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还没死呢,不需要人哭丧。
也罢,既然如此,倒要看看她如此费尽心思想要和老夫交谈,到底是要谈什么,反正如今赵国已灭,自己又飘零至此,如无根浮萍,纤草蜉蝣,除了这一身打仗攒下的经验,再没什么可以让别人觊觎的了,她总不能厚颜无耻到让自己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去上战场吗?
她敢把兵符交给老夫,老夫就敢造反。
“进来吧。”
堂室内,廉颇开口问姜珂道:“你这头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姜珂道:“在来到阳城之前……我去了一趟雒越。”
姜珂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缓缓向廉颇讲述,她说得都是实话,不过采用了些春秋笔法,又删减,混乱了一些时间线。
于是这个故事就变成了姜珂为了去寻找能一年三熟的高产稻子去往雒越,恰好赶上雒越兄弟阋墙,发生叛乱,凶险重重,自己不仅被雒越王逼着剪了头发,还不得已将农家学者也留在了那些,这些描述中每一项都是真实的。
反正就是将自己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七国之间即使打得再凶,那都属于内斗,一旦发生戎狄入侵这类的事,大体都会一致对外,当年齐桓公能取威定霸,称霸中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存邢救卫,击退匈奴。尤其赵国北境邻近匈奴,常年被匈奴们骚扰劫掠,黔首们都苦不堪言。
姜珂直接了当道:“廉公,我也不瞒您了,我这次来找您最大的目的就是想要您的兵法。”
然后又开始了她的戏精表演:“王翦将军已经老了,蒙武将军才能平平,蒙恬在镇守北地防范匈奴,新星将领尚未培养成才,您这样优秀又有天赋的六国将领又也不愿意重新披甲上阵,珂又能如何?只能想办法从您这里套本兵法回去培养新将了。”
姜珂一年前:愿与蒙武将军引为知己好友。
姜珂现在:蒙武将军才能平平。
“珂每日为着此事辗转反侧,寝食难安,我在楚地发愁,大王在咸阳发愁,我们君臣两个愁啊,苦啊,难啊!”
廉颇丝毫不给面子地拆穿道:“你们攻打邯郸的时候怎么不说苦说难了呢?”
姜珂心直口快道:“因为当初打邯郸的时候有郭开当内奸给开城门啊!”
廉颇:……
廉颇差点享年九十。
“兵法这东西,又不止我一人能写,你怎么不去找王翦那老匹夫去要?”
因为白起已死,所以现在其它六国将领一提到秦国最先骂得就是王翦,廉颇李牧皆是如此。
姜珂:“王翦老将军打仗时谨慎稳健,您善于防守,这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民间俗语有云,颇起翦牧,多多益善,兵书亦是如此。”
多多益善这个词,没给韩信用上,今日倒是先用到廉颇身上了,姜珂觉得自己已经很善良了,排序都先把廉颇排第一个,充分显示出对他的重视。
廉颇懒得和她扯皮,直言道:“你口中所言的那种一年三熟的高产稻子可是真的?”
赵地这几年来正处于多事之秋,先是一场大地震至使自乐徐西北到平阳地区的房屋倒塌,地裂百三十步,死伤数万人,而后一年又发生了大旱灾,黔首民不聊生,若非邯郸郡守救济及时,恐怕后果更加严重。
“姜珂保证此言非虚。”
廉颇沉默片刻,说道:“老夫累了,你先离开吧。”
姜珂起身告辞,她离开后,廉颇靠在凭几上,沉思许久,
第二天姜珂来拜访廉颇的时候顺便把韩信也一起给带来了,虽然他们俩的打仗风格不太一致,但兵法这东西吗,多多益善,而且廉颇可是名师,多少人想学还学不了呢。
小韩信问她:“你要带我去哪里?”
“见一个人。”
“见谁?”
“廉颇。”
廉颇之名如雷贯耳,即使是韩信也曾有听闻:“是那个打战很厉害的廉颇廉将军吗?”
