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宗荣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露出困惑的表情看向天子。
周瑾行眯起眼眸,故意指着外头道:“温爱卿可知淑妃口中的窦春生是何人?”
一旁的马仓暗叫不好,忙伏跪在地。
温宗荣不知窦春生是何人,但他知道曾经被抄家的窦侍郎,且窦春生又是掖庭的,二者多半有关联。
甭管遇到什么,先跪了再说!
温宗荣立马伏跪在地。
周瑾行看着他的举动,缓缓起身,居高临下道:“温爱卿养的好闺女,这会儿正跪在殿外替窦怀敏的女儿求情呢。”
此话一出,温宗荣如被雷劈。
周瑾行走到他跟前,蹲下道:“温爱卿,你作何感想,嗯?”
温宗荣顿觉脑门子发凉,额头贴着地道:“小女年幼,定是受他人教唆,才敢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周瑾行冷哼,面无表情道:“外头都在传,温家圣眷正浓啊。”
这话唬得温宗荣如芒在背。
想起前阵子自家闺女还用温家祖上敲打他收敛,这会儿居然敢替窦氏女请命,委实匪夷所思。
“请陛下明鉴,淑妃娘娘年幼无知,总不会无故生事。”
听到他拿年幼说事,周瑾行被气笑了。
外头那女人比人精还精,倘若因着年纪小就轻看,不免好笑。
“温爱卿说得极对,淑妃确实年幼了些,朕便宣她进殿听听她的说词。”
温宗荣抽了抽嘴角,很想对他说:
陛下,这是你的家事,咱顾忌一下外人行不行?
偏偏周瑾行一点都不给面子,自顾回到桌案后,朝钱嬷嬷做了个手势。
钱嬷嬷只得硬着头皮到殿外请温淑妃。
不一会儿温颜进殿,见温宗荣跪在地上,多少还是有点愧疚。
上回她还提醒他别作死,现在就轮到自个儿了。
朝上头的天子行完跪拜礼,周瑾行开了金口,一来就是送命题。
“淑妃可知窦春生是何人?”
温颜如实回答:“妾知道,窦春生乃前户部侍郎窦怀敏之女。
“永平八年,窦侍郎因谋反罪抄家,窦春生入掖庭作婢,是罪奴。”
这话听得一旁的温宗荣脑门直冒冷汗。
周瑾行看向他道:“温爱卿,方才你说淑妃年幼受他人蛊惑,朕瞧着,她似乎一点都不糊涂。”
温宗荣差点哭了。
连殿内的黄内侍和钱嬷嬷都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周瑾行斜睨温颜,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宽大的袖口,犀利问:“淑妃,你明知窦氏乃罪奴,何故要为她请命?”
温颜挺直背脊,应答道:“窦春生罪不至死。”
周瑾行瞳孔收缩,没有答话。
黄内侍急得不行,小声道:“请娘娘慎言。”
周瑾行瞪了他一眼,“你让她说。
“温家祖上三代都是谏臣,今儿朕倒要听听她哪来的底气敢替窦氏女请命。”
跪在地上的温宗荣默默地拿袖口擦额头上的汗。
温颜视若无睹,字正腔圆道:“妾有三问,不知陛下可愿作答?”
周瑾行沉着脸道:“且问。”
温颜:“陛下爱民如子,天下人皆知。
“妾有一问,皇城三宫六院里的宫婢与内侍可是陛下的子民?”
周瑾行看着她的眼睛,应道:“是又如何?”
温颜:“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妾想问陛下,宫里头的主子生病有太医院服侍,那些下等宫婢与内侍若是生病,又当如何?”
黄内侍忍不住道:“太医院资历浅些的可替他们看诊。”
温颜抨击道:“儒家礼教规范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就算是各宫的主子生病,太医院诊脉时也会用绢帕覆盖肌肤避嫌。
“在这等男女大防的礼教之下,敢问诸位,谁敢私下里替宫婢看诊?”
这话令在场的人们沉默。
温颜字字锥心,“皇城里养着近万人,除了少数主子外,余下的皆是宫女内侍。
“陛下爱民如子,这些宫婢内侍有的在宫里终老一生,有的半道殒命,有的侥幸出宫。
“妾想不明白,他们为能继续在宫里效力,私底下求医问诊便是触犯宫规。
“这些人,他何错之有?”
