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
姜珂侧头默默地和荆轲吐槽了一句:“这欧冶子高徒的称号是群发的吗?怎么哪里都能遇到?”
荆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不想理她。
进入殿内,高渐离按照礼仪,对嬴政行礼道:“燕人高渐离参见秦王。”
“高渐离。”王座之上的君王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寡人听闻你的乐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甚是美妙。今日招你进殿演奏,可莫要让寡人失望啊。”
高渐离虽然对自己的技艺很有信心,但乍一听到昆山玉碎这几个字,内心还是难免触动。
“多谢秦王垂爱。”
说完,他便取下自己背后的用丝帛仔细包裹的筑,打开后,拿在手中进行演奏。
筑是一种类似琴的乐器,一共有十三根弦,演奏时左手按弦,右手执竹片或木片敲拨,发出声音。
高渐离击筑时,他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都变了,仿佛与天地之间,山川草木融为一体,让人无法触碰察觉得到,他弹奏的曲目是《高山流水》,这首曲子,姜珂之前也听不少人弹奏过,但却却从未有人能弹出他这般气势。
初听时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山丘小河之中,但渐渐随着曲子的弹奏,时而如置身于汪洋大海,时而又置身于巍峨高山,汪洋大海有激越水浪,巍峨高山上有群鸟悲鸣。
弹至激越时,荆轲倚歌而和之,歌声筑声,融洽无间,浑然一体。
一曲终了,殿内内安静极了,几乎落针可闻,简直就是古文中“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几个字照进现实。
姜珂:好听。
良久,嬴政缓缓开口道:“先生这是在效仿邹忌,以乐理之声来劝谏寡人吗?”
历史上,邹忌最出名的事迹就是美男子邹忌讽齐王纳谏,但实际上邹忌还是一位很称职的相邦,他辅佐朝政,善于改革,在内帮助齐威王安邦治国,在外帮助齐国取威定霸。
此外,邹忌善于弹琴,他第一次入朝见齐威王时便以琴理比喻国家,琴弦之间配合如同政令来劝谏齐威王,告诉他琴音调则天下治。
高渐离道:“渐离乃市肆庸人,言语浅薄,只是这乐理之中,每个音色都不相同,但组织在一起却又十分美妙。”
“音乐是一件能让人情深意长而又文采鲜明的东西。”
姜珂:听不懂。
真就是灵魂有一点点共鸣,但大多数都在跑调呗。
嬴政:“你这是在向寡人求情?”
高渐离:“ 燕国居于最北,地僻物匮,燕国人口百万,这些黔首,他们的父母,提携捧负,生怕他们无法长大,他们的兄弟姊妹,像手足一样友好,夫妻之间又如同宾友一样敬重,如果大王真有一天要兵临易水,城破之后,那些黔首的血肉会是多么的柔软脆弱。”
燕丹已死,燕国上下王公贵族皆沉迷修仙,无心国事,只落得个奸臣把持朝政,黔首们民不聊生的下场。
兵临易水,那世界上便再没有燕人了,有的,只是秦人。于是嬴政答他:“先生莫要忧虑,只要是秦人,便都是这乐理中的一份音色,自然要妥善对待。”
姜珂:……误入高端局。
她悄声问一旁的荆轲:“大王是如何听出来高渐离在劝谏他的?”
荆轲:“你听渐离他第一段第二个音节的缪音偏高,又律以平声……”
姜珂:啊?
这都是怎么听出来的啊?感情我学这么多年乐器就只图了个乐呵呗?这样真的显得我很像个笨蛋!