“是的。”
“从前我父亲还在的时候曾经和我提起过廉颇将军,说廉颇将军是他很崇拜的一名将领,当年只用不了数万军队便打败了燕国十几万军队,还说……”
小韩信在姜珂旁边巴拉巴拉说个不停,听得姜珂都想拿团棉花把他的嘴塞上,怪不得别人都说八九岁的小男孩是狗都嫌弃的年纪,这也太能唠叨了吧?
真的不能让韩信直接长大到十八岁能上战场的年纪吗?自己只带了一路就没有耐心了,韩母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忍住不打孩子的?
这应该放到战国十大未解之谜里。
很快韩信就给出了答案。
他说:“但是在信心中,廉颇将军再厉害,也没有姜珂阿姊您厉害。”
姜珂:!
这孩子……还怪会说话的嘞,姜珂被他夸得有些开心,于是从褡裢中掏出了一把糖果给他。
想到小孩子吃太多糖对牙齿不好,于是化身食堂打饭大妈又抓回来了一大半给自己吃。
韩信:姜珂阿姊当然厉害,他廉颇再厉害能打到我吗?打不到,姜珂的藤条却是能实打实地落到我的手心上,两相对比,姜珂当然要比廉颇厉害许多了。
姜珂将韩信带到廉颇的宅邸中,一开始廉颇因为姜珂不光自己来,还带了个小孩而感到生气,但当他逐渐发现韩信展现出来逆天的军事天赋后很快便被这个小童所震惊,反到他们两个相谈甚欢起来了,姜珂在一边听着他们俩上课,反正廉颇也不愿意搭理他,干脆直接听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听。
期间廉颇还试图从韩信口中套话得知姜珂在雒越时期的经历到底是真是假。
韩信还只是个孩子,他能分辨出什么!他只知道雒越有两个很厉害的部落打了起来,姜珂在雒越城剪了短发,许媪留在雒越没有回来,荆轲还说了姜珂在那里每天都要吃很多生食,山里的竹子,和发臭的水果,短发染成渐变蓝色,没有清水喝只能用一种叫椰汁的东西来补充水分。
韩信还只是个孩子,他会说什么谎?他根本就不会说谎!
生蚝,名字里都有生了,那肯定不会是熟食,而且姜珂阿姊为了不生病,还特地在生蚝上面放了好多好多的蒜和辣椒去除味道。
至于那个发臭的水果,被雒越人称之为徒良,姜珂阿姊却叫他流连。
流连流连,流连忘返,肯定是因为她在那里怀念中原故土,所以才为那种破水果取了个这名字。
这样一想,姜珂阿姊好可怜哦,虽然她经常打我,但她也挺好的,给母亲看病,还教我读书,这该死的百越,等信长大后,一定要将你们统统平定,将那些发臭的破果子树破竹子全都挖掉烧了,给她报仇!
就这样,年仅九岁的韩信立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目标。
等姜珂睁开眼睛时,她感觉廉颇和韩信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就连之前对她态度一般的廉颇语气都变得慈爱了些。
姜珂:?
“无事。”
廉颇收回视线, 心想既然如今姜珂已经离开雒越,从前那些伤心事忘了也罢,老夫还是不要再掀开她的伤疤了, 便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韩信虽不懂廉颇为何如此,但因为小孩子的从众心理,也跟着一起摇头了。
姜珂闻言, 以为廉颇是想自己孙女了, 于是劝道:“您要不要跟我一同去咸阳看看廉平?”
