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答应了陪她回家的姚月,则是带着两个侍女, 用了自己的车。
她对无争山庄没什么好感,也不打算去原随云母亲的寿宴,此次北上,只打算将这个徒弟护送到太原, 然后直接去保定。
对她的这种态度, 无争山庄的人自然内心颇有微词,但当着她的面, 是万万不敢再有所表现了。
他们可不想被少主再警告一次。
姚月本来以为, 以原随云的黏人程度,这么分乘两车,可能会不高兴,所以还准备了一些哄徒弟的手段。
结果上路后,在移花宫内天天抱着她才肯睡觉的萝莉小徒弟, 竟出奇安静,全程坐在无争山庄的马车中,不到歇脚时刻,连个头都不探, 到了该整歇的时间, 也只沉默地下车, 沉默地用饭, 再沉默地休息。
便是性格大条如洪七, 都能感受到这小姑娘的变化。
洪七咋舌道:“我怎么感觉在无争山庄的人面前, 随云完全变了一个人?”
“百年武林世家,对继承人要求自然极高。”姚月虽然一开始也惊讶过,但现在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何况这些人是她母亲派来的,她定是不想在他们面前行差踏错。”
洪七说我还是觉得她在宫中时可爱些,又问一点红:“红儿姐姐说呢?”
一点红便也点头:“嗯。”
她二人入移花宫,也有四年了,如今一个十六一个十七,俱脱了稚气,抽条成了大姑娘。
洪七还是很活泼,一点红却正好相反,这一年来,愈发沉默。
姚月经常指点她们,大概知道这姑娘是因为剑术久未有进,颇为困扰,所以这趟北上,才特地将她们俩一起带上。
“你们年纪小,多往外走走,是有好处的。”姚月说,“若是总困在绣玉谷,时间长了,难免枯燥。”
洪七听得一头雾水:“啊?我不觉得枯燥呀,田儿每天都做不同好吃的。”
姚月:“……”
行吧,一根筋的人的确不会想不开。
“你只顾着吃,自然不觉得。”她无奈,转向一点红,“但红儿跟你不一样。”
一点红本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忽然被点名,也是一愣,旋即摇头道:“我也很喜欢在移花宫生活,不觉枯燥。”
姚月说但是你并不开心,不是吗?
她想说没有,但迎着姚月的眼神,不知为何,就说不出口了。
思索片刻,她说:“为何一定要开心呢?”
她从前当杀手的时候,也并不开心,进了移花宫后,倒是短暂开心过几回,比如姚月送她剑的时候,再比如姚月夸她有进步的时候。
但最近一年来,她的剑一直没什么进步,每回姚月指点完她,说的都是鼓励之词,她便不觉得有什么好开心的了。
可这也没什么,一点红想,只要能继续留在大宫主身边,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她没有那么多要求。
姚月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有些无奈,好一会儿才道:“人生在世,确实不是非要开心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开心一些。”
十七岁,多么青春的年纪,长得又好看,性格也可爱,没必要整天这么忧郁呀!
一点红还是不太明白,歪着头,面色困惑。
洪七不解状况,听到这里,忽然插了一句,说我觉得每次红儿姐姐剑法进步的时候,她都挺开心的,不过……
她意识到不对,及时打住,但一点红自己接了话,说不过已经许久不曾进步。
姚月:“……”真不知道该说这个小姑娘别扭还是坦诚。
她想了想,还是给一点红提了个建议,说:“其实你若想精进剑术,我有个法子,你若愿意,可以试试。”
一点红神色微动,立刻道:“还请大宫主示下。”
姚月说很简单,你去找人比剑。
“咱们这一路,几乎要穿过整个中原,多的是用剑的门派。”姚月说,“每到一个门派,你就去挑战那个门派的首座弟子,一路战下来,试遍这些同龄人的剑,想不精进都难。”
她平时指点一点红,那是站在高处给人拨开迷雾。
可那是她站在自己角度上认定的好路,倘若一点红真正适合走,或者想走的,不是这样的路呢?
