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莲被她的话、她的眼神压得坐在地上,她没有办法反驳宋斐然说的每个字,是啊,小颂或许从来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有她这样的妈。
一直以来都是她拖累了小颂,现在更是她害的小颂被亲父亲捅刀子,还可能要坐牢……
病房门外,有人敲了门。
推门进来的是姜珊,她拿着一袋子手续单说:“宋总,转院手续办好了,飞机两个小时后起飞,现在就可以去机场了。”
王莲慌忙抓住了宋斐然的手臂:“让我见见小颂,至少……至少让我等小颂从急救室出来。”她哭着求宋斐然:“宋总,宋老板求你让我见见我儿子吧……”
“不要和我讨价还价。”宋斐然对她说:“我对你已经足够仁慈了,你以为你可以移植的肝是谁找来的?”
王莲不可思议的仰头看着宋斐然。
“是我。”宋斐然说。
是她?怎么会是她?
王莲今天下午才被医院告知找到了合适她的肝……居然是宋斐然替她找到的?
“为什么……”她不明白。
“真蠢啊。”宋斐然笑了一下,坐直身看着王莲问:“你觉得你儿子凭什么能做我女儿的司机?你以为他给你那些钱是怎么赚来的?”
王莲喉咙里刀子割一样,她听见宋斐然说:“因为他把自己卖给我了啊。”
“一个赌鬼的儿子,我会聘用他,还给他那么高的薪水,你真觉得是因为我善良?”宋斐然心里的恶意还是冒了出来:“你倒贴给你赌鬼老公的钱是你儿子的卖身钱。”
王莲被这句话砸得眼前发黑,她几乎没有办法支撑住这具身体。
“我没有送你去坐牢,给你换肝换医院,让你可以重新开始就是因为你儿子早就被你们逼得走投无路,把自己卖给我了,懂不懂?”宋斐然看着王莲跌坐在地上,站了起来:“所以不要和我讨价还价。”
“姜珊,送王女士去机场。”她转身要走。
王莲忽然挣扎着抓住她的腿,嚎啕大哭起来:“你不能这么做,我要见小颂,不然我死也不会走的!”
“你不会死。”宋斐然垂眼看她,“你如果舍得死早就去死了,怎么可能看着自己儿子为替你治病不分昼夜打工,你却拿这个钱去倒贴赌鬼老公?”
王莲连哭声都懵住了。
宋斐然抬起头笑了一下,在笑王莲,笑裴颂,笑自己:“我不是裴颂,你要死要活绑架不了我,但王女士……”
她蹲下身托起那张虚弱的脸看:“你倒是真跟我母亲很像,就算离开一个烂男人也没办法自己活,她呢找了个更烂的男人生儿子,你呢把儿子当吸血包,不但自己吸,为了挽留裴军还让他一起吸。”
她的手指摸到那张虚弱脸上的泪水,就像当初摸到母亲脸上的泪:“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好好活呢?”
