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男人沉默地站起身。
他一站起来,阴影几乎完全把季凡灵笼住了。
“我回去了。”
男人高处落下的声音冷冷的,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季凡灵垂着眼,什么都没说,让开了路。
傅应呈走后。
季凡灵躺在床上,小臂挡着眼睛。
她甚至都没看傅应呈什么眼神。
高傲?嫌弃?厌恶?看不起?担心?同情?
回想起来,傅应呈好像也没有嘲讽的意思,就是陈述事实而已。
可能这个环境,确实让他难以忍受。
她跟一个喝醉的人较什么劲呢。
女孩猛地抓头,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一团糟,罕见地有些后悔。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学校里也不是没有过犯贱的男生笑话她衣服土气,她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大不了就干架,她既不怕被叫家长,也不怕被开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最后那些男生全怕了她,在学校里绕着她走。
说到底。
她有没有钱,关别人屁事。
这还是第一次。
别人只是出现在她面前,什么都没说。
她就觉得自卑。
季凡灵烦躁地抓起床边的手机,想打一盘消消乐。
输入密码,密码错误。
重新输入,还是错误。
季凡灵猛地坐直。
等等,她的锁屏壁纸不是纯黑的。
这是傅应呈的手机?大小好像跟她的一模一样。
那她自己的手机呢?
被傅应呈带走了?
季凡灵试图给自己的手机打电话,还在捣鼓,就听到重重的叩门声。
季凡灵第一反应是傅应呈回来了,立刻去开门,拉开门,才想起来不对。
傅应呈进不了大门,怎么可能敲她房间的门?
门外站着的是隔壁二号房的男人。
他很快扫视她身后的房间,咧开嘴:“你男人走了?完事还挺快。”
他在房间里听到了傅应呈离开的动静。
季凡灵:“去你妈的。”
男人眼神闪过一丝凶光,嘴里道:“怎么,跟他能玩,跟我就不能?”
他抬腿就想进屋,季凡灵见状猛地关门,男人反手截住门板,季凡灵抬脚踹在门板正中。
“咚”的一声,季凡灵腿的力气还是要比他胳膊的力气大一些。
门板往后猛撞,男人的手被门缝夹住,痛叫了一声,气急败坏地撞开门,大步上前:“操!没完了是吧,你个小婊子……”
“怎么?很痛?”
季凡灵翻身上床,站着床上,居高临下冷冷道:“跟辣椒比起来,哪个更痛?”
之前来砸门的时候,他被辣得失去理智,然而此时,愤怒熄灭之后,一股阴暗的恶毒就涌了上来。
“别太欠了……”男人笑了下,舔了舔嘴唇,“是你先招惹我的。”
季凡灵:“没听过这么荒谬的屁。”
男人扑上来抓她,地方狭窄,季凡灵没有太多躲闪的余地,几番拉扯,很快被男人按倒。
男人没注意到她另一只手在做什么,突然感到冰冷的液体一股脑浇到他头上身上。
液体辛辣地淌进他的眼睛,一股浓郁的酒精味冲入鼻腔。
男人只好暂时松开她,用袖子擦眼:“他妈的!什么鬼东西。”
季凡灵眼神冰冷,丢开空瓶。
她倒空了一整瓶给傅应呈消毒的医用酒精,因为男人刚刚在她上方,一些酒精不可避免地洒在她自己身上。
冰凉的液体从她脸颊上淌下,女孩面不改色:“不是想玩儿么,带你玩儿点好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
男人勉强睁开刺激得红肿的眼,眼神一瞬从欲望变得恐慌:“你想干什么?”
