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选择主星那些本就条件不差的福利院做做样子,而是精挑细选了一所远在第三星区、濒临破产的福利院。
“那个时候, 他确实是我们的救世主。”
时至今日,阿查也很难说自己真的憎恶莫晤沉。
“在他来之前, 每个月那一点微薄的补助都被老院长扔进了赌场。要是莫晤沉没有对我们伸以援手,我们所有人都迟早会被卖给拍卖场。”
“其中,最感激莫晤沉的人就是阿余姐姐。”
阿查看向莫岁,他眼神惆怅空洞,显然是在回忆过去。
“那时她的年龄比现在的你还小一些, 她只有十七岁,却是十几个孩子里年龄最长的。阿余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 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
对阿余来说, 爱上莫晤沉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比她大十二岁,是唯一一个把她视作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的成年人。他沉稳俊朗, 更善良可靠, 除此之外,这位在主星叱咤风云的政界新秀, 居然还会笨拙地向她学习该怎么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莫晤沉每个月都会按时来到福利院, 与孩子们同吃同住。
日子越过越好,阿余也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完美,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莫晤沉有没有对她动过心,她从来没有奢求过这个。
后来, 突然有一个月,莫晤沉没有来。
阿余在门口等了整整一天,直到裙摆被凌晨的重露彻底打湿,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房间。
打开屋内由莫晤沉资助购买的多媒体屏幕,阿余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莫晤沉结婚了,结婚对象是主星一位拥有皇室血统的公爵独女。
莫晤沉的妻子名叫梅薇思·柯儿·伦纳德。
那天,阿余反复读了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很多遍。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优雅高贵的女人能同时拥有两个令她羡慕的身份呢?
她不仅拥有一个有名有姓、完完整整属于她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被其他人称作“莫夫人”。
而自己,只是无人问津的阿余而已。
她是慈善新闻上出现在莫晤沉长长资助名单里一个短小的二字词语,是盛大的婚礼进行曲中一个微不足道、无需在意的错音。
阿余并不讨厌梅薇思,恰恰相反,她觉得这个世界上肯定没有比梅薇思更完美的女性了,所以她才会拥有完美的一切。
那时候,阿余会准时收看所有梅薇思参与的综艺节目,她学习梅薇思分享的食谱、听梅薇思在中心音乐厅演唱的录音带、攒钱购买梅薇思同款的礼服。
她通过屏幕里光鲜亮丽的梅薇思窥见那个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世界,几乎分不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莫晤沉还是梅薇思。
莫晤沉在政坛风生水起,不再需要刻意包装形象以获支持,他再也没有来过第三星区。
如果没有异兽的入侵和星枢的抢掠,阿余或许会一辈子都待在第三星区这所小小的福利院,只永远遥望着她的两颗星星。
变故发生在八年后。
当黑压压的丧鸦群在星球上空盘旋不落时,阿余还没有察觉到,她不够幸福却起码安稳的世界即将覆灭。
杂食性的恶禽垂着腐臭的涎水,吃掉了花草粮食、吃掉了房屋建筑、甚至吃掉了四处逃窜的居民。
可这场天灾并没有击垮阿余。对边远星区的人民来说,不可预料的异兽入侵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她没有就此屈服。
“阿余姐姐是个很神奇的人,她的生命力总是那么旺盛。我那时候只有13岁,她在我眼里简直像个超人。”
阿查笑了笑,眼中盛满破碎的星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那么多张长途航票的。”
家园被丧鸦占据后,原本发展还算不错的福利院又只剩下了十几个孩子。阿余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沓可以远渡第五星区的星际船票,要带所有的孩子一起离开。
“我还记得船票上写的出发时间。”
阿查回忆道:“5月8号,23点14分,我的座位号是F区17排H座,阿余姐姐的座位在我旁边。”
虽然比第三星区更加偏僻落后的第五星区未必是好去处,但那里至少暂时安全。
阿余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活下去,她在哪里都可以笑着生活。
“可是。”
讲到这里,阿查的眼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恨意,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放松死死咬住的牙关。
“那天凌晨,星枢的航舰降落在了本就近乎荒废的星球。”
那时候星枢的规模还没有现在庞大,业务也不像现在成体系,基本就是个由一群烧杀抢掠的流氓勾结而成的草台班子。
他们想要趁火打劫,在混乱中搜刮掉这颗星球仅剩的一点油水,也就是在那一夜,阿余的生活彻底改变。
在兽潮中也不曾彻底垮塌的断壁残垣被付之一炬,阿余和孩子们没有赶上那趟星际航班。
阿查不想回忆那天晚上具体都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夜过去,还在喘气的人只剩下了他和阿余。
他们留下阿余是因为阿余足够年轻漂亮,留下他则是因为阿余一直死死抱着他。
阿查被痛苦的记忆困住,暂时停止了讲述,莫岁开口,干巴巴地问道:“……后来呢?”
