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焰流星(江小绿)

“月亮，等我上个厕所，十万火急！”
望着她匆忙慌张的背影，宋时月站在树下，不由叹气。
方才还热闹的学校，好像一瞬间安静下来，傍晚晕红，晚风轻拂，橘光跳跃在树叶间。
她刚放松，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的细碎声响，带着点紧张忐忑的说话声。
“祝、祝同学，这是我亲手做的一点小蛋糕，希望你尝尝。”
“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看你刚才打球这么久，应该还没有吃晚饭，所以……”
“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吃蛋糕。”女生忐忑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对面的人已经礼貌拒绝，温和声线中带着惯有的疏离。
宋时月抬头看去，穿过树叶间隙，不远处洗手台前，男生脸上的冷淡溢于言表。
这一刻，他从那个操场上触手可及的男同学，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大明星。
又或者，触手可及才是错觉，他一直都与他们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对面女生露出伤心难过，却很克制地没有再继续纠缠，强忍着失落，转身离开。
祝星焰目送她身影消失，不经意转头，和树下正准备悄声溜走的宋时月对上视线，两人目光相撞，空气骤静，宋时月小心翼翼把脚挪回来，冲他微微一笑。
他似乎一怔，须臾，朝她走近。
换成宋时月愣住。
“你怎么还没回去？”祝星焰神情如常，问她。
“大力，在洗手间。”
他轻微颔了下首，接着眼睫微垂，落在她身侧那只拎着袋子的手上。
“那是什么？”
“这个，中午买的蛋糕没吃完。”宋时月手不自在动了动，尴尬回。
“哦。”祝星焰轻轻一声，空气又重新归于沉默，两人相对而立，周遭树影摇摆。
宋时月此刻心中无比期盼大力快些出来，只事与愿违，远处久久没动静。
她正绞尽脑汁欲想话题，祝星焰声音再度响起。
“好吃吗？”
“……？”她脑中空白片刻。
“你……饿了吗？”须臾，宋时月迟疑发问。
“嗯。”面前的人不假思索。
“里面这个小蛋糕是还没吃过的。”她鬼使神差将手里袋子递了出来。
“谢谢。”未等宋时月反应过来，他已经径直伸手接过，黑眸平静，礼貌道谢。
待大力出来，外面已经只剩宋时月一人，站在树下，怔愣发呆。
大力一边擦干手上水渍，一边小跑过来，身后书包随着她的动作一颠一颠。
“月宝！我回来啦！”她看宋时月怔怔的表情，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宋时月回神，无声吸了口气，抿唇。
“你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力扬脸凑近她打量，宋时月不自在别开眼，含糊答，“没事。”
她和她并肩往外走去，没走两步，大力突然惊觉，低头好奇疑惑：“月亮，你手里的那个装小蛋糕的袋子呢？！”
“那个，我怕不新鲜，还是不要带回家了。”
“你丢了吗？！”
“算、算是吧……”
“有点浪费了我的宝！”
“对不起。”
“……哈哈哈月亮你好乖啊。”
“…………”
宋时月在回家的路上就想通了。祝星焰可能是和对方女生不太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没有接人家的东西。
他们毕竟是同班同学，又认识了近一年的时间，对彼此的性格都有一定了解。
她很快对这个小插曲释怀。
中午课间，张风让她提前下发数学试卷，午休，教室里的人稀稀拉拉，她刚吃过饭权当运动，抱着试卷不紧不慢一张张放到对应的桌面。
来到祝星焰桌前时，他正靠在椅子上看书，纯英版，一晃而过的视线，余光看见了封面上几个字母，ORFEO。