听到咸阳二字,廉颇瞬间冷面, 不再搭理姜珂, 只专心和韩信在书房中继续推演那件沙盘,虽然没留姜珂用飧食, 但也没像之前那样继续骂她竖子。
然后第二天姜珂便得寸进尺地把吕雉也带到廉颇家来了。
这可是比院士还厉害的名师授课诶,不听白不听, 听了就赚到。
如此徐徐图之,反复几日后, 虽没要到廉颇的兵法, 姜珂却有一种带孩子上辅导班的错觉。
尤其是最近韩信意识到姜珂的“困苦经历”后,突然变乖很多, 开始学习,也不惹祸了。
在这期间,姜珂还顺便写了几封信。
例如给大王讲述一下刘萧曹三人在楚地做的好事们,用最平淡的语气, 讲述最惊天动地的大事。
以及陈平。
开头先是一句陈平亲启, 见信如面。然后询问对方最近身体如何,阳武县可有异动之类的日常问候, 再将她在雒越时经历的是大致写一下,最后总结:
我现在正在从楚地赶往咸阳的路上,因为萧何他们对于世家的清理,受过那些世家恩惠的人,可能会派刺客来刺杀我,但问题不是太大,短兵们会保护好我的。你毋须担心我的安危,要好好治理颍川郡的黔首,务必要保证减少饿殍和冻绥的人数,希望颍川郡的黔首们都能仓库充满丰收,每年过得充实而安宁。
姜手,它如律令。
姜珂写好信后将其系上菅绳进行封缄,交给邮人,再由邮人一路快马加鞭把这些信交到收信人手中。
这次嬴政不是在朝会上收到的信,而是在自己单独处理公务的殿中,听到是姜珂的信,他立刻加速处理完手中的本文书,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件。
姜珂倒是没对嬴政说自己可能会被刺杀的事,但读完后,嬴政还是看着这封信件反应了好长一段时间。
好一封酣畅淋漓的信件,看得他真想为这几人拍手叫好!
嬴政又突然感觉这封信来得有些不是时候,若还能想上次一样在小朝会上呈递上来就好了,那样便又能给朝中那些臣子们一些震撼。
至于写给陈平的那封信,也是一路畅通无阻送到了他手中。
姜珂这封信的最后一段写得很有水准,看似是在写自己最近的日常,但“萧何他们对于世家的清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却是尽在不言中。
陈平的心思很深沉,天生就适合呆在官场中揣测人心,历史上也的确是这样的,张良及时隐退,韩信乱剑而死,陈平一直在暗潮中审时度势且长袖善舞,能在朝堂上历经项羽,刘邦,吕雉,刘恒四主,既受重用又得善终,对别人来讲暗潮涌动的朝堂,对他来说却是如鱼得水。
所以他只读一遍便抓到了其中重点。
无论姜珂写的时候是有意还是无心,这句话都在有意无意地向他泄露一个信息。
颍川之地的老世家和旧贵族们都不能留了,要想办法将他们全部清理干净。
还有一点原因,虽然整体来讲无足轻重,但却激起了陈平在官场上的好胜之心。
那就是……
萧何开局县令,一年时间除掉楚地贵族,估计今年年终的上计大会后便会继续升迁,升到郡里。
而自己,开局县丞,奋斗数年之后终于混到了阳武县令这个职位。
陈平对自己很有信心,在他看来自己升迁到咸阳只是时间问题,届时……
陈平握纸的手不经意间用力,揉皱了纸张。
他倒要看看这位名叫萧何的沛县县令到底有何才华,能值得主君如此看重。
待意识到不对后又很快松手,将纸张抚平,仔细收起,随后起身往县衙中的户籍藏室走去。
其实这倒也不是姜珂对谁更看重的问题,若真细究起来,她还更是喜欢陈平的那个阴谋家性格,秦国官员任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姜珂在颍川时,以她的能力最多能给当时还是白身的陈平弄一个县丞职位。而萧何则不同了,他比较幸运,本身就是县衙小吏,又摊上了个接连三次公务都不靠谱的沛公,各种天时地利人和凑到一起才当上的沛县县令。
但姜珂并没有对陈平解释这件事的想法。
增强人才目标,培养竞争意识,这在秦国属于基本操作。
姜珂自己也得卷李斯他们。
姜珂送出那两封信后,日子一切如常,每天雷打不动地带着吕雉和韩信去叨扰廉颇。
不,准确地说是去求学。
“咦,廉公,这是什么东西啊?”姜珂指着书架上那卷写有《廉颇兵法》的书简,明知故问道。
“是木头。”廉颇将那卷书简往里推了推,又在它旁边堆了几卷别的书简将遮盖住四个字。
姜珂厚着脸皮:“廉公,您能把这个木头送给我吗?我可以用珍贵的紫檀木和您换。”
廉颇:“不可以。”
韩信:“廉公,信也想要看那卷木头。”
吕雉:“雉亦是如此。”
廉颇:……
反复纠缠不休之人他见得多了,但像姜珂这样拖家带口来纠缠的人可并不多见。
又是三天,韩信和吕雉将廉颇的毕生经验都学得差不多了,其实这时能否得到廉颇的兵法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们俩已经学了个大概,即使还有不懂的地方,等长大以后再看前几日记下来的笔记也能明白个大概。