啪的一声,火焰腾起,映在女孩明亮的瞳孔里。
她竟然还笑了一下:“要不要试试,看谁先烧死。”
男人明显被镇住了,像是没想到她这么疯,但很快因为自己犯怂而恼羞成怒,粗粝的声音高亢道:“呵,呵呵,我还怕你不成?你有种就烧……”
突然,身后脚步急促靠近。
室外冰冷的潮湿空气被衣摆卷起,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大步流星,从季凡灵身后挡在她身前
一只修长的手,自上而下,径直朝着火苗盖了下去。
季凡灵惊了一下,怕烫到他,松开手,打火机被抓进掌心。
火苗熄灭,傅应呈眼里的光也彻底冷下去。
男人还在叫嚣着“小婊子,你以为把人叫回来就……”,傅应呈眼神冷沉,一拳打在他脸上。
男人的头瞬间往后仰去,又被傅应呈拎着领子拖回来,继而是更狠更快的一拳!
咚的一声闷响,男人后脑结结实实地撞墙,滑坐在地上,瞬间哑火。
傅应呈回头瞥了眼季凡灵。
季凡灵触及他的眼神,缩了缩脖子。
这么凶干什么。
傅应呈攥着季凡灵的胳膊,把她拽出房间,掌心用力抹了一下她的脸,抹出满手的酒精:“火很好玩?还是寻死很好玩?”
“你当我傻?我心里有数。”
女孩仰头瞪他,小脸上酒精混着血:“我没寻死,我就吓唬吓唬他。”
“他不敢,你敢是么?”
男人的瞳孔在黑暗中颤抖,像是怒极了,声线冰冷:“是啊,你怕什么,你都死过一次,死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
他这个眼神。
季凡灵依稀记得,和当年她受伤了以后不肯去医院,少年盯着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莫名让人心虚和愧疚的眼神。
好像刚刚她想烧死的,是他傅应呈。
季凡灵慢慢眨了下眼:“……你手没事吧?”
傅应呈一拳下去,晚上她辛辛苦苦包扎的伤口,又完全裂开了。
说话间,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傅应呈无视她转移话题,也不欲和她多说,抓着她的胳膊往外走,跟当年拖她去处理伤口时手劲一样大。
季凡灵顾忌他手伤,只好跌跌撞撞跟上,看见吕燕呆呆站在走廊上,喊了她一声凡灵,大门玄关处站着一号房小情侣里的那个女生,她手里拎着炸鸡外卖盒,挑眉看着他俩。
傅应呈谁都没看,脸色沉得吓人。一路把她拉出门,拽进电梯。
进了电梯,季凡灵才回过神:“不是,你拉我去哪啊?”
傅应呈一直攥着她的胳膊,好像永远不打算放手似的,冷冷道:“我家。”
“哈?”季凡灵用力挣脱,“傅应呈!你喝多了吧?去你家干什么?”
“今晚你还想住在这?”
季凡灵:“怎么不行?”
傅应呈不说话了,看了她一眼。
深深的,又很短促的一眼。
季凡灵有点不敢和他对视,避开他的眼神,把手机递给他:“你的。”
傅应呈把手机换了回来,发消息让陈师傅到楼下接人。
电梯门打开,傅应呈把季凡灵拉出楼道,但季凡灵不肯再往前走了:“傅应呈,我不去你家。”
“你就这么喜欢住这?”
“这是喜欢的问题么?这不是钱的问题么?”
“我借你钱。”
“你想借,我还不想借了呢!”
季凡灵破罐破摔说出口,又觉得丢脸,又觉得火大,甩开他的手:“我不想哪天一觉醒来,发现我要打一辈子工还你的债!”
“那不还不就行了!”
傅应呈冷怒至极,脱口而出,“我从来也没要你还过!”
两人对视着,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女孩完全卡住了,像是大脑无法运转了一样,发出迟疑又短促的一声:“……啊?”
是她未曾预想的回答。
不还了?
哪有借钱不还的?
那就不是借了,那就是白给了。
所以傅应呈为什么要白给?
所以他晚上到底喝了几瓶?
