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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珠玑(玉胡芦)


魏妆不过信手拈来一用。
她之所以前面先提到拜访褚家,也是在为这桩退亲以及之后的铺路做打算。
前世魏妆嫁入谢府后,因觉察出谢、褚两家在关系上的微妙,再加上后宅忙碌。她本又生得怯懦灼艳,未免惹来非议,便鲜少应酬。偶尔几次见到褚家也只是远远点个头,唯恐惹得老夫人不悦。
后来新帝登基,谢敬彦当上权倾朝野的左相,谢府全都仰瞻他威望,而谢敬彦又与褚二公子有交情,魏妆这才跟褚家熟络了。
彼时褚家老夫人、大夫人都对她极为喜爱,恨不得当初她能做他们家的儿媳妇就好了。尤其大夫人,还郑重认了魏妆作干女儿。
既然如此,魏妆早早便可上门去拜访,她对褚家的氛围也是甚为钟意的。
有了大鸿胪褚家的关系,魏家对谢家又总算救命之恩在,罗老夫人必然不会怎么作难。
魏妆还有养花之长,时上到宫廷下到世族百官,皆以养花为荣为贵。她再利用这重重交际,拓展一番人脉,总能走出一条舒坦出路。
罗老夫人睇着魏女的谈吐,眼见如此分量的事务,她讲起来有条有理,气定神闲,叫人不佩服不惊讶却是难的。
区区筠州府,何以养出艳妩矜重之女。
没想到的是,罗鸿烁藏在心里的那些弯道,却被一个小姑娘不动声色地还回来了。
……自己谋算应该没被发现吧。
这样好是好,退亲变得简单了,还让老夫人不由自主高看。
然而怡淳公主选婿怎么推脱?与其尚毫无皇族血统的公主,倒不如娶魏女门第干净。况且做了驸马,还如何在朝中一展宏图,耽误老三为政的前程。
如此一想,罗鸿烁竟被将了一军,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下来了。
只好拖延道:“此事虽然魏老大人曾经提过,可太傅没答应。当时只道姑娘若是对敬彦无意,尚可退婚。只你与老三人都还未见到,这件事且再慎重些。”
四小姐谢蕊塌着肩膀叹气:“刚在心里觉得妆姐姐好,竟然一下子就退亲,得替三哥可惜了。你怕是头一个拒我三哥的,他在京中是万千女子倾慕的男儿,妆姐姐待见了再决定吧!”
谢芸却是觉得魏妆虽来自犷蛮军屯之地,却识大体有见识,亦不为浮华所扰,心下生出欣赏。
她日子过得舒坦,是什么话都敢讲的,便道:“说来姑娘花期不候人,既已有婚约,咱们谢府应该早点给定定心,免得让人空等几年,这是谢府的疏漏。再有妆妹妹提的退亲,总算件大事,须得知会三弟一声。不若就等祖母寿宴忙完了,到时若妆妹妹仍要退亲,便照魏家长辈的决定,你看可好?”
就凭罗老夫人心里那道算盘,魏妆晓得今日大抵不能立时解决。她提出来,也为先给人们点个醒。
便点了头道:“退亲是家中挂念已久之事,当年便有救命之恩,也是祖父出于为人的本能,不图回报。魏妆谨遵嘱咐,心意已决,无论任何时候都一样。便依芸姐姐所言,庆贺老夫人的寿辰为先吧。”
一会儿午膳用得差不多,罗老夫人预备午休,姑娘们便各个告辞回院去了。
“迂——”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谢敬彦清劲手指撩开车帘,一双吉祥云纹皂靴迈下地来。
庆管家正好出门路过,瞅见公子修逸的身躯,连忙迎上前道:“哟,三公子可算回府了!老夫人昨儿晌午、傍晚还有今早上,都派人去云麒院瞧过,总不见你在。还请公子快去上院回个话吧!”
又添补说:“还有筠州府魏家的小姐,中午老夫人摆了桌宴,叫上几位小姐一同作陪。大小姐也带着昕儿回来了,都在!”