剑可以是兵中君子,也可以生而为杀,到底为何,说到底还是要看使用之人的心意。
所以用剑的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主见。
姚月为她做主了这么多次,眼见她都快走进死胡同了,便也明白再这么下去对她没什么好处。
因此她才给出了这样的建议。
“如何?”她问一点红。
“既然大宫主这么说,那——”一点红看着她,就要点头答应下来。
但姚月打断了她,说你别管我怎么想怎么说,我只是提供一个建议,真正想不想,要看你自己。
你需要的不是“大宫主让我如何”,而是“我想如何”,否则就算跟人交再多手,都没有意义。
一点红一怔。
姚月就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反正还小,这事不急,慢慢想,等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然后一点红就想了一天一夜。
是真正的一天一夜,连睡都没睡。
一天一夜后,她终于做了决定。
“我想去挑战。”她对姚月说。
姚月笑了,说那你就去,我相信你。
“去挑战的话,万一人家不应战呢?”洪七有点在意这个,“那红儿姐姐岂不是白跑一趟?”
“这个容易。”姚月想也不想便道,“只消去到人家山门,告诉他们,你来自移花宫便可。”
用剑的门派,确实多少都有些傲气,普通人上门,碰壁的概率不小。
但若是移花宫的人上门,哪怕为了彰显自己乃是不惧邪恶势力的“正道”,他们也不会不应的。
一点红就这么,依她所言,开启了自己的挑战之路。
从池州到太原,他们路过了大小十七个剑派。
一点红就连续交手了十七个剑派的首座弟子。
等他们抵达太原时,整个太原城的茶馆酒肆,聊的都是她的名字。
“十七个剑派,十七个首座弟子,竟无一人是她对手!”
“这一点红到底什么来历?”
“她不是说她是移花宫的人吗?还能什么来历?”
“我的意思是,不知她在移花宫内,究竟是何地位?竟如此大张旗鼓,连拿十七个剑派立威!”
“我不知道她在移花宫内是何地位,但我知道,她从前做过杀手……”
“移花宫的人还需要做杀手?你怕不是活糊涂了吧!”
成名的代价并不小,尤其是一点红入移花宫前,确实有过那么一段经历。
但不知为何,在她光明正大用剑打败了这么多人后,这些关于她过去的议论,竟也不曾困扰到她什么。
姚月也明显感觉到,她的眼睛变得比之前更有神采了。
尤其是那种让她赢得艰难的对手,每回赢完回来,她脸上的兴奋和言语间的激动,都作不了假。
“赢下这样的对手,你会开心吗?”姚月问她。
“……会。”一点红点头承认,顿了顿,又补充,“但还不够。”
不够就对了,姚月想,练剑嘛,就是要有这种不满足的感觉才好。
“既然不够,那就继续。”她说,“自太原一路往东,还有大小十余个剑派呢,你接着打。”
少女闻言,抬袖拭去额上的汗水,但眼睛却更加明亮,说好。
不过这一回,没等一点红去找别人,就有人先找上了门。
那人来到姚月包下的客栈门前,一人一剑,直接叫阵:“敢问一点红姑娘可在?”
“我乃华山派首座弟子高亚男,得知红姑娘正在挑战各派剑客,特来一会!”