季凡灵从前十七年就没有吃过什么好的,她的人生不是屎味的巧克力就是巧克力味的屎,以至于她现在就算吃了一大口糖,也不相信这口糖背后没有阴谋。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她好的。
不可能的。
卷着雨丝的夜风又急又凶,穿梭在小区里密集的高层楼房之间,发出刺耳的尖啸。旁边的路灯忽闪了几下,终于还是灭了。黑暗像翻起的波浪吞没了露骨的情绪,又归于寂静。
两人在黑暗中站着。
季凡灵用力捏着自己的衣角,张了张嘴,好半天找回了声音:“为什么啊?”
为什么借我钱。
为什么又不让我还钱。
为什么对我好。
傅应呈嘴唇动了动,眼神黑压压的,高处夜幕里的树冠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我不直说,你就永远不明白是不是?”
季凡灵:“……来这么快?”这有三分钟吗。
陈师傅的眼神在傅总和女孩中间转了两个来回:“我想着可能,傅总还要用车,就没走远。”
季凡灵一头雾水地看傅应呈:“不是说他把你丢这的?”
傅应呈向车子走去:“别让陈师傅等着。”
季凡灵听着话下意识就迈步了,走到车门边上才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坐进了车里。
毕竟确实不安全。
季凡灵太了解室友那种人,他本来未必有那个胆子对她出手,只敢在法律边缘偷偷做一些猥琐的事恶心她。
但他现在吃了瘪,“男人的自尊”受挫,很有可能恼羞成怒真干出点什么事。
假如傅应呈没有邀请她,她今晚也不会住合租房,而是去找个网吧凑合趴一晚。
等到明天,那男的冷静下来,就绝不敢再骚扰她。
上了车,却没人说话。
车厢里一时氛围古怪。
行驶了一段时间,季凡灵转过头,开口问:“……所以,你刚想说什么?”
旁边的男人还有些醉态,不像平时正襟危坐,一双长腿支着,姿势有些松散和疲倦,正低着眼在手机上发消息。
闻言,他抬头看了眼司机,意有所指:“回去说。”
陈师傅在前面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季凡灵表情更古怪了。
难道还是见不得人的理由?
季凡灵车都上了,才想起来:“那我房里的东西怎么办。”
傅应呈眼皮不抬:“找人给你收了。”
季凡灵哦了声,又说:“我可以自己收的。”
傅应呈不理她。
季凡灵:“……”
空气安静下来,她后知后觉有点内疚,不管怎么说,傅应呈刚刚带伤帮她出头,出钱又出力,她还对他发脾气。
女孩咳了两声,摸了摸鼻子,眼睛盯着地毯:“那个,刚刚,谢谢了。”
傅应呈慢慢掀起眼睫,盯着她,半晌道:“谢我什么?”
“……”
傅应呈收起手机,闭上眼,明明是讥讽的话,语气却沉沉的,没有笑意:
“……我还想谢谢你。”
他们到家的时候,两位穿着便装,拎着医疗箱的医生几乎和他们同步到达。
他们对傅应呈的态度极为尊敬,动作也极为专业,仔细处理了他手掌的伤口,重新包扎,还叮嘱了不少注意事项。
期间两人都时不时瞟坐在旁边,一身浓郁酒精味的女孩,但都只是很有分寸地冲她礼貌点头。
他们聊了几句其他的事情,两个医生说不打扰傅总休息,就离开了。
季凡灵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傅应呈真打算就放着手伤不理了,看来他还是比较理智的,没有信任她处理伤口的水平。
人一离开,家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傅应呈终于看向她,示意她坐过去,季凡灵走到沙发边坐下:“说吧。”
傅应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出现在了十年后?”
季凡灵立刻:“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没什么好想的啊,”季凡灵没什么情绪,“死就死了,没死就没死呗……你怎么想?”
傅应呈在此之前其实也没有想过。
只不过,和她是完全不同的理由。
傅应呈想了一会,用她能听懂的方法表述:“你不觉得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很可疑吗?”