她也这样问过她母亲,那时她很想救她的母亲,她去打工赚钱给母亲治病,却发现她给母亲的钱变成了名牌球鞋,穿在了母亲儿子的脚上。
没救了。
“想死就去死吧。”宋斐然收回手,起身离开,头也没回地吩咐姜珊:“送她走,所有联系方式换掉,到了马上做手术。”
姜珊跟在她身后忙说:“做手术需要家属的签字,至少要裴颂签字。”
“明天一早我会给你。”宋斐然说。
他会签的。
医院外大雨滂沱,宋斐然走过一闪闪落雨的窗户,像走过她的七岁到十七岁,每一步都是潮湿的,但越往前走越坚定。
她分不清自己这一刻,是在切割裴颂腐烂的家庭,还是在替曾经的自己切割,那个时候她太小太弱了,但现在她变得聪明强大。
手机响起来,她停在走廊里看见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细长的影子,像曾经十几岁的自己,如果可以她多想告诉这个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别害怕。
她接起樊勇的电话。
樊勇说,裴颂转到病房了,腹部受伤不严重,只是麻醉还要昏睡一会儿。
裴颂听见了轰鸣的雷声,又隐约听见了雨声。
像是在做梦,睁不开眼,四肢没有办法动弹,只有身体在不断下沉。
“轰隆——”
雷好像一道道劈在他身上,他在巨大的雷鸣声中听见有人在叫他:裴颂,裴颂……
似乎是宋斐然的声音,可他张不开回应她,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道道雷下四分五裂一般,不断下沉……
一双手猛地抱住了他,很凉,抖得很厉害。
他听见宋斐然震怒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一点点闪现出宋斐然苍白的脸,她的黑发全散了开,黑色的衣衫上是斑驳的血迹,手里握着一把灵剑,紧紧的把他护在灵剑的光芒下。
裴颂感觉到自己在落泪,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次我是不是合格了……”
一道雷又劈下,所有的画面碎开。
裴颂重新陷入一片昏暗中,脑子里的画面却一直零零碎碎地在闪现。
有时是躺在他怀里很小很小的小螃蟹……
有时是床幔内,穿着寝衣在和小螃蟹玩的宋斐然……
有时候又变成了地动山摇,他握着一把剪刀在剖开自己隆起的腹部,血腥味和疼痛感令他忍不住呕吐……
一只手很快就托住了他。
“他这么久没醒正常吗?”宋斐然在病床边托住昏迷着痉挛干呕的裴颂,又问护士:“他这样吐了好几次了。”
护士过来帮着她把昏迷的裴颂放平说:“是正常的,有些人对麻醉剂的反应特别大,让他平躺不要枕枕头。”
宋斐然撤走了他的枕头,想收回手,手指就被他胡乱的抓了住。
他掌心里全是冷汗,昏迷中痛苦的抓着她,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
宋斐然俯下身贴近一点才听见,他混乱的在叫她的名字,斐然、宋斐然、宋总……
乱七八糟的称谓里夹杂了一句:“对不起我没有让你满意……”
宋斐然愣在那里,垂着的眼看见他苍白脸上滑落的泪水,他梦见了什么?
这句话曾经的裴颂也说过,在小螃蟹刚刚过完三岁生辰那一天晚上,他又听见了雨声,痛得睡不着,起身出了门。
宋斐然听见开门声睁开眼,就看见他愣愣的站在门口,她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听见一般惊慌的扭过头来。
宋斐然看见他满脸的泪水,苍白憔悴的像一抹鬼魂。
她知道,他又幻听了。
在沈岁华死后,他总是会听见雨声,起先他没有发现异常,宋斐然也没有留意到,到后来频繁到灵芝都觉得不对劲,宋斐然才发现,他病了。
药王汪渺说,或许是生产后的一些病症,有些妇人生产后会耳鸣、幻听,开些安神的药养一养就好了。
可养了三年,没有一点好转。
那天夜里,宋斐然起身过去抱他,听见他说:“对不起我没有让你满意……”
她在那天夜里明白,裴颂的心里早已变成废墟,却一直没有重建成功,因为他既无法面对沈岁华的死,也在自责他没有办法狠下心杀了沈岁华,令她满意。
他的过去被摧毁,他的现在也被自己否定了。
他认为他是个不合格的人,他没办法接受自己,所以一直在自我谴责,自我折磨,直到病得越来越重。
也许就是在那一天夜里,裴颂就已下定决心,在她渡天雷劫时为她赴死。
他祝她顺利化神,问她:这次是不是合格了?
现在,他重新记起来这些了吗?
宋斐然不知道,她回握住裴颂紧紧抓着她的手指,坐在了椅子里,看着他慢慢说了一句:“真蠢。”
真蠢啊裴颂。
死了的话,合格有什么用?
