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换好马术服,到跑马场时,工作人员已将马牵了过来。
梁稚自然选了凯瑟琳——楼问津是以她的名义认捐的凯瑟琳,根据协议,除去身体不适和定期休养等特殊情况,她对凯瑟琳永远有第一选择权。
退役后的凯瑟琳,比在役时养得胖了一些,一身黑色被毛依然油光水滑,可见被照顾得不错。
两人绕着草场跑了几圈,风过耳畔,分外自由。
跑得出了汗,便从马上下来,牵住了缰绳,边走边聊天。
“所以,维恩为什么不答应相亲?我觉得工作忙一定是借口。他是不是其实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在一起?我猜,要么那人是有夫之妇,要么……并不是女人?”
“……维恩哪里是这样新潮的人。”沈惟茵有些想笑,却把微微泛红的脸别过去,伸手捋了捋头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我不同他聊感情问题。”
“好像没做什么,这一年就又要过去了。过完年,我就二十五了……”梁稚不由感叹。
沈惟茵望向她,“所以,你就打算这样继续下去吗?守着公司和你愧疚感。”
梁稚立即不作声了。
“我当时听维恩告诉我说,楼问津替我和他安排了后路,觉得非常惊讶。我相信人不是无缘无故的高尚,而是一定有非要高尚不可的理由。阿九,你觉得楼问津的理由是什么?”
“是我。我知道。”
“那么,在你的心中,他对你的爱,不及你自己的负罪感重要是吗?”
梁稚一惊,“我……”
“有时候,牺牲奉献也会成瘾,因为人会陷入自认伟大的陷阱里——我从前就是这样。阿九,你莫非要等到你父亲把这十七年的牢役服完,才觉得自己在道德上还完了这笔债吗?”
梁稚陷入沉默。
“阿九,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这回回来住的酒店,恰好和楼问津是一家。前几天在餐厅吃饭,我和维恩恰好听见楼问津在同别人打电话,他似乎打算报考英国的什么学校,已经在全力做准备了。如果十一月的考试通过,至多明年八月,他就会去往英国。”
不知不觉,已经从草场的这头,走到了那一头。
梁稚背靠住木质的栅栏,抬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凯瑟琳的头。
凯瑟琳发出一声愉悦而明亮的响鼻。
晨起的雨下到中午,终于转小,目之所及一片白雾茫茫。
梁稚第三次拨下六楼的楼层对讲机,依旧无人响应。
她把右手抱着的东西换到左手,从包里摸出手提电话——一贯办事靠谱的古叔第一次掉链子,电话没有充上电,在她拨下第二个号码时,便电量告磬了。
没办法,她只好把沉重的手提电话塞回包里,一手抱东西,一手拖行李,在细雨之中,往外走去。
所幸这周围她熟悉得很,知道一百米之外就有一座公用电话亭。
到了电话亭那儿,她把抱着的东西放在行李箱上,而后拿出钱夹,从里面摸出一枚硬币。
硬币投入,发出“哐当”的清脆声响,她把听筒取下来,夹在脖子里,一面拨号,一面收起钱夹。
却听“啪”的一声,行李箱上的东西,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
在继续打电话还是拯救这东西之间犹豫了半刻,选择了后者。
她飞快地挂回听筒,弯腰将其捡了起来,所幸狮城的街道一贯还算干净,下了雨也不至于满是泥浆。
她低头拍去那上面的水渍,余光瞥见有人撑着透明雨伞经过。
她愣了一下。
透明雨伞也停住了。
她看见伞下的那双脚,做了一个向后转的动作。
她顿时心脏突跳,顺着这双脚往上看去,抬起了目光。
天光灰淡,却也不影响伞下的人如凉玉生光,让这暗淡的雨天,一下便有了明亮的声色。
“梁……”楼问津惊讶出声。
梁稚懒得再担待手里抱着这东西,于是直接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
拿三层纸包装,层层叠叠,衬得喇叭形状的黄色花朵,明艳可爱。
楼问津目光渐深,“梁……”
“你不在家?”