这番质问令温宗荣暴汗如雨,更令钱嬷嬷和黄内侍内心翻涌。
二人虽在御前伺候,但说到底终归是下人,有些苦楚只有自己才知晓。
端坐在桌案后的帝王一言不发地盯着底下的少女,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偏偏温颜不怕死继续叫板,“妾还有第二问。
“掖庭窦春生医治死永福宫宫女桃红,触犯宫规被罚板箸。
“可是据妾所知,宫女桃红是因血崩症而亡,且由胞宫癥瘕导致,并非窦春生用药致死。
“此人虽是掖庭罪奴,又触犯宫规,却有冤在身。
“妾斗胆恳请陛下做主查明此案,还窦春生公道。”
周瑾行板着棺材脸,“你让朕,替一个罪奴讨还公道?”
温颜纠正道:“她是罪奴不假,可她不是窦氏,她姓窦,名春生。
“她于永平八年入掖庭服役。
“这十年来,她看诊过无数宫婢,不曾牟一丝利益,只为拯救受病痛折磨的病患。
“妾不求洗脱窦氏一族原罪,可是窦春生有冤在身,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还她清白,留她继续在掖庭服役。”
周瑾行没有答话。
殿内一时陷入了死寂中。
垂首盯着地板的钱嬷嬷偷偷地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温淑妃。
她在御前伺候了好些年,也曾见过不少厉害的,却没见过这般生猛会蹦跶的。
要知道但凡牵扯到谋反案的人都是大忌。
温淑妃这般力保窦氏,既让她觉得无法理解,又莫名生出一股子敬佩。
毕竟,作为一名主子,能这般为底下人请命,真的很难得。
这不,温颜不满后宫体制,无情抨击道:“妾最后一问,陛下作为一国之君,乃天下人之父。
“外头的百姓生病尚有求医问药的机会,可是宫里头的奴婢严禁私自外出,若是有恙,便是生死难料。
“陛下爱民如子,可愿许给这些奴婢一条生路?”
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温颜身上。
钱嬷嬷内心备受触动,黄内侍碍于帝王颜面不敢表示折服,心中却忍不住喝彩。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被当人看的滋味!
在某一瞬间,那娇弱女郎仿佛一下子就变得高大起来,好似会发光!!
整个殿内一片死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温宗荣既觉自家闺女的形象高大威猛,又惶恐挑战权威脑袋不保。
这个职场老油条小心翼翼打圆场道:“请陛下息怒,娘娘年幼,不知天高地厚,实属老臣教女无方。”
坐在上首的男人皮笑肉不笑道:“温爱卿言重了,你祖上三代皆是我大梁谏臣,家风能得传承,实在难得。”
这话说得温宗荣眼皮子狂跳,再也绷不住面皮,偷偷看向温颜,小声道:“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温颜选择无视,梗着脖子叫板,“请陛下彻查永福宫宫女桃红身亡一案,还窦春生清白。”
温宗荣一把年纪了委实受不住这个刺激,忽地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旁边的马仓连忙爬过去喊他。
温宗荣一动不动,马仓着急道:“陛下,温御史晕过去了!”
黄内侍也过来探情形,问道:“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周瑾行冷冷道:“传御医。”
黄内侍忙命人去传御医,又差内侍把温宗荣抬下去。
马仓不想惹祸上身,跟着一并退了下去。
从头到尾温颜都跪在地上,心态稳如老狗。
周瑾行竖起耳朵,想听她的心声,结果什么都没有。
“淑妃,方才晕厥过去的可是你老子,不知你作何感想?”
温颜还是那句话,“请陛下明察,还窦春生清白。”
周瑾行着实被她死犟的态度给气着了,指了指她,“你今日非得跟朕叫板不是?”
