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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鸢(寿半雪)


究竟哪里不堪入耳?比这更直白的话他们天天说,如果连这都不能接受,那么等达塞儿阏氏能听懂异族语的时候,恐怕每天会上演一场花容失色的有趣场面。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约略台转了转酒囊,转头问向抬靴欲跟上去的人。
程枭顿了顿,深灰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得淡了几分,“快了。”
“折惕失,年长者的经验不止在对付狼群时有用,无论草原还是中原的女人,都讨厌受到欺骗和隐瞒,你如果真的有信心能浇灭她的怒火,就尽情的去拖延吧。”
约略台似乎陷入了某些往事,难得用长辈的身份告诫程枭。
“我知道,”程枭脚尖微转,接着夺走羊肠和被约略台视若命根子的酒囊,“对达塞儿阏氏不敬,罚你三天不喝酒,扫十天羊圈。”
一个亲和的右贤王从来不会轻易处罚下属,在他奉若珍宝的阏氏面前说错了话,必须给点惩戒。
毕竟这几天下来,某些本应脱口而出的句子他都思虑再三,唯恐给她留下粗俗鄙陋的印象,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他辛辛苦苦维持着的形象被约略台横劈一刀,又要重新哄人。
不顾约略台发出的哀鸣,程枭阔步搜寻着易鸣鸢的身影。
暮秋的上午,微风柔软似棉,阳光给远处起伏的山峦镀上一层泛着金光的亮边,近处牛羊成群,毡帐外腾着一缕缕炊烟。
易鸣鸢随意的走着,时不时弯腰拽两根草叶拿在手里摆弄,程枭给她编的蜻蜓已经在干燥的气候下缩成了浅黄色的一小团,被她收去了木头匣子里。
她回忆着程枭当日穿草引叶的步骤,一点点做出个……四不像。
“好难看。”易鸣鸢自嘲了一句,看来她委实没有这方面的动手天赋。
把四不像随手扔到地上,易鸣鸢又被远处挥着斧头忙活的一行人吸引住目光,她的长相与匈奴人迥然不同,即使没有靠近,很多双眼睛也在短时间内望了过来。
斫砍削木的匈奴人互相提醒,没多久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齐沉默地看向她。
易鸣鸢谨慎退后两步,这几日的安逸和平和接受到的亲切善意让她忘记了自己在这里本就是异类,两族的世仇发展至今,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
他们交流一番,走出个身形娇小的女人。
当然,这个身形娇小只是相对而言,等到她站到易鸣鸢面前,整个人比易鸣鸢大了一圈。
她凑近瞧了瞧易鸣鸢镶嵌着各类珠宝的额饰,又把目光落在她的银耳钩上,恍然大悟般扬着手臂对所有人高声喊了两句异族语,似乎在向众人解释什么,但易鸣鸢没有听懂。
很快女人左手掌心朝内,贴在胸口对她鞠了一躬,“……查娜……”
易鸣鸢看向齐齐躬身的族人,这才明白他们是在向自己表达敬意。
地上满是木屑和成型的木条,一部分人削好后,由另一部分人负责组装,分工明确动作迅速,易鸣鸢在这才逗留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造好了一辆双轮高大,结构简单的板车。
程枭说这两日族内正在加紧搬运,想来这些就是装东西的车了。
她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圆,眼前的车轮长逾一米,车辐条也比中原板车的多,她想问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女人点点头,张嘴发出“乐乐”的声音,配合着手部的动作,却因为易鸣鸢逐渐迷惑的表情而愈发无措,抹了一把鼻尖的细汗。
“勒勒车,大轮子可以让牛拖拽更省力,昂格丽玛是这个意思。”程枭手里抓着一个乱七八糟的草团,挥手免了族人行礼的动作。
被称为昂格丽玛的女人见大王到来,识趣地回去继续削木头。
这类车车身小,便于制造,可载重自身重量五倍多甚至十倍的货物,由于构造简单,在行路途中便于修理,因此每季迁移都会用到上百辆。
都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才来。
易鸣鸢心里羞恼,不想在外人面前跟他表现得太亲密,她挪开一步,撤出程枭身前半掌的位置,背对着他问:“他们刚刚叫我查娜,这是什么意思?”