要像白远那样死缠烂打永远纠缠她,她就是吃这套。
不要死,好好活着吧。
雨下了一整晚。
裴颂昏睡期间,白远急匆匆的来了医院一趟,他听白泽安说宋斐然在他家医院,还以为是她出什么事了,结果过来就看见宋斐然握着病床上裴颂的手。
白远心里酸溜溜,嘴上却收敛很多,虽然斐然和他分手了,但她上次答应说可以继续做朋友,不会拉黑他。
能继续做朋友,那就随时有机会成伴侣。
所以他最近克制又收敛,过去友好的问了裴颂的情况,听说伤的不重,只是麻醉还没醒。
人没醒,手倒是抓斐然抓的紧。
白远没待多久,警察就来了。
“是我报的警。”宋斐然站了起来,配合地跟警察出去录口供。
白远才知道,是斐然和裴颂在郊区遇上的抢劫的,裴颂挨了一刀子,幸好那帮抢劫的内讧起来,斐然才能逃脱报警。
白远又看了病床上的裴颂一眼,叹气嘀咕了一句:“你还算忠心耿耿。”
只剩下他与裴颂的房间里,他听见裴颂昏迷中还在时不时地说胡话,一会儿叫斐然,一会儿叫小螃蟹……
原来,宋礼歌已经准许裴颂叫她小螃蟹了。
白远突然又有些酸起来,他认识斐然好几年,讨好小螃蟹那么久,居然抵不过裴颂做这几个月的司机。
裴颂彻底醒来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他睁开眼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口干舌燥,喉咙痛得厉害,在心悸中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一张脸探到了他眼前,小声叫他:“裴颂?你是醒了吗?”
是小螃蟹。
裴颂的目光一点点聚焦,他看见小螃蟹,看见小螃蟹身旁坐着的宋斐然,这里……是医院?斐然受伤了吗?
他下意识要坐起来,小螃蟹慌忙按住了他:“你别动别动,你肚子开刀了。”
他才感觉到肚子上的痛,那是……裴军捅他的一刀。
“斐然……宋总……”他再次看向宋斐然问:“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我在车里就报了警,你昏迷后警察就赶过来了。”宋斐然简单地告诉他。
裴颂仔细看过她,看过小螃蟹才终于确认,她们没有事,她们好好的,他没有害惨她们。
那裴军他们呢?被抓了没有?如果不被抓小螃蟹不是还会很危险?
他很想问清楚,但宋斐然在小螃蟹身后对他摇了一下头。
“妈妈说你们遇上抢劫了,你肚子被戳了一下。”小螃蟹推着他的胸口让他躺下:“你还是乖乖躺下吧,一会儿伤口再流血了。”
斐然是这样和她说的吗?
裴颂在她的小手下乖乖躺好,看着她总觉得心有余悸,如果昨晚小螃蟹在车上……他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被吓坏,她甚至会恨他吧?裴军是他的父亲,又是他透露了小螃蟹的学校……
都是因为他才导致裴军有机可乘,他根本难辞其咎。
可斐然仁慈的没有告诉小螃蟹真相。
裴颂喉咙里又痛又酸涩,他心中的愧疚快要淹没他,这些祸事就是因他而起。
“你要不要喝水?”小螃蟹端了水壶问他:“护士姐姐说你醒了如果不吐就可以喝水了,你想吐吗?”
裴颂摇摇头,忙用手去接水壶:“小心烫着。”
“不烫,是温水。”小螃蟹似乎很有兴趣照顾人,拨开裴颂的手给他倒水:“你别动,妈妈生病的时候我也这样照顾她的,我很熟练。”
宋斐然笑着伸手替她扶了一下杯子:“让她来吧,她一大早就打电话要来看你。”
裴颂却受宠若惊,“这怎么好?怎么能让她照顾我?我的伤口不严重……”
小螃蟹把水递给他:“你只需要对我说谢谢就行了。”
“谢谢……”裴颂听她指挥的接过来,一口气把水全喝光了,喝的眼眶发酸。
小小的人健康的站在他面前,问他:还喝吗?伤口痛不痛?饿不饿?要不要吃早饭?
每一句都像是劫后余生的“童话结局”,越幸福他心里的愧疚就越重。
他差点害了她们,他有什么资格躺在这里享受着她们的照顾?