莫岁的语气听起来很僵硬,不是因为他无法共情,而是因为他已经完全麻木,就像一台接收了过多信息的处理器,距离崩溃死机只差一线。
“又是兽潮袭击,又是星盗抢掠,政府为什么没有援助?”
毕竟星枢逍遥法外的现状是莫岁亲眼所见的,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星枢当年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政府并没有坐视不理。”
阿查给出的回答与莫岁预想的不同,他摇了摇头,解释道:
“事情闹大之后,为平舆论,当时任职军部首席司令的兰德勒公爵亲自处理了这件事,星盗也全部被绳之以法。”
“至于这些本该早被处以死刑的罪犯为什么能在多年后卷土重来,抱歉,虽然我混进这里也有些年头了,但我没有查出来。”
阿查缓了口气,接着讲述当年的事情:
“军部介入后,阿余和我被救出,我那时年龄还小,因为打击太大,精神状态差到没办法进行星际远航,所以留在了第三星区疗养。而阿余争取和返航的舰队一起去了主星。”
听到这儿,莫岁突然打了个寒颤,指尖不自觉地紧扣入掌心。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隐约感到,故事即将走向失控,而自己也即将以一个不被所有人欢迎的方式登场。
分离之后,阿余与阿查依旧经常通信,方式却不算便捷。
阿查那时住在疗养院,又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光屏,所以阿余都是将手写信拍照传给护工,再由护工打印信件后转交阿查。
因此,阿查并不清楚,阿余和莫晤沉具体是在什么时间地点重逢的。
只是某一天,阿余在信件里掩藏不住兴奋地写到,她通过了莫家聘用侍女的考核,拥有了一份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阿余没想过要做造成他人关系碎裂的坏人,尤其她面对的还是两个她爱的人。她想,她只要能看着莫晤沉和梅薇思白头偕老,就算自己也做过一场美梦了。
可阿余的美梦碎裂得极其轻易。
在她进入莫家工作的第一天晚上,管家把她叫进餐厅,说夫人在和老爷用餐时不慎打翻了碗筷,让她去把地面的垃圾收走。
任谁都能看出,那一地的琉璃碎片绝对不可能是“不慎”造成的。阿余只多问了一句夫人是不是情绪不好,就被梅薇思泄愤般扔向她的勺子砸伤了额头。
而对于这场闹剧,莫晤沉的处理方式只是冷冰冰地告诉她夫人发了病,然后叫来家庭医生给梅薇思打了安定。
那天晚上,阿余在跪着捡去华贵地毯上那些亮晶晶的碎屑时,几乎感觉她是在亲手扫走她少女时代破碎的梦想。
阿余很擅长坚强地面对明晃晃不加遮掩的苦难,却没有任何经验抵抗被糖衣包裹的利刃。
随着时间流逝,阿余终于知道,“宽仁待下”的莫晤沉原来冷血无情到可以当着幼子的面射杀政敌,“优雅高贵”的女明星梅薇思每晚酩酊大醉后都会肆意打骂侍从。
新闻里那些她曾经无比艳羡的细节都是假的,莫晤沉送给妻子的“手作”礼物其实是管家统一采办的,梅薇思也并不会做饭,分享的食谱只是随手从主厨那里抄来的而已。
更令阿余感到悲哀的,是她依旧爱着败絮其中的他们。
她没有办法,在那些灰暗绝望的日子里,她以他们为精神支柱才拥有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不爱他们,阿余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活下去。
“她把这些都写在了信里。我明白她不是有意让我知道这些的,只是除了我,那时的她实在找不到别的途径可以略微倾倒内心的苦水了。”
阿查如此道,其实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当时的阿余,明知莫岁不是合适的倾诉对象,却就是无法停止自私地向对方倾诉所有尘封腐烂的往事。
真正让阿余崩溃的,是她后来发现,莫晤沉居然真的喜欢过她。
莫晤沉喜欢过当年那个除了笑容和勇气一无所有的阿余,可完全利己的莫晤沉在察觉自己的感情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与梅薇思这个绝对的更优解举行了婚礼。
在酒后乱性的那个夜晚,莫晤沉在阿余心中的形象彻底垮塌。
阿余心如死灰,她自暴自弃地将自己融入了莫宅沉重压郁的空气,任由事态失控,如同泥沙俱下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
“她本来想自杀的,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终于听到阿查这句宣判般的话,虽然早有准备,莫岁还是感觉自己被当头砸了一棒。