“上次考试的试卷。”她把他的试卷放到桌上，打过招呼，继续发下一个。
“谢谢。”他依然礼貌道了声谢，宋时月习以为常点头，两人没有任何波澜交错而过。
星期日，大力约她去图书馆借书。
繁市图书馆是今年新建的大工程，总共有五层楼，藏书丰富。
在电脑上一一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借阅，宋时月正准备退出界面，忽的一瞬想起来某个单词，手指顿住停留几秒，在搜索框输入字母。
底下跳出来的却是中文译本，白色封皮印着奥菲奥，作者是理查德·鲍尔斯。
她犹豫片刻，按下借阅。
回去当晚，宋时月就忍不住翻开了这本书，中文译本读起来不算吃力，书里情节却诡谲晦涩，故事主人公是位学化学出身的作曲家，试图通过生物实验使音乐不朽，临睡前，她刚看到这位高龄音乐家逃过搜捕，开启与前妻的重逢。
中间大片有关音乐的专业描述，宋时月看得费劲，又不禁被吸引，仿佛叩开了一扇她从未见过的大门。
睡前这本书压在她枕头底下，第二天去学校时，宋时月忍不住把书装进了书包，夹在一堆课本复习资料里面，想要白天抽空看。
依然是午休，教室里没有太多人，大多都去吃饭休息，还没回来。
宋时月抽出这本书，压在课桌上阅读，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临近上课，教室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个女生刚好叫她帮忙对试卷，宋时月随手夹入书签合上书，塞进课桌。
对得差不多，教室门口走进来一行人，常驻班里后排的几个好动男生，手里运着篮球打打闹闹，经过宋时月桌前时，不知是谁推了一把，一个高个男生撞歪她桌子，里头书本散落一地。
几人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帮她捡起书本收拾，恰逢教室后头祝星焰走到座位，随手蹲下帮忙，手指按到白色封皮时，宋时月刚好赶到，望见这一幕。
两人在人群中四目相对，嘈杂吵闹的教室顷刻归于寂静海面，仿佛海浪撞击礁石，在宋时月心中阵阵拍打。
她屏息一瞬，走过去，神情努力如常接过他手中书本。
站起身重新整理好课桌时，她才想起，刚才连道谢都忘了说。
这件事的尴尬程度，堪称宋时月遭遇的有史之最。
她没办法再刻意忽略，即便用最真实的好奇来解释，她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好奇出自何处。
公众对大明星的好奇？还是普通同学的好奇？
无论哪种，她似乎都像是做了一只潜伏在地下水道里的老鼠，突然被人一把捉了出来，暴露在天日之下。
这直接导致，第二天在学校撞到祝星焰时，宋时月眼神回避，羞愧低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宋同学。”走廊过道，对面的人突然出声叫她，不是以往的“班长”，而是变成一个礼貌又亲切的称呼。
宋时月抬起头，望向他，不自然抿唇。
“怎么了。”
“我昨天不小心在你课桌里看到一本书，刚好是我最近在看的原文译本。”他平常口吻提起这件事，却使宋时月的心高高吊起，忐忑间，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地。
“原版的内容可能会更加生动详细，我刚好看完了，你感兴趣的话我拿给你，应该也可以对你累积阅读量也有帮助。”
非常合情合理的一番话，祝星焰脸上神情也没有任何异样，依然漆黑干净的眸子，语气自然平静。
宋时月内心羞愧，暗自平复数秒，还是选择把一切和盘托出。
“对不起，其实是我那天不小心看到了你的书封面，所以好奇在图书馆借了回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好奇，或许是普通人对大明星，也可能是同学之间的好奇。”她挣扎抬头，直视着他眼睛。
“但还是要说一声抱歉，我侵犯了你的隐私。”
祝星焰眸里似乎微微闪过怔愣。
好一会，他睫毛轻动，微垂下眼。
“没关系。”无人走廊，耳边此刻落下的这道嗓音，像轻风划过树叶，簌簌动听。