姜珂扯了扯嘴角,夸赞道:“那……你们俩还挺厉害。”
她心想,高渐离可真厉害,我得想个办法把他留在咸阳。
演奏过后,嬴政对于高渐离的音乐很满意,于是便十分慷慨地将绕梁,号钟两张名琴赏给了高渐离。
高渐离得到琴后,足足三天没有出门,整个宅邸都围绕着他的琴声,幸亏他住得高雅,住竹林里边,姜珂才不至于连听三天乐声。
姜珂:这才是真正的绕梁三日吧。
再次见到高渐离时,他眼底一片乌青,应该是好几天没睡觉了,能看出来,他真的很喜欢弹琴。
姜珂:“今日我来,是有一事想求先生。”
秦王似乎有意让自己当他宫中的乐师,高渐离猜测姜珂来找自己应该也是因为这件事,不过他不想同意,比起成为一个乐师,他更想四处游历,看遍天下风景。
然而,姜珂想要说的事情却并非如此。
她问道:“先生可知诸子百家?”
高渐离点头,他当然知道,但凡读过些书的人都知道诸子百家,不同思想,百家争鸣。说是诸子百家,但其实一共也就道,法,儒,墨,阴阳,纵横,兵,小说,医,名,农,杂这十二家而已。
“但我觉得,这诸子百家中,还少一家。”
高渐离和荆轲的声音同时响起,二人问道:“哪家?”
姜珂正色道:“音家。”
“这……”高渐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东西。
姜珂再次强调:“音家。”
“诸子百家中,音家尚且空白,这条疆域,正在等待着先生您去开辟。”
看他反应,姜珂就知道这次稳了。
这世上没有谁能拒绝开宗立派的诱惑,高渐离也不行!想想以后高子之名能和孔墨老庄齐名……
这不就是战国版男频爽文吗?
“庄子曾言:方生方死,方死方休,这世间万物总是不断地在出生,成长,死亡,消散,可有一样东西却是永恒的。那就是文化,文化是看不见的,摸不着的,可它又是能永远流传下去的。”
因为诸子百家的蓬勃发展,很多农书,医书等得以保存,但乐书却很稀少,甚至包括筑在内的众多乐器都已经失传,无法复原了。
“音乐,是能够无视语言,国家,年龄,而一起交流的。那天您在大王殿中演奏乐器时,虽一字未言,但我却能从中感受到云山苍茫,江水浩瀚。”
“这么美妙的乐声,稀世的瑰宝,是一定给千年后的后人们传承下去的。”
高渐离闻言,呼吸略微急促,感觉自己浑身血液不断沸腾,眼睛里透露出炙热的光芒。
他不爱珠玉财宝,轻视功名利禄,原本已经做好即使姜珂劝说他三天三夜,也坚决不会动摇的准备。
但这个,他是真的动心了。
不行,高渐离你要坚持啊!
“渐离能力低微,见识浅薄,难以当此大任,恐怕辜负了您的厚爱。”
姜珂:“人生在世,生如蜉蝣,朝生暮死,总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一些有用的东西吧。”
“世上多的是鸡零狗碎,夏虫井蛙之人,您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只好去找高博士了,那我可就不能保证两千年后的后人们会看到什么样的古书资料了。”
高渐离:“我同意!!!”
若是让后世之人都学习高博士写得那种音乐垃圾,他宁愿现在就抹脖子上吊,直接去死。
姜珂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努力压住自己嘴角的笑。
“先生乐声妙不可言,我得先生,如虎添翼也。”
一旁全程没有存在感的荆轲:?
不对,这词怎么这么熟悉?
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连对仗都这么工整,姜珂你现在连瞒都懒得瞒我一下了吗?
他没好气道:“我常听人说,真正贤能的人,都能做到精于中庸之道,做人做事不偏不倚,现在看来,主君您简直就是这世上最贤德的人了。”
姜珂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忿,回道:“你亦是有成为学派大师的可能。”
荆轲:“哪一学派?”
“阴阳家。”
怎么不算是一款阴阳大师呢?
荆轲:“您亦是不遑多让。”
姜珂瞥了他一眼, 摊手道:“你看,我果然没有说错,您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阴阳大师。”
荆轲被气到无语, 张口想要反驳几句,没想到一旁的高渐离却接了一句:“荆卿何时精晓阴阳家之学说了?”