谢敬彦点头说“好”,单手垂落帘子。车厢里弥着甘竹清香,前夜魏妆卧于锦椅的媚润花息已经散掉了。他心是淡的,却不知道为何,听及魏家小姐也在,仍有股冲动想去看一看。
他昨天在翰林院忙碌,翻阅资料阅得晚了,就干脆歇在了衙房。
没想到竟又做了个荒谬之梦。
更与那美艳女子有了肌肤亲近。
梦中谢敬彦端坐案前修一副古琴,女子嫚嫚碎步端来一碗汤羹。虽始终窥不清她的模样,却能察觉对他的含情脉脉,眼眸中涌动的俱都是他身影。
她煲汤喜欢放香叶,但他其实更钟意原滋原味的清淡。但她既褒了,他也无不喜欢,喝就是。
他喝完汤后,还剩余一些。女子便舀起汤勺,非要他将碗底的喝干净。然后坐在他的怀中,让他教抚琴。
彼时情感,似乎尚未有之前梦中的那些深壑。谢敬彦竟也纵容她,握住她纤腕,手把手叫她弹。
可他俊雅脸庞贴近她的发鬓,她却羞红了耳根。忽而两人的唇逐渐覆紧,情不自禁拥缠了起来。
谢敬彦的手探入她丝襟,附耳问:“作何裹束这个?”
女子低喃:“婆婆嘱我朴实。夫君若不喜欢,我便解束。”
她称他夫君。
谢敬彦便未置语,更不愿旁人窥去了她的妩媚。他掌心扣住女子纤细腰肢,散开她的发髻,而后宽肩俯下,沁入那馨柔的青丝之间。
彼此情难自已时,他便将她摁至了旁边的琴案上。女子细吟的声息随着琴弦的拨动,在长案上逐渐弹奏开扭转的乐音。
梦中的谢敬彦仿佛变了个人,只想着占有。他用力掐捻她的薄肩,想将她更深地拘紧在怀中。
而时至今日的现实,谢敬彦从未体会过雌雄。
无法形容那陌生到眩晕的迷醉,只觉似云雾般的香韧幽柔。
他是在半夜寅时惊醒的,一幕墨发轻垂于肩脊,宫绸中衣下透出了细汗。
好一瞬才恍然回神过来,发现自己手中竟握着那块火凤玉璧,而枕边是白日穿过的锦袍,衣袂上依稀沾过魏女的幽幽浅香。
他原以为前夜女子既在臂弯死去,那么一段梦便该结尾。
谁料到却更为深入。
盛安京中多有贵女倾慕于他,所受诱惑或有百十,却从未这样迷惘地失控。
彷如整个人都被她的娇娜旖旎吞噬,深陷不能自拔。
谢敬彦对梦境向来不以为意,可这种感觉太过真切了。
似他在另一空间与女子有过夫妻之实,甚至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俨然还育有一骨肉。
倘若这是个预兆,那么他一定要找出那名女子!
至少他虽未见过她的脸,但知道她颈涡处有一枚媚弱的嫣红小痣。
女子吐血合眼前的话,犹在耳畔:“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瞬然空心的钝痛。
谢敬彦一路从前院往后宅穿梭,对魏家小姐的到访便逐渐淡了。
心里眼里皆是梦中美人的含情脉脉,与倾心交-融。
忽而抬头望,看到前方走来一个姝色少女。窈窕的身段,穿四喜如意长裙,鹅黄色的樱枝妆花罩衣。绾一堕蓬松凌云髻,斜插简单的白狐初心簪,姿容娇慵艳绝。
虽看似婉弱,却又有一抹柔韧的硬气。在看见他后,便掀起细密的睫羽,露出淡淡疏离一笑。
谢敬彦委实生疏,却不知为何,莫名一缕熟悉的声息侵心而入。
贾衡瞥见三公子蹙眉,忙在后面嘀咕道:“公子你自己瞧吧,那就是魏家的姑娘了。小心别被她的外表蒙骗了,不好惹,小嘴可刁钻刻薄!”
原来是魏氏的长女。
不过尔尔五年,已与谢敬彦印象中的大为变化。他记忆里的魏女,还是那静谧立在金灿枇杷树下的怯弱模样,仿佛轻轻一颗掉落的果子,都能将她惊到,不敢大声说句话儿。
转瞬之间,出落得如此风姿绰约了!
谢敬彦不以为意,从容克谨让道在一旁。
好呀,这么快就遇见谢三郎了。但见他穿一袭玄色革丝暗纹官服,发束鎏银玉冠,琼林玉树的身躯携回廊清风而立。
虽才重生两日,然而前世年年看月月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都是以高澈的气宇示于人,令人敬畏的清修勤严,不觉光阴有变化。
忽地乍回到二十弱冠,仍叫魏妆惊叹于他的俊凛雅致,丰神毓秀。
果然,也怪不得当初的自己。谢三这般的长相,她就是再看一百遍也仍惊叹。
但往昔已矣,现在只是现在。
人若无情,皮相又有何用,看十三年早看够了。
她眼下便像与皇后、贵妇们,坐在台上望骑士比武一样,瞅的只是赏心悦目的美色罢。
无了羁绊,做什么她都先讨好自己!