“你可以保留这种好奇。”

宋时月后来在很火的问答网站写过这么一个回答。
对方的提问是：“有人做过祝星焰同学吗？可以说说他当初在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吗？”
那时她已经升入大学，刚上大一，有点空闲时间，刚接触新的网络世界不久，还保留着一丝倾诉欲。
一个月：【像天上星，看似很近，其实很远，但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光芒，温和舒适】
随手打下的回答，第二天登录上去一看，消息却爆满，底下许多追问。
【答主可以具体说说吗】
她想了想，从记忆中，拎出了一件小事用作具体形容。
【班上有个同学，不小心看到了他在看的书，出于好奇，特意去图书馆借了回来看，结果被他发现了。他不仅没生气，反而把英文原版借给了对方。】
【总而言之，是一个很好的人】
哪怕身披光环，依然会让周围人感觉到舒适，像夜里落下的星光，安静皎洁，温润无声。
班里每个同学对于祝星焰的评价，都是无一例外的褒奖，即便有着大明星无形的距离感，但平常相处中，他大多让人感受到妥帖。
一班多数同学都保持分寸，偶尔的示好也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比如肖思敏她们，会暗戳戳把精心做好的笔记给他，虽然得到了对方礼貌拒绝，但措辞和语气也恰当得体，失落之余，又让人暗自升起几分隐秘欣喜，因为今天又找到机会同他多说了几句话。
中午宋时月有时会和她们一起在食堂吃饭，只要祝星焰在学校，女生的话题讨论中心永远是他。
今天谁和他说了什么，他做了什么，以及网上那些有关他的新闻。
随着祝星焰在校时间越长，闻风而动的粉丝愈多，他许久没有在公众面前出现，各种通告也呈现空白期，繁花中学不是座密不透风的墙，即便严令禁止，也阻挡不了个别学生在网上暗戳戳地爆料。
譬如：今天又看到祝星焰了。
附带学校模糊偷拍一张。
再譬如：啊啊啊原来大明星也会吃便利店，课间在学校便利店买东西碰到祝星焰，拿着一个紫菜三角饭团结账，好接地气呜呜！
还有他打篮球的照片。
原本只是当事人随手的分享，镜头杂乱，篮球场上四五道人影，祝星焰在其中不用特意去寻找，即便只露出小半张脸，精致优越的轮廓突出，一眼就能攫住人视线。
偏偏夕阳迟暮，光影晦暗，背后的余晖和巨大山影投下，人群中投篮的少年像极了无忧无虑的高中生。
祝星焰的粉丝往日哪里见过他这副样子。
早早成名的少年，在镜头前一露面就是光芒万丈，无数个舞台神级出圈瞬间，聚光灯下美得不似真人，宛如神祇。
炫酷亮眼的大明星，无论何时何地出场，都带着耀眼夺目的光。
这条悄无声息发出的微博，不知怎么被一个祝星焰粉丝发现，紧接着流入超话广场，一觉醒来，冲上热门，数万评论转发量，各营销号都闻风而动，纷纷下场蹭热度。
原本只是暗戳戳想分享一下的这位同学，第二天打开手机看到无数新消息红点，吓慌了神，连忙删微博。
不过已经为时过晚，那几张照片已经被粉丝保存疯传，网上随意一刷，都能在首页看到。
甚至还挂上了热搜。
#祝星焰篮球#
就这么一个简单词条，热度惊人，排名甚至在飞快往上涨，沸沸扬扬闹了大半上午，才被人慢慢压下去，归于平静。
第二天繁花中学门口，几乎被祝星焰粉丝包围。
很容易辨认的面孔，穿着相似的T恤的年轻女生，大多背着包，有些手里还拿着专业相机，仰着脖子四处张望。
她们在保安维护下，没有靠近学校，只是在周围蹲点，试图有机会碰到心中的偶像。
当天祝星焰没有来学校上课。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整整销声匿迹了一周。
最开始发出照片的人没有被揪出来，学校却因此开了长达半小时的大会，主要宗旨是批评这件事情对校内风气的严重影响，还造成了其他师生上课困难，祝星焰同学更是只能缺课。
最后落下严重警告，如果再有下次，就明令禁止带手机来学校。