高渐离口中的阴阳学说并非那种是用来阴阳人的阴阳话,而是真正的阴阳学派理论。
阴阳家研究宇宙论,主要思想是天, 地, 人三家统一,并将宇宙的原则归结为阴, 阳两个方向, 所以被称之为阴阳家。不过,作为出自战乱年代的学说, 阴阳家们虽然研究的是宇宙时空,可殊途同归, 实际目的和其它学派一样,关心的还是国民生计。
说来也巧, 阴阳家起源于邹衍, 邹衍是齐国人,当过燕昭王的老师, 所以燕齐之地盛行阴阳五行学说,高渐离自然也研究过一些阴阳学说。
不过自己这位好友……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吧,怎么现在又被称为阴阳大师了?
能被称为某一学派大师的,必然渊博广闻, 荆轲……自己的好友什么样, 自己最了解,还远远没达到这种地步!
荆轲看向姜珂, 无奈道:“和她相识后,自然而然就学会了阴阳学说。”
高渐离闻言,以为姜珂是个阴阳学派大师,对她说日后有时间希望能和她一起探讨一下阴阳学说。
“恕渐离眼拙,居然没有看出来您还是一位阴阳大师。”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儿,偏偏他还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无从吐槽,姜珂只好回他一个微笑,没有答话。
高渐离,挺好一乐师,可惜长了一张嘴。
他又道:“我最近新谱了几首曲子,二位是否要品评一下?”
荆轲给了姜珂一个“别听,快跑”的眼神,却被她给忽略了,这么出名的音乐大师给我弹琴,要是不听,那岂不是暴殄天物,多可惜啊,于是姜珂点头,高渐离开始弹琴。
第一首曲子,好听。
姜珂评价道:“如听仙乐耳暂明。”
第二首,好听。
“渐离鼓琴而六马仰秣。”
第不知道多少首曲子之后,她脑袋里那点诗词储备量不足,已经夸不出来了,此时她终于明白荆轲那个眼神的意思。
这高渐离连弹了一下午的琴……看起来他是真的很爱音乐。
爱到仿佛已经将吃饭这件事给进化掉了。
咸阳城内的市肆向来热闹,东西、南北两条道路间的十指交叉口名为“四隧”,是市肆内最繁华的地方,即使是寒冷飘雪的冬日,也依旧人来攘往的。众人聚集在这里,脸上带着笑容,期间交谈声,买卖声,拉杂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姜珂行走在列肆之中,仔细观察,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想要了解黔首们的生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经常来市肆间走访调查,这个地方和黔首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最能体现出人世间的烟火气。
当然,她前世职业也有一部分原因。
和她刚来咸阳相比,市肆内的变化已经很大了,多了很多家中颇有余粮,拿出来卖钱换些其它生活用品的商贩,除了土豆,玉米,棉衣这些比较平常的物品。还有的商贩别具匠心,将收获好的玉米,小麦等精细处理磨成面粉拿出来卖。当然,价格也更昂贵一些,要六十钱一石,比普通粮食多了将近一半的价格,主要作用也不是果腹,而是给小富之家用来尝鲜。
令人惊讶的是,姜珂发现这里居然还有红薯粉条,虽然颜色发黄,透明度低,看起来有些粗糙,但从定义上来讲这的确就是粉条。
小商贩指了指自己面前明码标价“九十钱一斤”的天价粉条,将其夸得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上无:“您看这颜色晶莹剔透,光可照物,宛如水晶……”
他想碰瓷姜珂的琉璃台,但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敢冒险触犯秦律,只好话锋一转,花言巧语道:“虽然比不上水晶精致漂亮,但价钱也远远不及水晶啊,主家为它取名为“番薯晶”,多么好听的名字,您就当买一口吃个新鲜了。”
姜珂:并没有觉得哪里好听。
这个时代的一斤相当于现代的二百五十三克,我花二百块钱买一斤粉条,这不是脑子有坑嘛。
她原以为这是哪个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同行发明出来的,结果问了才知道这还真就是地地道道的古代人研究出来的。