“是芍药,在我们眼中,芍药是比牡丹更美丽的鲜花。”
在匈奴人的心中,芍药花远比粉瓣淡雅的牡丹张扬艳丽,他们没有任何暗指和偏见,只是喜爱芍药鲜艳的色彩,以之比喻从中原过来的美人。
程枭不动声色向前半步,站回易鸣鸢一尺之遥,他深邃的眼眸扫向地上一群光着膀子砍木条的匈奴少年,查娜这样的赞语早在他的计划之中,只等日后轻吐出动人情话,却没想到一朝被这群毛头小子抢先,着实令人气闷。
回去的路上,易鸣鸢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从小到大,娘都说她的小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还不怎么记仇,是个好脾气的。
她仰头看去,睁着双小鹿般的圆眼单纯又正经的问道:“我们几时出发?我有好几车的东西要装,得提前准备起来。”
程枭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安排。”
严格来说易鸣鸢还在病中,需要静养几日,不宜操劳。
不过他还另外有份私心,希望她在自己的庇佑下永远过着有闲无拘的日子,什么都不用多虑,永远有长风中随意吹笛的快乐。
“这不好吧,我都成了右贤王的阏氏,总不好什么都不做。”
从前以为自己要嫁去谢家的时候,她苦学算账理事,在大宅院里讨生活可不容易,接见宾客,年节送礼,私产田庄,人情往来,这些东西她学得头沉脑热。
人人都说她一个武将家眷,虽生得尚可,但终究不比旁人贤良淑德。
她卯着一股劲,样样做到拔尖最优。
后来看的书多了,道理也更通彻,知道贤良淑德不过是旁人扔给她们闺阁女子的枷锁,此后改换想法。
可持家协管终归是一个正妻该做的事情,也是权力,莫非匈奴又与之不同吗?
此处靠近毡帐,易鸣鸢久久没有听到回答,停下了脚步,“程枭?”
直到她以为程枭是不是没听清时,他动了。
男人托着她的背,轻松将她带进了帐中,易鸣鸢浑身一轻,竟是被抱到了茶几上。
她腰间微硌,低头一看程枭抓着她的掌心中赫然是她编织失败的草蜻蜓,因为被握了一路,已经有部分被捏皱,这下彻底看不出形状了。
程枭大度的原谅了几个毛头小子随意夸别人阏氏的莽撞行为,可心头被一句“右贤王的阏氏”而击起的波澜却没有那么轻易烟消云散。
羊肠已经到手,身前的挚爱也容光焕发,看样子能承受住至少一次的亲密,手指勾了勾她耳下一缕散下的碎发,“还记不记得我成婚那晚怎么说的?”
等找到避孕的方法前,不动你。
当晚的记忆瞬间回拢,易鸣鸢胸膛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现,现在?”

喷洒的呼吸逐渐逼近,撩过易鸣鸢的下巴,酥酥麻麻的。
说话间,她的大腿覆上一只粗粝磨人的大手,在皮肤上轻捻慢按。
易鸣鸢从没受过这样直白的撩拨,她的天灵盖被强烈的刺激占据,浑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她掰|开腿上那双手,“我……我还病着呢,不可以。”
匈奴男儿追求粮食,权力,美酒和美人,相比起其他同龄的部落统领,程枭禁欲的时光着实过于漫长,方才抱人进帐,他坚守已久的克制差点溃不成军。
怀中瘦弱纤细的触感唤回了他的理智,程枭俯首下来,磨着她微红的唇瓣聊以解馋,“我知道。”
他期待灵魂和身体共同契合时的愉悦感受,强迫易鸣鸢与他结合并不是带人回部落的本意,因此程枭愿意付出时间和纵容,等他的阏氏心甘情愿交出身心,和他牵扯一生。
易鸣鸢观他行径就知道他到底是舍不得的,于是她狠狠心,闭着眼睛把嘴巴往上凑了凑,轻啄了一下程枭的唇,算作抵偿。
做这种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但比起直接滚到床上去,还是每日必有的亲吻好接受的多。
天天都被捉着亲,与其被迫接受,不如主动一点,这样她的日子也好过。
一啄即分。
亲完后,易鸣鸢把兀自懵住的男人扒拉开,茶几并不高,跳下去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回过头说:“早上就喝了一碗奶茶,肉粥也没喝上,我肚子好饿。”
程枭还沉浸在易鸣鸢主动亲他的事实中回不过神来,他摸摸干燥的嘴唇,周身像是被卷在了火焰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烈火焚尽,只留唇上相贴时的触感反复出现,提醒着易鸣鸢对他态度的重大突破。