“什么意思?”
傅应呈靠在沙发背上,十指相抵,黑漆漆的目光盯着她,好像要捕捉她眼里的每一丝情绪。
“仅仅是十年过去,你没有长大这一点,就已经打破了现有医疗体系里对人体的理解。”
季凡灵一愣:“你的意思是,拿我做人体实验?”
她小时候看过一部制作低劣的科幻电影,电影里天赋异能的变种人被疯狂的变态科学家抓起来,进行残忍地活体解剖。
其中一幕,变种人被锁在手术台上,太阳穴里插着电极,疯狂科学家一边桀桀怪笑一边用手术刀切他肚子,变种人惨叫着像死鱼一样弹动的画面,一度成为她的童年阴影。
都过去十年了,现在的科技水平应该跟当年的科幻电影差不多了吧。
傅应呈:“你可以这么理解。”
“带电的?”
傅应呈不知道她小脑瓜里在库库脑补什么,搬出官方说辞:“会针对你的情况做一些调整。”
针对她的情况,那也就是被车撞了不但没死还穿越未来的情况。
季凡灵轻轻哦了一声,思索了一会,比划道:“是不是类似于,把我绑在柱子上,用车撞,然后看我会不会死?”
男人眼神一暗,直勾勾地盯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季凡灵觉得傅应呈气得想推翻刚刚说的所有话来敲她脑壳。
“不懂就不要乱猜。”
须臾,傅应呈勉强压下情绪,拧着眉道:“我们都是用仪器的。”
季凡灵哦了声。
——原来是用仪器撞她。
“那,会死吗?”
女孩表情看起来十分认真。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要看情况,概率有但是不大。”
概率不大。
那听起来还行。
感觉傅应呈不会骗她。
不过傅应呈为什么不一早说这事?
可能是怕她不同意,想先用糖衣炮弹感化她。
其实就算不用糖衣炮弹,季凡灵也觉得这是笔不错的买卖。
就算是他骗她。
她现在也没有太多选择了。
季凡灵犹豫了下:“所以你让我住你家,花你的钱,条件是我配合你们公司做实验?”
傅应呈:“是的。”
季凡灵点了下头:“可以。”
傅应呈站起身:“那你明天请假一天,跟我去公司签合同。”
季凡灵愣住:“还要签合同的?”
傅应呈眉心微蹙:“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签,签。”季凡灵立刻表态,“我都可以。”
傅应呈没有和她多说,往主卧的方向走,季凡灵跟了上去:“对了,我打火机还在你那。”
傅应呈脚步一顿,冷冰冰地瞥她:“你被禁止持有打火机。”
季凡灵:“???”
“你提醒我了,这点会写在明天的合同里。”
季凡灵:“……”可恶。
今晚事情发生得太多,她脑子乱哄哄的,此时实在是有点嘴痒:“那我想抽烟怎么办?”
傅应呈瞥了她一眼,妥协似的走进书房,季凡灵跟在后面。
傅应呈从抽屉里拿了包烟,抽了根,给她叼着,掏出火机,替她点燃,又很快地把打火机收走,伸着食指,警告道:“抽完半支,自己过来给我。”
季凡灵扯了扯嘴角,闷闷道:“……知道了。”
翌日,季凡灵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亮得刺眼了。
……她好久没睡这么软这么香的床,整个人跟泡软的面包一样起不来。
季凡灵趿拉着拖鞋,在家晃了一圈,傅应呈果不其然已经走了,就连手伤也没能阻止他早起上班。
季凡灵给他发消息:【你早上怎么不喊我?】
她发完消息去洗漱,洗漱完看到傅应呈的回信。
c:【早上有别的事。】
c:【你吃完午饭再过来。】
正好敲门声响了,季凡灵走去开门:“童姨?”
童姨两手拎满了菜,哎了声,忍不住嗔怒:“两个月没见,怎么瘦成这样,小脸都没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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