这粉条不是别人,正是巴清家的庖人偶然间研究出来的。
巴清虽然坐拥数不完的丹砂矿,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无论多么有钱的商人都不会嫌弃自己挣得钱少,于是发现这个商机的巴清立刻进军食品行业,开始兼职卖粉条。
姜珂感叹道,古人的智慧啊,有时候不比现代人少。
这小商贩兢兢业业和对姜珂介绍了将近一刻钟的粉条,从起源到口感,她若是不买,还有些不好意思呢。再者,巴清每年给自己投资将近百万的秦半两用来开学校,她好歹也应该支持一下巴清的生意。于是姜珂便脑子有坑一回,掏钱买了二斤粉条,准备晚上回家吃酸辣粉。
姜珂从这摊位离开,走了还不到五步,便有一位老叟正面朝她走来,他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二人擦肩而过时,这位老叟突然“哎呦”了一声,毫无预兆地平地摔倒在姜珂面前,手中竹简也散开了,落在姜珂脚边。
她整个人都被老叟这一通行云流水般地丝滑操作给看懵了。
这老叟气色红润,精力充沛,看起来身体很健康,且这附近路面平整,没有障碍物,因为意外而摔倒的几率……特别低。
他身上穿着一件帛布棉袍,袖口处还绣有花纹,虽然腰间系着的玉璜玉质不佳,但怎么看也不至于当街讹人吧?而且根据秦律,讹人是犯法的。
姜珂给了荆轲一个眼神,示意他将其扶起,然后问道:“老丈,您没事吧?”
老叟并未在意自己身体,只是指着姜珂脚边那卷竹简,重复着:“竹……竹简,竹简。”
姜珂正准备弯腰帮他将竹简捡起,却被荆轲阻止了,这老叟出现的时间地点实在可疑,他害怕竹简上被下了毒药,于是自己动手将那卷竹简捡了起来。
上面没毒,无事发生,他伸手将这卷竹简递给老叟,老叟并没有收,只是一直重复:“这是老朽的毕生所学,毕生所学啊。”
这话引起了姜珂的好奇,她转头将视线放在竹简的字迹上,粗略地瞄了一眼,这老叟应该是法家学派的学者,竹简上是对于李悝,商鞅等一些法学大家的看法,还有一些是关于韩非,李斯的。
姜珂将竹简还给他:“毕生所学,给你。”
自己还没沦落到当街抢老头东西的地步。
这老叟一直不收,弄得姜珂都以为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能说的冤屈,实际是来找自己伸冤来了。
眼见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老叟只好问道:“您认为,老朽的文章写得如何?”
姜珂:……
其实,这老叟文章写得平平无奇,乏善可陈,实在找不出什么可夸赞的地方。但姜珂向来是一个尊老爱幼的人,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当是安慰了,于是十分违心地说出了一句:“挺,挺好。”
老叟还不死心,问道:“哪里好?”
姜珂扯了扯嘴角,半天再次违心地说出一句:“字好。”
老叟闻言,一颗心瞬间凉半截,很伤心地离开了,嘴里还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什么。
姜珂:?
这是什么情况?NPC发任务?还是戒指老头在寻找天命之子?我的机缘来了又没了?那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夸啊!
她脑袋里想了无数个可能,甚至连黄皮子成精来找自己讨封这种玄幻剧本都想到了。
就这样,她带着满脑袋的疑惑回到宅中,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辆外观豪华的陌生马车停在了自己院门口,从外观来看,上面是蜀郡的装饰风格。
管家正在门外和马车上的负责人交接谈话,见姜珂归来,忙不迭凑到她面前,说道:“主君,蜀郡的巴清为您送来了一车礼物。名为番薯晶,是一种十分稀奇的吃食,您可要用它来当飧食。”
姜珂默默回头看了下自己的马车,那里有自己脑子有坑花二百块钱买的粉条……
第二天早晨姜珂去朝会时,又遇到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平地摔倒在她的马车旁边,和昨日的老叟相同,他手中竹简也精准地飞落到姜珂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