姚月听到这个名字,还愣了一下。
高亚男,原作里喜欢胡铁花的那个女剑客?果然到这里成男的了。
“华山派!”洪七的关注重点则是这个,“这可是个大门派啊,不过华山离太原也不算近啊。”
“可能就是在外行走江湖,恰巧经过,又听说了红儿如今的名声,便来了罢。”姚月说着,看向正要下楼去的一点红,多嘱咐了一句,“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十分精妙,你莫要小看他。”
一点红打了一路,还是第一次从她这里得到嘱咐,也不敢大意,当场凛了表情,表示她知道了。
既然是大大方方的挑战,那自然不能在大街上打。
所以一点红下楼见了高亚男后,就随着这位华山派大弟子去了城外。
姚月没有在高亚男面前露面,但带着洪七远远跟了过去。
因为是在客栈门口约的战,知道他俩要打,然后追过去围观的人,便也很多。
姚月不想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就带着洪七上了山。
那两人在山脚下打,她们俩就在半山腰看。
左右以她们的目力,也能瞧个一清二楚。
只是没想到,这么险峻的景观位,除了她俩,竟还有别人来。
还是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小萝莉。
萝莉穿着白色的披风,面无表情,抱着一柄木剑,望着山脚下那两道身影,眼睛一眨不眨,比洪七看得认真多了。
姚月觉得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有趣,就多看了她一眼。
岂料被她发觉,有些不解地问:“为何不看剑,看我?”
“你怀中不也是剑?”姚月说。
萝莉被她堵了话,却也不恼,只点点头。
那表情好像是在说,好吧,那你看。
既然被看的人不介意, 姚月也就不再顾忌,认真打量了这萝莉一番。
她怀中的木剑,明显是根据她如今身量削出来的, 在她手中不长不短,不宽不窄, 甚至选料也十分讲究,正合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使用。
而她身上穿的披风,乍一看款式简单,实则走线细致, 被风吹起的内侧, 还能看到用云线绣的梅花暗纹,花了多少心思一看便知。
很显然, 这是一个养尊处优, 被家中照顾得极好的小姑娘。
只是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跑到山腰上来观战?
姚月好奇,便直接问了。
结果小姑娘一本正经答她道:“下头人多,吵。”
“不错,山脚下的人, 实在是太多了。”姚月表示同意,“不过凭你的脚力,若是得了消息才上的山,怕是上不到此处来吧?”
那小姑娘听到这里, 终于又看了她一眼, 然后说:“我家在这座山上。”
姚月恍然, 原来是就住在这。
一旁的洪七则突然兴奋起来, 两眼冒着精光, 说:“你家就在这?那我闻到的饭菜香气, 就是你家传出来的?”
原来她频频走神,看得心不在焉,是因为闻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饭菜香气。
姚月:“……”有你这么提到吃的就自来熟的吗?
穿披风的萝莉倒好似不太计较洪七这番失礼,只点点头,说她家中的确正在准备饭菜。
她们三个说话间,山脚下的比试,也愈发激烈起来。
如姚月提醒一点红时说的那般,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并不是什么大路货色,在当今武林一众剑法中,不算顶尖也算一流,而高亚男作为华山派这一代的大师兄,自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厉害的剑法与厉害的剑客相得益彰,初时还不明显,打着打着,清风十三式的诸多变化,就看得人眼花缭乱了。
而一点红则是与他正好相反。
一点红的剑脱胎于薛笑人的杀人剑,讲究一个实用。
哪怕后来经姚月点拨,重立己身,也还是保留了原先的狠绝底子。
这一路上,她挑战过的那些剑客,无一不被她出剑时的狠绝惊讶。
眼下碰上剑招变化多端的华山剑法,对他们两方来说,都算得上是一场恶战了。
就连因为饭菜香味走神的洪七,看到此处,也不由得重新被吸引心神。
再看那家住附近的披风萝莉,更是目不转睛,一刻都不愿放过。
相比她们,姚月现在倒成了最不认真观战的一个。
因为她已经在高亚男出前七十五招的时候,完全领会了清风十三式。
的确精妙非常,但离压死一点红,不给其喘息之机,还有一定的距离。
她相信一点红只要撑过接下来这十招,便可先取胜机。
她能看出来这一点,实在没什么好奇怪。
可五招过后,站在她身侧的抱剑萝莉,竟也收回了目光。
不,不仅收回了目光,她甚至转了身,打算走。
“不看了吗?”姚月忍住惊意,问道。
“胜负已分,不必再看。”萝莉还是面无表情,但语气却是笃定的。
洪七:“什么?分了吗?欸好像真分了,红儿姐姐应该快赢了!”