他的称呼第二次被打断。
“……出去买烟。”楼问津答得有些迟疑。
“我电话没有电了,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吗?”
楼问津瞧了一眼就矗立在一旁的公用电话亭,“……自然。”
在全然摸不清是什么状况的迷茫之下,楼问津一手抱花,一手撑伞,带着一手提行李箱的梁稚,就这样朝着公寓楼走去。
一路,他将伞面尽可能地朝着她倾斜,可她漫不经心地,拖着箱子,走出了一条极尽曲折的路线,使得他也要跟着她不断地修正。
进电梯,直至上楼,无人出声,只有一前一后,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楼问津把收起的伞立在门边,掏出钥匙打开门。
迟疑了一瞬,才将鞋柜门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双拖鞋。
梁稚识得。
她搬家的时候,遗留下的她的拖鞋。或许清洗过,鞋面干干净净。
楼问津把伞放进一旁的伞桶之中,指一指沙发旁电话,“自便。”
他因为见她发丝上沾了蓬蓬的雨雾,于是率先走进浴室,去找一张干净的浴巾。
走出来时,却见她正站在沙发对面五斗柜前,看着摆在那上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相框,一张曾被她撕碎的合影。
可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现在看来,它竟似完好如初,没有一点破损的痕迹。
楼问津走过去,极为自然地伸手,把那相框扣了下来,而后把浴巾递给她。
梁稚两手抓住了浴巾,展开,去擦自己的头发。
忽听噼啪声响,抬头看去,是骤来的一阵风,刮过了没有合上的晒台玻璃门。
墙脚处,那被她抛下的虎尾兰,窜高了好多,叶子饱满油润,绿得发亮,反映在白色的墙面之上,影子里也泛着绿意。
“楼问津。”
“……嗯?”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也是下雨。”
“记得。”
是在梁宅,梁稚刚过二十岁的生日,那天骤然下雨,梁小姐所有的计划全部泡汤,闷闷不乐地坐在后院的屋檐下看雨。
他是过来汇报工作,却临时被她叫住,让他过去,陪她一起。
台阶生凉,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托着腮,望着雨滴汇聚在宽阔的旅人蕉的叶子上,又顺着叶脉,一滴滴地砸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
她突然转头,与他对视。
绿森森的雨天,拂过她发丝的风,都带着一股饱湿的水汽。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就在他被盯得将要维持不住一贯的冷淡时,突然开口说,楼问津,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说,什么事。
她却突然语塞,又慌忙地把头转了回去,而后气恼地踢了一下台阶,站起身就跑了。
“那天……”梁稚把头转过来,望住他,“……我其实是想跟你表白。”
楼问津瞳孔微放。
自电话亭旁见面,就一直被他压制的心跳,此刻终于不受控制地失速。
“……是吗?”
“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面吧。”
雨或许停了,自然,也有可能是他的呼吸,不然怎会觉得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许久,他伸出手,迟疑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停顿一霎,便坚决地往自己面前一带。
她鼻梁被撞得有点疼,暗恼地抬头,他却正好低下头来。
微微挣扎的手被紧紧握住,按在他心脏剧烈跳动的胸腔之上。
她睫毛眨了几次,最终安然地歇落。
在抬起双臂环抱他的同时,顺手把倒扣的相框,又立了起来。
楼问津。
实在觉得痛苦,又无以为继。
可怎知痛苦不是人生之底色?