他不想听了,身体仿佛启动了自我防御的机制,莫岁耳中持续响起令他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嗡鸣声。
莫岁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可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是什么感情充沛的人,所以他原先只是觉得他们对自己很严厉,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阿查的话却在告诉他,他以为的父母或许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他,他的出生都只是一个无人期待的意外。
“……她很爱你……为了留下你,她做了很多努力……”
阿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鼓膜,莫岁却觉得他的话很荒谬。
“她如果真的爱我——”
莫岁像只应激的小刺猬,他打断阿查,几乎是有些尖刻地质问道: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易地选择抛弃我?”
“她留下我,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我是莫晤沉对不起她的证明?”
窄小封闭的宇航舱内激起刺耳的回音,阿查的脸上无法自控地显出愤怒。
阿余费尽千辛万苦才保住莫岁,他没想到莫岁居然会这样曲解阿余的苦心。但很快,他的愤怒转换成了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阿余姐姐是我遇到过最会爱人的人,岁岁,如果是现在的你见到她,你绝对会认同我的说法。”
“在对莫晤沉和梅薇思绝望后,你是她唯一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她爱你,不牵扯任何肮脏复杂的利益。”
“岁岁,比起像莫晤沉,你更像她。”
“在给予爱这方面,你和阿余姐姐一模一样,我能看出来。”
望着双眼黯淡无神的莫岁,阿查放软了语气,努力尝试找到能让莫岁暂时从压抑情绪中抽离出来的描述方法。
“蒹葭,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你星炬杯的搭档吧,那个叫褚洄之的青年。”
听到褚洄之的名字,莫岁一下子失去了与人针锋相对的倔劲,他茫然地抬眸看向阿查,灰色的眸子里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凇。
多年摸爬滚打,阿查唯一练就的也就只有看人的本事了。
“因为你拥有可以毫无顾虑地释放善意的能力,所以就算是蒹葭那样本性阴郁的人,也会无可抗拒地爱上你。”
“阿余姐姐是和你一样的人,她或许卑微,或许无知,但她的爱绝对赤诚纯粹,你不需要怀疑这一点。”
“至于阿余姐姐为什么不想告诉你真相,她后来又是怎么离开的。”
阿查略略停顿,示意莫岁靠近自己。
“在我的床铺下有个密匣,你拿我的钥匙过去,那里面有阿余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你看过就会明白的。”
战斗指挥舰上, 兰蒙和褚洄之沉默对坐着,气氛有些古怪。
褚洄之看向窗外。满载异兽的返航舰队跟在指挥舰后,前方, 星枢的主舰已经在视线中若隐若现, 他们快到目的地了。
捕猎满载而归,兰蒙又是个不太会控制情绪的人, 按理说他现在该乐得合不拢嘴才对。
褚洄之没有与兰蒙对视,他假装没有察觉到兰蒙如同盯住猎物般锁定自己的阴沉眼神, 也假装对兰蒙即将杀害自己的计划浑然不知。
如果他是兰蒙,绝对会将动手的时机选在舰队完成降落的那一刻。
只有确认所有捕捉的异兽都没出岔子,他对兰蒙而言才会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但换言之,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褚洄之就绝对安全。
舰队抵达母舰甲板上方, 地勤人员指挥着航舰依次降落。
指挥舰最后停在甲板上,褚洄之毫不防备地率先走下舷梯, 他将后背留给兰蒙, 听到身后传来微不可察的枪械碰撞声。
褚洄之稳步走下台阶,在最后一阶舷梯上停住。
在他身后, 传来的不是子弹出膛的枪声, 而是兰蒙惊疑交加的问句——
“阿查?你在这里干什么?”