底下顿时哀嚎遍野，繁花对学生管理不严格，充分保证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作为繁市重点中学，校内除了高考这条路径之外，还有国际部和兴趣特长班，一直以来，保送、出国留学的学生比比皆是。
不过这些都与一班无关。
他们班学生这次分外同仇敌忾，一找到机会就骂那个偷偷发照片的学生，课间四五成群聚集，肖思敏格外气愤，握着拳敲桌子。
“别让我抓到是谁！这么闲也没见他多写几张试卷，天天在网上发人家隐私，真是吃饱了撑着，出来害人。”
“就是，祝星焰同学难得有空来学校多上几天课，结果闹这一出，我要是他也不来了。”
“唉，说起来当明星也挺不容易的，天天别人盯着。”
“可不是，你们不知道，我那天值日，刚好在打扫西区角落，结果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吓我一跳，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怎么？”旁边人纷纷追问。
“那个草这么深！我当时还以为有蛇，结果抬头一看！嚯！上面围墙上趴着四五个人，手里都拿着这么长的相机镜头，吓死我！”
“…………”
“这些粉丝也是真爱……”
“真正的爱是给他自由！”肖思敏义正严辞。
周围人默然不语，一时不知该怎么和她这个真爱粉讨论，片刻沉默后，一名女生扭头看向了座位上始终安静的宋时月，幽幽来了句。
“班长……你不是有祝星焰的联系方式吗？能不能帮忙问下他还来不来学校？”她期盼看她，说完，其他人都振奋起来，坐直身体看她。
宋时月指间的笔顿住一瞬，刚要说话，肖思敏出声打断：“这不太好吧！会不会有点冒昧！不过我们班长人这么好！祝星焰同学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她一通组合拳下来，打得宋时月哑口无言，面对一双双期待目光，宋时月只好拿出手机，在列表中，找到祝星焰的名字。
身旁的人都凑过来看她屏幕。
“原来祝同学头像是他专辑封面。”
“星，好高冷好可爱好酷哦！”
“果然是明星，资料干净得和假号一样！”
“…………”
即便讨论纷纷，也没有人提出来要加祝星焰好友，虽八卦但保持住了分寸。大家都明白，他只是和他们在一个教室上课而已，平行世界短暂交错，并不代表，他们就是一个世界的人。
宋时月组织措辞，给他发消息。
——祝同学，你什么时候来学校上课？
字打完，还没发出去，旁边的人七嘴八舌指挥。
“不行不行，你这样太直接了，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得先关心他一下。”
“就是就是，你先问问他最近还好吗？”
宋时月无奈对话框删掉，又重新打。
——祝同学，你还好吗？什么时候有空来学校上课？
“别别，后面这句像质问，得委婉点。”
“对，你语气柔和一点，可爱点，最好加个呀什么的。”
在一群人出谋划策之下，宋时月被迫删删改改，最后发出去的话，和她平时口吻截然不同。
「月亮」：【祝同学，你最近还好吗？班里同学都很担心你，你还回不回来学校上课呀】
历经许久，这句话终于发送出去，一时间，空气都安静起来，大家不由紧张期待，紧盯屏幕，等候对面回复。
宋时月按照以往经验，抬头告知：“他一般都会很久才回消息……”
话音刚落，手机震动，对方头像跳跃眼前。
星：【明天回】
后面紧跟一句。
星：【不用担心，我很好】
出乎意料的，他消息后头，还跟了一个笑脸。
系统自带的小黄脸表情，从他的头像发出来，莫名显得平易近人。
周围同学都忍不住惊呼。
“哇靠，没人和我说祝星焰平时私下是这样子的！”
“他好可爱啊呜呜。”
“一点也不高冷啊！一点也没有大明星架子！班长！原来你平时都吃得这么好！！”
“…………”宋时月耳根微热，不知该如何应对，干脆低头打字，先解决一件事情。
「月亮」：【好的】
她回复完，关掉手机，目视面前一圈人，努力端正轻咳。
“好了，问也问了，可以放心上课了吧。”
“大家都散了吧，我要听单词了。”
她说完，低头认真打开听力，戴上耳机，一干同学见状，自觉散开，教室空气终于又恢复了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