心里眼里,就好像……就好像他被她们接纳,成为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你喜欢鱼吗?”小螃蟹问他。
裴颂点点头,要很努力才能忍下眼泪:“喜欢,很喜欢。”
他很想抱抱她。
小螃蟹先伸手轻轻抱了他一下,小小的脑袋挨在他手臂上说:“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和敏敏都很想你,我们想和你一起去喂小猫。”
裴颂抱住她,压着酸涩的眼泪轻轻“嗯”了一声,原来这间房间没有给别人住,原来小螃蟹在等他好起来。
这里只有他的痕迹。
他像那枚廉价的塑料螃蟹,不值钱,却被她和小螃蟹好好的收着。
一直以来她们都没有欺负他,她们对他很好很好,好的他无以为报,好的他愧疚万分。
他留下来陪小螃蟹吃了晚饭,他留意到宋斐然没什么胃口,她往常的晚饭是肉加蔬菜,今天却只吃了蔬菜。
小螃蟹去洗漱。
他起身追着宋斐然的脚步进了书房:“没胃口吗?”
宋斐然回头看见他跟个尾巴一样跟进来站着,笑着打开了电脑处理文件:“下午在顾医生那里喝了杯咖啡,没什么食欲。”
“下午喝咖啡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裴颂过来又问她:“顾医生有给你开什么药吗?”
他有好多问题,总是在问,宋斐然不回答他也不生气,只会耐心的等一会儿再问。
“没开药。”宋斐然回答了他:“还是之前的药,但我打算慢慢停了。”
“可以停药了吗?”裴颂问,他记得这类药不能随意停,要遵循医嘱停药:“顾医生怎么说?”
她有视频会议拨过来,她对裴颂说:“等会说。”
裴颂就没有再多问。
宋斐然看见他转身出去了,没一会儿又端了什么东西进来,放在了她手边。
居然是一碗小馄饨和一杯水。
他没走,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着她会议结束。
会议进行了23分钟,他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等了23分钟。
在结束后,才起身说:“吃药前先吃点东西吧,只吃沙拉会胃不舒服,这是虾仁陷的,没胃口也吃两个垫一垫。”
似乎怕她不吃,他从碗里盛出来两个馄饨给她,“就吃两个。”
宋斐然接过了他的勺子,真的吃了两个馄饨。
她从他脸上看到了开心,这种开心是她哄小螃蟹多吃饭时会有的表情。
已经很晚了,他却一直等着她吃药,仿佛只有她吃了药他才能安心走。
宋斐然也没隐瞒他,拉开抽屉取出了里面的两盒药,吃了两粒,这些药她打算慢慢停掉了,她已经不需要这些药了。
只是不能一下子停掉,容易戒断反应。
裴颂在她吃药时拿过那两盒药看了看,看见上面写是用于治疗双相情感障碍。
是双相。
他的心沉甸甸的坠下去,怎么会生病了?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她看起来那么健康。
裴颂从别墅出来已经十点了,樊勇送他回的医院。
他坐在车里,用手机仔仔细细的查双相这种病,越查越痛苦,能发展到双相她一定病了很久很久,可她居然把自己的情绪控制的那么好,她有失控过吗?
外面似乎在打雷,闪电划过,像是闪过裴颂的脑子一样,一些在梦境的零碎画面又闪动出来——她站在残缺的金佛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眼神近乎失控的说:“裴颂,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裴颂,你要为了他与我为敌吗?”
——“杀了他,裴颂。”
“裴先生?”樊勇忽然叫了他。
他惊醒一般扭过头,在一阵阵晕眩中慢慢看清了樊勇。
“到了,裴先生。”樊勇在看着他,“我送您下车。”
原来已经到医院了。
裴颂忙按住了樊勇的肩膀:“不麻烦,我自己下去就行。”
他撑开伞下了车,却又回头站在车门外问樊勇:“我能问问,你和宋总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他直觉斐然和樊勇认识很久了。
樊勇愣了一下,点头说:“我认识宋总确实很久了,大概认识有十年了。”
“十年……”裴颂想,那么久,比他久很多,那很好,樊勇是她信得过的人:“她那个时候十九?”
“是。”樊勇如实说:“快要二十岁。”
他知道裴颂是宋总什么人,宋总很多事都没有隐瞒裴颂,他有些好奇裴颂到底想问什么?裴颂的表情又不像是在“吃醋”。
裴颂很礼貌,像是请教一样问他:“她那个时候……好吗?”
“嗯?”樊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裴颂就又补道:“我的意思是,十九岁的她那个时候过的好吗?”
十九岁的宋斐然,过的好吗?
樊勇真意外他会这么问,十九岁的宋斐然比现在极端,常常失眠,非常的聪明有手段,有着不符合她年纪的阅历和果决。
他那时听说她才十九岁非常的意外,因为那个时候她看到死人就和看到一片树叶没什么区别,她会和他说:杀人要把自己摘干净。
“她过的很好。”樊勇难得带着笑容回答说:“她十九岁就已经是小宋总了。”
他没有告诉裴颂,十八岁的宋斐然身边还陪着一个人,一个银发的男人,自称是她的哥哥,陪她从国外回来,但她们的关系不只是兄妹,有时候樊勇会在宋总的房间里见到他。
后来宋总就和白泽安恋爱了,那个男人也消失了,宋总说他回自己的国家了。
医院已经熄灯了。
裴颂回到昏暗的病房里,坐在床边看着手机,十九岁的宋斐然过的好吗?真的好吗?那个时候她生病了吗?有没有失眠?
他疲惫的躺在病床上,忽然看见正对着病床的电视机下有一个很小的红色光点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