暗色的甲板上,一个清瘦的身影穿了件宽松的白衬衫, 在疾风的吹拂下简直像个索命的鬼影。
他抬起头,确实是阿查的脸。
航舰降落区是最直接能见到兰蒙的地方, 也是以往的阿查绝对不会主动来的地方。
兰蒙出言挖苦,语气却显然掺杂着掩藏不住的愉快:
“你不是很有骨气吗?怎么?趁我不在, 他们变本加厉,你终于受不了了?”
阿查没有回他的话, 只是自顾自地走上前来。
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阿查,兰蒙勾起唇角,同样走下了舷梯。
他现在心情很好,反正蒹葭已经是瓮中之鳖,他决定让他再多活两分钟,先解决阿查的事情。
阿查在兰蒙和褚洄之面前站定,两人的神色都因始料未及而显出意外。
让兰蒙震惊的,是阿查并没有接近他,反而停在了褚洄之面前。
而让褚洄之感到失控的,是他在对视的瞬间发现,眼前这人并不是伪装成阿查的莫岁,而是真正的阿查。
按照原本的计划,莫岁应该会假扮成阿查在甲板等待。
一旦褚洄之所在的舰机降落,他们就会联手制服兰蒙,夺取舰机的驾驶权并直接起飞离开主舰。
莫岁不可能在送走阿查这一步失手,阿查身上也确实有被捆缚过的痕迹。
所以是哪里出了问题,莫岁分明刚刚还在跟自己通信。
快速过了一遍所有的线索,褚洄之居然想不到莫岁还能去哪里。
脑中的弦一下子绷紧到了极限,褚洄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勾出袖中的阵法符,开始分析强行攻占星枢主舰的可行性。
在面前两人各怀心事的注视下,阿查拿出一部对讲机递给了褚洄之。
“他给你的。”阿查没头没尾地说道。
“还有,很感谢你带他来。”
这个“他”显然只能是莫岁。
褚洄之警惕地伸手,他刚刚拿稳对讲,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行动,一道影子突然从旁冲出,插进了他和阿查之间。
是兰蒙,他上前一步,怒不可遏地掐住了阿查的脖颈。
“你到底什么意思?”
兰蒙怒火中烧,掐在阿查细弱脖颈上的手不断收紧,狠戾的双眼死盯着那张因缺氧而逐渐涨红的脸,他一字一顿地讽刺道:
“他只救过你一次,你就爱上他了?”
期待落空,又当着其他男人的面被阿查忽视,兰蒙积累的愤恨终于爆发。
“我以为你爱的是权力地位,所以才会抛弃我选择扬加。这没关系,我可以理解,我把别人的东西抢到手,你就也会选择我了。”
他用虎口抬起阿查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可我坐到了总领航的位置上,你他妈的居然跟我说你压根看不上这个!你开什么玩笑?耍我很有意思?”
兰蒙转而指向褚洄之,同时咬牙切齿地质问阿查:
“他一个刚上舰几天的人又有什么值得你另眼相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