易鸣鸢摸了摸发酸的胃部,好容易煮了碗米粥,还被约略台抢了先,她有些苦恼的翻着带来的一袋米,按照计划,她现在应该在传授该如何耕地播种的知识。
这样的话,等到开春就能播撒种子,静待收获。
不过转日阙很快要进行迁移,所有人正忙着迁移前的准备工作,不能被别的事情分心。
相比起前两日的悠闲惬意,族中变得忙碌了起来,男人们热火朝天地拆毡帐,修理勒勒车,打铁器,女人们细腻仔细地制作易于保存,方便随时食用的奶制品和肉干。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易鸣鸢环顾一圈,居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插得上手的地方,她郁闷的碾了碾脚尖,长生天赋予了匈奴百姓得天独厚的优势,体格健壮,行事干练,跟他们比起来,自己就像是个一无是处的小鸡仔。
“程枭,”易鸣鸢喃喃开口,尽管她很想证明自己,但就目前而言,她十几年的所学全无用武之地,就连吹奏笛子,也起不到振奋人心的作用。
她沮丧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不,”程枭坚定否认,“天不生没用的秕糠,即使是最小的草籽,也最终会找到属于它的疆场。”
在草原上,每一个首领的大阏氏都承担着或多或少的使命,在他这里,易鸣鸢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烧肉制酱,还是挤牛羊奶,即使是她想要去捡牛粪,程枭都会纵容到底。
怎么样都好,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易鸣鸢的大部分忐忑主要来自于帮不上忙的无措感,程枭想了想说:“启程前我们需要和中原商人换点东西,耶达鲁中原话说得不好,总是被骗,约略台身体羸弱,不被骗但总是被提着领子威胁,这次你跟我一起去,帮我。”
总算有了自己能胜任的差事,易鸣鸢雀跃起来,同时抓住一个问题,“你的大邺话有时候前后颠倒,有时候用词不恰当,但是羸弱,还有我们第一天见面时,你记得吗?你说忧愁,这样的字眼并不像是刚学的,是看的书太杂了吗?”
她猜想程枭早些时候也因为某些原因,被游走于关隘的行商骗着买了些晦涩难懂的书籍。
程枭摸摸鼻子,最开始交易确实遇到了点困难,但有着十二岁时摸爬滚打的经验,他还不至于分不清哪些书目的简易程度。
然而事实是,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后,他偷偷用攒下来的赏金买了两册中原话本,对照着大邺语和草原语,一点点将它们看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他记住了一些生拉硬拽的字词。
也是在读完那两册话本的当晚,他迎来了一场黏稠湿甜的梦境。
程枭喉结心虚地滚了滚。
“我也被骗过,所以我需要你。”
被仰赖的感觉令易鸣鸢很高兴,她了然的点点头,一脸“包在我身上”的俏皮表情。
心情不错导致午膳的时候胃口也不错,易鸣鸢扯了块馕蘸上肉汤,快速消灭了小半个,把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
她抹了抹嘴,擦掉沾上的油星子和饼渣,迫不及待见识关塞处交换货品的场面,住在庸山关时她就很想亲眼看看,但哥哥怕她惹到凶残的蛮子,从来不让她去。
“要带什么东西吗,一兜子黄金,羊皮?”
易鸣鸢紧锣密鼓地收拾起东西,听闻边关互市百年前就已形成,但近些年两地关系不好,时常兵戎相接,这导致互市关了多半,改为胆大的行商偶尔出现在两国疆界来往贸易。
没有官吏监管主持,交易少了赋税的烦恼,但与此同时,也多了不能时时管制货品和公平性的困扰,导致许多一头栽进来的楞头青被哄得晕头转向,花大把的金子或货物换走远低于其价值的破烂物。
程枭制止她在布袋中乱塞一气像是要把整个家底都带着走的动作,“用不了这么多,带两个伊勒根陶勒木,十张羊皮,还有一袋金子。”
他从挂物的地方取了两个皮囊,易鸣鸢懂了,这就是伊勒根陶勒木,她接过一看,这两个皮囊都是用整剥的皮做的,十分精致,“是牛皮?”