只有在这样的痛苦里,我才稍觉得心安。
那么,就罚我此生的每一天,所见的第一眼。
都是你。
只有你。
[正文完]
第37章 番外一
风来回吹过那扇玻璃门, 像小时候去香港旅行,躲在密闭酒店里,听着外头哗啦声响, 等待一场台风登陆。
唇舌纠缠, 几度缺氧, 渡一口气,又继续。或许因为那风声有末日之兆, 这一刻是真觉得死在一起也无妨。
楼问津搂着梁稚,后退几步,到了沙发上坐下, 他把她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 持续而绵长地吻她, 直到稍稍确信她不是凭空出现的虚影,这才终于舍得暂且松开。
“……怎么突然过来找我。”楼问津低头,目光描摹她被吮吻得泛红的唇,做好一旦她不说人话, 就把这话吞进去不作数的准备。
“……不知道, 鬼迷心窍吧。”
楼问津低头咬了她嘴唇一下,她吃痛, 瞪他一眼。
“你方才说……第一眼?”
“……对啊。”梁稚把目光别过去。寻根究底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还是害羞。人如果可以不通过言语, 就能准确地传达心意就好了。这般想着, 她便将手指上移,去轻蹭他衬衫上的第三粒纽扣。
“那么沈惟慈……”
“故意用来气你的, 你这么笨吗, 现在还没想明白——嘶!……楼问津,不准再咬我了 !”
“是吗?包括你说让我做他伴郎?”
实话讲, 把反话说到这个份上,确实有些过分,可梁小姐并不打算自省,“……没错,谁让你像木头一样,无动于衷。”两粒纽扣接连被她解开,“……我倒想问你,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一早就喜欢我了吧,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你的喜欢,就是听我说未来要跟别人结婚也毫不在意是吗?”
“你这是反咬一口……”楼问津倏地一震,因为一片温热触感,挨上了肩锁处中弹以后留下的伤疤,这叫他本已分明的生理反应,陡然变作了一种难熬的折磨。
梁稚就势把他一推,他身体往后靠去,她去亲吻他滚动的喉结,他仰面,深吸一口气,“阿九,你这样我会忍不住……”
“……也没有叫你忍。”
“东西我都扔了。”
“那么多……一个也没留吗?”
“留着做什么?跟其他人用吗?”
“你敢。”梁稚狠咬他肩头。
她并未停下动作,吻从他颈项到耳垂,又重回到那一处疤痕,她伸出一点舌尖轻轻舔过,他神经紧绷,无法忍受地闷哼一声。
他闭上眼睛,又忍耐片刻,实在到了极限,蓦地一把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她匀停的小腿,逡巡而上,“你钱包补货了吗?”
“……什么补货?”
“别装傻。”
“……”
“有没有?”楼问津掀起了她的裙摆,滚烫呼吸地挨向她的耳朵。
“如果我说没有?”
“那我也不管了……”楼问津陡然衔住她的耳垂,“……是你主动,你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避世的雨天,风也停了,四周静悄悄的,一切的声响,都由他们本身制造,混乱、嘈杂,渐进的呼吸声与水声。
梁稚后颈枕在沙发扶手上,拿手臂挡住了脸,目光却仍从遮挡的缝隙里看见,楼问津从钱夹的隔层取出了那枚银色方形的包装。
等待的这个过程,似乎比这件事本身更叫她觉得羞耻。
很快,楼问津俯下身来,两臂撑在她身侧,垂眸看着他。
“……楼问津。”
“嗯?”
“你不戴眼镜更好看……”大约因为,这样她便可直接望进他因欲念而热烈的眼睛里。
话音刚落,梁稚没忍住吸气,楼问津立即暂停,确实太久没有过了,需得给她一些适应时间。
他低下头去吻她鼻尖上沁出的细微汗珠,将这个过程拉长到她本身都差一点失去耐心。
“阿九……”楼问津忽然搂住她的肩膀,使她坐了起来,而后拿手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稍稍低头去看。
视野几乎是一览无余,那情形叫人面红耳赤,梁稚害羞极了,立即要别过脸,楼问津却不许,他就是要她清清楚楚地看着这过程。
“楼问津……”
“嗯。”
“……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梁稚气息断续而散乱。
“你十八岁的时候。”楼问津垂眸看着她,“真正意识到,是你毕业旅行。你住在我隔壁房间,记得吗?”