小螃蟹没有待很久,她还要去上学。
裴颂见到了她的新“司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高大男人,话不多,站在病房外等着小螃蟹。
不知道为什么,裴颂看到宋斐然把小螃蟹送出去,对新司机笑着说:“送完小螃蟹就不用过来医院了,中午和晚上准时去接她就可以。”
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新司机已经熟知了小螃蟹的行程和时间,并且宋总对新司机像是熟悉的朋友一样。
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招了新司机吗?
是不是……在裴军出现在小螃蟹学院门口那天,宋总就着手在招聘新司机?准备随时换掉他了?
裴颂头晕的厉害,看着小螃蟹离开,如鲠在喉,他很想问却又不敢问,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换掉他这个不称职的司机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他甚至没有脸替自己争取,换位思考,如果他是宋斐然也只会更快开除他,他的赌鬼父亲就像个定时炸弹,只要活着就是隐患。
换任何一个父母也不会安心把孩子再交给他。
宋总……对他已经足够宽容了。
“要吃早饭吗?”宋斐然过来打开了桌子上的饭盒。
饭菜香飘出来,他听着宋斐然说是家里阿姨做的,小螃蟹特意给你带过来的,喉咙里就鲠得更厉害了。
病房里只剩下她们。
“对不起。”裴颂开口向她道歉,这三个字根本不足以表达他的愧疚:“因为我才发生了这种事,宋总您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是要处置你。”宋斐然把饭盒递给他:“先吃了再说吧,小螃蟹特意给你装在保温袋里,怕凉了,你别辜负了她的好意。”
裴颂伸手接过来,是粥和蔬菜、鸡蛋,粥还是温热的。
他坐在病床上低头一口一口地吃,喉咙里那些酸涩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看见自己没出息的眼泪掉进了饭盒里,怕被宋斐然看见,忙将头低得更低。
宋斐然却看得一清二楚,他还是那么容易因为愧疚而落泪。
她等他吃完,才抽出两份准备好的文件递给他:“一份是手术同意书,现在就签,我要给医院发过去。”她说:“还有一份是你的新合同。”
裴颂有些懵,接过去看见那份手术同意书上是他母亲的名字。
“你母亲的□□昨天就找到了,只是你在昏迷,现在需要马上手术,你同意就签字。”宋斐然把笔递给他。
裴颂抬头看她,红着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找到了?可以做移植手术了?太好了,这太好了……”他母亲等了那么久,终于有了一点生机,当然得签,马上签。
他接过笔毫不犹豫就签字,根本没仔细看,不知道已经换了医院,签完之后才想起来:“手术费我……”
“手术费、住院费,后续的所有费用我都已经替你垫付了。”宋斐然抽走了那份手术同意书,叫了一声门外的秘书,让她立刻给医院发过去。
“您替我垫付了?”裴颂心里的愧疚更重了:“多少钱?我……”他想说以后把他的工资全转给她来还,可又想到,他大概率要被开除了,所以换成了:“我一定还您,按照银行的利率还您。”
宋斐然笑了一下,抬抬下巴让他看下一份合约:“不用,我会从你的工资里扣除。”
裴颂愣了一下:“您还会继续用我?”
难道不是要开除他?
“我既然答应过小螃蟹不开除你,当然不会言而无信。”宋斐然坐在椅子里说:“你的赌鬼父亲确实是个问题,但我和小螃蟹对你还算满意。”
裴颂呆呆的看着她,满意两个字像是泡腾片丢进他的心里瞬间蒸腾翻涌。
她对他还算满意吗?真的满意吗?
“所以我只是要解决问题,不是要开除你。”宋斐然看着他的表情,他大概还不知道裴军已经死了,以为裴军被抓紧去了吧,不重要。
她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只是说:“新合约是终身制合约,仔细看一看,你同意了再签。”
“终身制?”他像个呆瓜一样一直在重复她的话,低头去看手里的合约,合约里写他要为宋斐然工作六十年,直到他法定退休的年龄,来抵还她支付给他母亲的各种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