“嗯,牛犊子做的伊勒根陶勒木最耐用。”
程枭很快把所有能用的上的东西都装在一辆车上,临行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忘记,他抬手摘下易鸣鸢的耳钩,这样张扬有代表性的银饰反映着他们的身份,是每次出门前必须要摘除的。
区别于女子所佩戴的双边耳饰,程枭只有一只耳垂挂着银闪闪的耳钩,常隐在弯曲的卷发之中,他微微偏头,摸索着摘下。
易鸣鸢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她发现程枭从不示人的耳后那一块皮肤上有刺青,那刺青的形状眼熟,但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次行商逗留的地点在一处距转日阙很近的边陲小城。
很久以前这个名唤图炉城的地方人口众多,几千人在此处世代而居,前朝时大邺与匈奴多有矛盾,图炉城时而被划给大邺,时而又被匈奴抢占回去。
久而久之,百姓死的死,搬的搬,曾经繁华一时的地方成了座空成,直至四十多年后被行商选中,作为贸易的一个集市,图炉城才重新热闹了起来。
易鸣鸢蒙着脸,听程枭断断续续地讲着这个地方发生过的故事。
她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慨道:“竟有如此多人。”
没有迎风招展的旌旗,这里的摆摊方式朴素简单,扯块布铺地上就算是告诉行人有物兜售了。
程枭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身前一带,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跟紧我。”
由于图炉城内的喧嚣乱象,他从不喜欢往这里凑热闹,不过今日他稍稍转变了想法,易鸣鸢若是不想被陌生的大块头挤走,就必须乖乖牵紧他的手。
人潮熙攘,易鸣鸢小心地半侧过身,担心被走过的壮硕男人撞到,这一幕似曾相似,她轻笑了一声后说:“当日在山上,你把我手都抓红了。”
“现在不会。”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一遍,这次程枭也不算是毫无长进,牵着她的力道正正好好。
因为这次,他不用再担心易鸣鸢把他的手甩开了。
还未走到行商的车架跟前,长相精明的大胡子男人就摆着步子用两句异族语高声问候起来。
程枭不喜欢听他油腔滑调的声音,随口应了一声,从车上取出这次交换的东西放到架子上。
贸易的原则是他们给出草原上的货品,再在商人的车上进行挑选,有看的上的便可以当场换走,但若是价值不对等,就要拿出金子来添了。
这一趟出来,他们需要带回去一把火撑子,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还托他们顺便带回来一只捣砖茶的臼,他们家那只前两日被小儿子打碎了。
“哦天哪!”商人夸张的惊呼一声,极尽溢美之词夸奖了易鸣鸢露在外面的眼睛,笑容可掬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耀眼的明珠?”
易鸣鸢薄纱下的嘴角微抽,方才走过来的时候,他对上一个中原女人也是这么夸的,一个字都没变过,她拿出曾经用过的假名敷衍道:“白缘。”
废话不多说,她扫了一遍商人的摊位,精准找出了石臼,把它拿到身前。
程枭旋即指着皮货道:“这些我们要三十五金。”
商人啧啧两声,嫌弃地翻了翻羊皮,似乎是被他的狮子大开口为难到了,“两个皮囊十张羊皮,这些最多值十八金,这样吧,看在这位小娘子的面子上,我出二十金买下,石臼当作添头送你们。”
其实这些物品的价值至少在四十金,他再添油加醋给东西编个经历卖出去还能再翻个倍,在这装强拿调不过是看易鸣鸢脸生面薄,赌她不知真实价值罢了。
易鸣鸢把皮囊往前一推,义正言辞地强调:“你看清楚了,这可是整剥的牛犊皮,最结实耐用,大邺不让卸杀耕田的牲畜取肉,就是满广邑也找不出两件牛皮,要我说何止三十五金,怕是五十金都算少了。”
牛作为重要的耕种动物,在大邺境内是禁止杀伤的,若杀牛取肉吃更是要以杀人论处,因此牛皮等物只能从草原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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