梁稚点头。
“那天我做了梦……”楼问津把头低下去,声音挨住她的耳朵,说,在梦里,我就是这么干你的。
梁稚立马去捂他的嘴。
可楼问津并不打算住声,既然她想知道,他也就无妨告诉她,过去这样带着无望爱意与恨意交杂的绮想,究竟发生过多少次。
“我记得你在起居室涂指甲油,把脚蹬在我膝盖上;还有,你趴在沙发扶手上舔雪糕;还有那一回,你让我帮你吹一吹眼睛里的灰尘……每一次我都……你在勾引我吗?阿九?”
“……你不要再说了。”
“嗯?”
“我没有……”
“没有吗?”
“呜……”
楼问津终于满意,在她止不住颤栗之时,紧紧地一把搂住,吻也落在她微颤的嘴唇上:“我当你承认了。”
梁稚乏力地闭眼,挨挤在狭窄沙发里,皮肤上汗水渐渐蒸发。
楼问津在她额角亲了一下,“你吃过午饭了吗?”
梁稚再累也要提起精神来翻他的白眼,“……你现在才问?我都快饿死。”
楼问津轻笑一声。
梁稚被楼问津抱去了床上,他叫她歇一会儿,他下去给她买午餐。
她懒洋洋地半睁眼睛,望着纱帘被风吹起,又落下,簌簌的声响,叫她既困倦又平静。
午饭是餐茶室的云吞面与咖啡红茶。
仿佛,楼问津好心买来午餐,只不过是叫她作补充体力之用,她吃饱了,他也方便继续开动。
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待在公寓里,没有休止地做这件事。
临近黄昏,两人终于休战,精疲力尽地相拥睡了两个小时,起床洗漱,一道出去觅食。
雨已经彻底停了。
错过了落霞艳浥的景象,可万千华灯,也足够的恰逸。
他们步行到了东边海岸,寻一处餐厅吃海鲜。
漂亮的白色亭屋,栖在棕榈叶的阴影里,树上串了灯串,亮灯好似萤火闪烁。
餐厅冷饮自助,梁稚想喝Yeo's的冰镇茉莉花茶,指挥楼问津去冷柜寻觅。
她则一手托腮,翻起菜单。
“克洛伊?”
梁稚抬头,对上一脸惊喜的顾隽生。
梁稚忙打招呼:“你好。”
顾隽生走到她桌旁,“你一个人吗?”
“不是,和别人一起。”
顾隽生低头望着她,目光里有一些明灭不定的情绪,“……等你吃完,我能否邀请你去喝一杯?”
梁稚倒有些惊讶。
她终于明白,是顾隽生这人隐藏得好。可隐藏再好的人,总也有泄露首尾的时候。
梁稚摇了摇头,笑说:“恐怕不大方便。我先生这个人……有点小气。”
“……你先生?你不是离婚了吗?”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是我。”楼问津把冰镇的饮料搁在梁稚面前,“顾先生有何指教?”
第38章 番外二有情人
梁稚在狮城同楼问津厮混了好长一段时间,公司的事基本交由宝星代为打理,让他凡有拿不准的事,电话远程同她请示即可。
久而久之宝星不乐意了,这天汇报完工作之后,旁敲侧击道:“梁总,你打算休假到几时啊?有没有一个大致的规划?现在公司我在管事,虽然我很乐意,可底下的人有些怨言。这样下去,我怕我不能服众啊。”
外头烈日高照,室内开足冷气,梁稚靠着楼问津的肩膀,正一边吃雪糕,一边翻阅摊膝盖上的一册杂志。电话机开着免提,放在了茶几上,宝星的一番念叨一经公放,格外的吵人。
“我没在度假啊。”
“啊?那梁总你在……”
“和楼问津谈恋爱呢。”
“……”
宝星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么,这个恋爱又打算谈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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