温颜一字一句道:“妾,是在跟公道叫板。”
周瑾行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一双丹凤眼死沉死沉的,叫人惧怕。
钱嬷嬷怕没法收场,小声道:“娘娘……”
周瑾行不耐道:“把她带下去,禁足三月,不得出长春宫。”
钱嬷嬷实在无奈,默默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颜并未反抗,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嬷嬷送她到门口,周瑾行耳中忽然钻入脏得要命的辱骂声:
【妈的狗皇帝!得人心者方得天下,把那些宫女太监的路堵死了,谁会真心实意侍奉你这条老狗?!】
【狗日的封建主义,不把奴婢当人看,老娘迟早有一天得掀了它!】
【我跪你妈的头,幸亏老娘护膝穿得厚!】
【狗男人,我祝你的老婆们一辈子都是处!】
【……】
剩下的辱骂简直不堪入耳。
周瑾行额上青筋暴跳,再也忍不住呵斥道:“温淑妃!”
走到门口的温颜顿住身形,她同钱嬷嬷困惑转身。
只见桌案后的男人脸色铁青,活像祖坟被刨了一样,差点气出乳腺增生。
素来以沉稳著称的男人此刻被气成内伤,他觉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侮辱,指着她咬牙切齿道:“今晚侍寝。”
此话一出,温颜和钱嬷嬷同时惊掉下巴。
【卧槽!有没有搞错?!】
【我他妈是来搞事,不是来搞人的啊!】
【这死变态,我连毛都没长齐,胸都没发育,你下得去嘴?!】
一连串吐槽声钻进耳里,吵嚷得脑瓜子疼。
周瑾行抽了抽嘴角,忽然有些后悔。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明明憋成了内伤,却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道:“温淑妃今晚侍寝。”
温颜:“……”
彻底无语。
一旁的钱嬷嬷却嗅到了回旋的余地,忙拉了拉她的衣袖道:“娘娘赶紧谢恩。”
温颜:“???”
合着他要睡我,我还得感激涕零?!
这逻辑没法理解。
周瑾行不想看到她那张怨妇脸,不耐烦挥手打发。
钱嬷嬷怕再生出岔子,不动声色把温颜送了出去。
外面悬着心的采青和程嬷嬷见她们出来,忙迎了上前。
钱嬷嬷同程嬷嬷道:“今晚娘娘要侍寝,程嬷嬷得提早做好准备。”
听到这话,程嬷嬷露出诧异的表情。
不是去作死吗,怎么变成了侍寝?
钱嬷嬷看向温颜,和颜悦色道:“娘娘今夜侍寝,得好好把握住机会才是。”
温颜不卖账,“我才刚及笄。”
钱嬷嬷:“女子及笄便已成年,可替圣上开枝散叶了。”
温颜只觉得日了狗,没心情跟她沟通。
钱嬷嬷又叮嘱程嬷嬷几句,她一一记下,心中欢喜不已,倒是因祸得福。
待主仆离去后,钱嬷嬷回到乾政殿,周瑾行命她制茶。
自然是泻火的。
方才被气得半死,这会儿再也没心思批阅奏折了。
周瑾行扔掉朱笔,脸色一点都不好看。
他后悔不已,当初为什么脑壳发昏非要把温家女纳进宫来。
那女人简直了,比温家父子还会作死!
不仅明面上跟他叫板对着干,背地里还辱骂他。
素来被捧在高处的帝王忽然挨了这么一下,着实受不了。
要命的是他若同旁人说温淑妃辱骂自己,只怕得“耳妄闻”的毛病跑不了,满朝文武都会惶惶。
这对一国君主来说是大忌。
没过多时黄内侍前来复命,说温御史并无大碍,目前已经送回府去了。
周瑾行不耐烦挥手打发。
靠着装晕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温宗荣回府后,同自家夫人说起在宫里头见到的情形。
柳氏听后着急不已,骂骂咧咧道:“你这老不死的,自个儿跑回来了,咱们三娘怎么办啊?!”
温宗荣气恼道:“我能怎么办,那是皇帝的媳妇儿,我难不成还能拐回娘家不成?”
柳氏急得打了他一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三娘莫不是疯了,你怎么不劝劝她?”
温宗荣懊恼道:“那闺女听不进!
“她非得跟圣上叫板,我若再不装晕,只怕咱们真得跟窦家脱不了干系!”
这话说得柳氏无语。
温宗荣发起了牢骚,“前阵三娘还敲打我仔细着些,这才过多久,她自个儿就掀起浪来,只怕我们温家祖上在下头真得跑断腿操碎心。”柳氏糟心道:“你别说风凉话,当务之急,是打听圣上要怎么处置三娘。”
经她提醒,温宗荣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都被气糊涂了!”