她不练剑,但在移花宫呆久了,天天看着明月殿里其他人练剑,对剑也极熟悉,再加上本身就是武学奇才,所以也提前判断出了胜负。
但正要离开的那个小姑娘,断出胜负却比她还早。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小姑娘要么武学天赋比洪七还高,要么就是万中无一的天生剑种。
她能横着年龄的差距,比洪七先下判断,若只是因为武学天赋更高,那得高到什么程度去?怕是《九阴真经》的作者再世,都没这么夸张吧。
所以只剩一种可能。
“你学剑?”姚月听到自己的声音,极认真,极郑重。
被问的人生得一团稚气,却也认真至极。
她微微颔首,说:“我学剑。”
“你将来必成一代名剑。”姚月抚掌赞道。
这样直接的赞美,哪怕不是她这个移花宫主所说,对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来说,都是极其夸张的。
可得到赞美的人,竟连眼皮都不曾多动一下,只淡淡道:“当然。”
洪七:“??”
洪七说你知道跟你说话的人是谁吗?你知道你得到的是谁的肯定吗?
抱剑的萝莉看了她一眼,表情莫名,道:“很难猜吗?”
洪七:“那你倒是猜猜看!”
“移花宫主。”萝莉说得笃定,还懂反问,“不是吗?”
洪七便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
她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不对,既然她知道,为什么她还这么淡定?
这合理吗?
洪七又震惊又困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最后还是姚月开的口,姚月说你果然很聪明。
“还好。”对这个评价,小姑娘倒是没有顺杆接受,而是解释道,“我听到她称一点红为姐姐。”
众所周知,一点红是移花宫的人,而称呼一点红为姐姐的,自然也不会来自别的势力。
再加上姚月气质出众,远非凡俗能及,下这个判断,便更没难度。
但是话说回来,能在这个年纪,就拥有如此清晰的逻辑,本就意味着不凡了。
所以她解释完,只让姚月更加好奇。
到底是什么人家,才能养出这种小孩啊?
她的徒弟,来自百年武林世家无争山庄的原随云,也不过如此。
而整个太原,乃至北地,都没有第二个势力,能有无争山庄那般底蕴。
“你准备回家?”看着眼前粉雕玉琢欺霜赛雪的小姑娘,姚月挑了挑眉问道。
“看完了,自当回家。”小姑娘一脸理所当然,“我母亲正等我。”
“你的剑是你母亲教的吗?”姚月又问。
“不。”她摇头,“我母亲是一个大夫。”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们身后的山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姚月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穿着和抱剑萝莉同款披风的青年美妇。
美妇面色苍白,神情却极温柔,远远看见姚月和洪七,先是一怔,再又快步行来,柔声唤道:“该吃饭了,吹雪。”
姚月:“……”
吹雪,吹雪……西门吹雪啊?
亏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到这附近还有什么盛产高天赋好苗子的顶级势力,原来跟势力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自学成才的未来剑神一枚。
那没事了,姚月有点无语地想,西门吹雪的话,对移花宫无敬无畏也不奇怪。
这个人本来就是眼中只有剑的。
而西门吹雪看到自己母亲找出来,态度也没有比面对姚月时热络太多。
她只点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
不过也没立刻跟她母亲走,而是说完又转向姚月,说:“一点红的剑是你教的吗?”
姚月一愣,心想她还真是把自己摆在跟我一样的位置在交流,于是答道:“指点过一些,但称不上是她师父。”
西门吹雪说难怪。
“难怪什么?”洪七现在看她,已经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难怪她的招式里,有三个人的痕迹。”西门吹雪道。
一点红的剑最初学自薛笑人,后又受姚月指点,到了现在,又在靠与人比斗的方式,试图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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