但姜珂就喜欢连吃带拿。
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抄录到了廉颇的兵法,但这本兵法也不是白得的,姜珂还需要对廉颇承诺一件事。
那就是一定要将扬,汉以南的诸多部落平定,使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姜珂信誓旦旦地答应了。
速度之快让廉颇差点以为姜珂是在敷衍他。
韩信:一定要快些长大,早日帮助阿姊平定百越。
知道全部内情的吕雉:好单纯的廉颇!
吕雉笑而不语·JPG
车队已经在阳城休整完毕,补充好足够的补给,姜珂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便启程离开阳城,赶往咸阳。
这次出行,姜珂的车队算很低调的了,车舆并不华丽,未镶以任何金玉珍宝装饰,也没有羽葆鼓吹,乐香华憧,莫说是和咸阳中的那些九卿比了,就连当年在稷下学宫中担任祭酒的孟子,出行的声势都要比她大的多。
但也不算寒酸,以漆画车毂,顶部支起巨大的蓬幔,车厢四周皆有窗,可以用来观望车外的景色,这一行车队中至少有百匹骏马,毛色皆是耀柄,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身形矫健有力,行走在雪地上响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若有懂行的人看了,定会发现这就是能日行千里,登山渡河如履平地的北地代马。
除此之外又有从者二百人,其中一部分短兵披甲执锐,从容得意地坐在骏马上,高仰着头,好一派威风气势。
车队沿着街巷往城门走去,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又有数十名县吏士兵往来相送,这么大的阵仗难免引来众多黔首围观。
此时并不像后世那样,黔首们见到官员动不动就下跪,即使是官员见到大王也毋须下跪,除非这位官员把大王惹生气了,那就必须要跪下赔罪。
此地黔首们不敢离得太近,只是站在街道两侧远远地看着这只气派又威风的车队,面容之上充满对车上之人的羡慕,好奇,惧怕等各种情绪。
车队刚要驶出城门,突然一位大约四五岁左右的小童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他手中拿着的那份饴糖也飞了出去,恰好飞到姜珂的马车前面。
这小童每年只能吃上一次珍贵稀有的饴糖,见此情形,当即也不顾身上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快速往饴糖掉落的方向跑去,想要将其捡回。
小童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饴糖上了,哪里还能注意到那份来自后方的危险?
小童跑出来的太突然了,谁也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父母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危急时刻,孩子母亲本能地冲到马车面前想要抱住小童来保护他,让本就混乱的场面更加混乱。
好在夏侯婴的驾车技艺十分熟练,即使是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也能冷静思考,紧急停下马车。
但这样一来车厢就难免受到颠簸,阳城县的小吏见状,魂儿都快吓飞了,这万一要是给姜珂撞出个好歹,莫说是自己了,整个阳县都得完蛋。
他连忙跑到姜珂车前提问:“内史,您没事吧?”
“我无事,继续赶路即可。”
车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这声音清越冷厉,如被流水敲打的玉石一般琮琮铮铮,但却给人一种高不可及之感。
那小吏得知姜珂无事,看她这语气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追究,当即松了口气,心中大喜,骂骂咧咧地将瘫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的小童和母亲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