当即差人寻门路探听宫里头的音信。
直到下午很晚了宫里头才传信出来,在听到温淑妃今夜会侍寝后,温宗荣两口子彻底懵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氏才道:“合着小两口闹着玩儿呢?”
温宗荣:“???”
柳氏理直气壮道:“我们三娘是周天子自个儿非要讨进宫的,她年纪小,难道不该谦让着些?”
温宗荣:“……”
柳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今日这事儿应是揭过了。”
温宗荣实在无法理解她的脑回路,难以置信道:“这就揭过了?”
柳氏:“不然呢?”顿了顿,“倘若真较劲儿,何必让三娘去侍寝,这是在求和呢。”
温宗荣:“……”
女人的逻辑真是没法理解!
这不,长春宫里一片喜气洋洋。
因为对于妃嫔来说,侍寝意味着有机会抱子嗣,更是意味着升迁。
自温淑妃进宫后还未正儿八经侍过寝,程嬷嬷怕她出洋相,特地寻来避火图教她如何服侍皇帝。
所谓避火图,就是春宫图。
温颜一点都不避讳,反而还看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
毕竟,能这么光明正大看小黄图的机会并不多。
为了能讨好帝王,她们把她从头到脚都洗刷了一遍,甚至连头发丝儿都抹上香甜的桂花油。
温颜看人们忙前忙后,忍不住在脑内跟系统009吐槽:
“大哥,你们这系统难道不限制年龄的吗?
“我这小身板才十五岁,就让我去伺候老男人,009你良心不会痛?”
系统009反驳道:“宿主,你以为皇帝是让你白嫖的?”
温颜:“???”
系统009:“我跟你讲,你想嫖他,还得需要点本事才行。”
温颜:“他都让我去侍寝了。”
系统009:“宿主别发梦了,要是今晚能嫖到他,我倒贴你金币,多少都行。”
温颜无语。
系统009:“我之前说过,周天子对女人存在很大的偏见,他没这么容易被你睡到手。”
得了它的话,温颜反而放心不少。
虽然妃嫔这门职业迟早都得睡皇帝,但现在实在太早了。
到了时辰,临华殿那边来请。
程嬷嬷又叮嘱了好几句,才把温颜放了过去。
内侍宫婢伺候着轿辇离开,程嬷嬷站在门口,满心欢喜目送。
她是宫里头的老人,见惯了名利场,若要在这红墙绿瓦里立足,没有帝王宠爱终归不长远。
哪怕永福宫手里握了太子,到底不是亲生的。
只要温淑妃争气有子嗣傍身,日后在宫里头只怕得横着走。
白日里天子在乾政殿处理政务,该殿属于外宫,方便接见官员。
晚上则会歇在内宫临华殿。
事业狂魔周天子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歇在乾政殿。
自从抱养太子后,去后宫的次数才稍稍多了些,毕竟那是他培养的继承人。
今夜召温淑妃侍寝,原本是嘴硬不服,想给温淑妃难堪,结果现在搞得自己开始难堪了。
男人的通病,当他不想面对某件事时,就会选择加班逃避。
现在周瑾行就在乾政殿奋笔疾书,仿佛要把生命都奉献给大梁!
黄内侍愁坏了。
才二十六岁就这么肝,多半活不长的,他以后还得靠周天子给养老呢。
万一歇菜了换一任君主,那他还当什么黄总管,哪能延续今日的风光?
故而黄内侍操心得像老妈子,不厌其烦提醒周天子。
“陛下明日还得朝会,且早些歇着罢。”
周瑾行知道他的暗示,装聋作哑。
黄内侍瞥了一眼钱嬷嬷,钱嬷嬷也很愁。
上司加班,他们做下属的也没法退场,只能熬着。
二人跟了周瑾行十多年,是他身边的体己人,虽说伴君如伴虎,到底比旁人亲厚些。
这不,钱嬷嬷语重心长道:“陛下日理万机,着实操劳。
“外头只当陛下位高权重,日子过得快活,又岂知一年到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没平头百姓逍遥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