魏妆淡定上前,施礼道:“筠州府魏家长女魏妆,见过三哥。”
老夫人既用此称呼为先,那么她便袭用了,说完大胆睇了眼谢敬彦,又冷漠地垂眸。
前世痴心爱慕他,不敢泰然觑之,只在昏黑的夜色床帐内,隔空用指尖去勾画他的轮廓。平素伺候沐浴更衣,更是低头抬头都要害臊。
其实大起胆儿瞧瞧,也不过就是个人而已。
眼眸往下,却忽地瞥见谢敬彦腰上的玉佩。竟是火凤玉璧,她又轻讽地错开来。
竟称呼自己“三哥”……
谢敬彦颇感诧异,五年前他在魏家吊唁完毕,魏父本提出要了退婚,是祖父不允。更把魏妆叫出来,给了一人半块玉璧,说谢敬彦只许娶魏氏女为妻,必要待她优渥,足她所需,不允辜负。
那时小姑娘攥着另一半璧青鸾,脸颊羞答答,喊的是一声“彦哥哥”。
而现在,她竟没有半分闺中应有的赧意,而变得大胆而冷艳。
她并非梦中的娇怯美人。亦无情愫于自己。
男子莫名心弦钝刺,他把这理解成猜错人了的自责。原本涌动的某些希冀冷却,反倒轻松下来,亦淡漠回道:“听闻魏妹妹来京,一路多有辛苦!”

贾衡站在后面,看着魏姑娘对自家公子的态度,好生诧异。
要知道,三公子品貌非凡,温恭自虚,将来必定出将入相之才,是多少贵女都倾慕的男郎!平素脂粉不沾,却独把马车让她坐了,这姑娘看起来怎还冷冰冰的。
贾衡便嘀咕道:“盘缠是老夫人给的,船夫是城外庄子上调去的,到了沧州可好,还是我把她们舒舒服服拉回来。能辛苦哪去?”
一旁的沈嬷可紧张了,万没想到会在廊上仓促遇见谢敬彦。
当年谢老太傅带少年三公子到访筠州府,沈嬷印象好不深刻,那时便巴望促成这门亲事。
转眼五年晃过,但见男子身量挺阔,颜如倾玉,墨眉入鬓,一袭玄色官袍衬得修长翩逸,更是俊凛得令人惊叹!
如此好的家世才气,小姐何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还是鸽姐儿小姑娘家皮太薄了!
沈嬷忙代答道:“一路委实多得谢府老夫人与三公子照应。三公子不知,我们鸽姐儿日盼夜盼,这一路更是寝食难安的,唯希冀与你再见面。她在闺中帕子都绣了好几条呢,挑得最为符合三公子气质的带来。可好,今后总算能同在一个屋檐下了。”
妇人满眼殷切,言中之意,暗含希望他能与魏妆长久共居于此。
谢敬彦下意识斜觑了眼魏妆,女子只及他肩头,桃花娇颜却分明冷淡,并无多余悸动。
但她长得是真美,身姿也曲婉婀娜,从前的糯恬娇怯中,不知何日忽绽出了一缕明艳魅灼,彷如一株会噬人的花。
谢敬彦去过筠州府,晓得魏妆自幼生母早逝,其父又娶了继室。大抵这样的家道,婆子仆妇为了攀谋富贵,总不惜违背姑娘自个的意愿。
他其实有短暂想过,梦见的若是魏女便简单了,今后娶了她且珍重待之。然而此刻的眼神比对,却分明与梦中娇羞含情的天壤有别。
魏女既对他无意,谢敬彦也不会强求。他自去寻辨梦中女子,反而少了份负担。
心口莫名隐隐地钝刺,男子薄唇一抿。静性修身,内正其身,外正其容,他须管理好这种不确定的情致。
谢敬彦便对沈嬷的谄媚生出厌倦,淡漠道:“多虑了,既是祖母请来做客,这些本都是应该!”
当局者易迷,旁观者常清。果然,魏妆现在去看,谢三郎从开始便对自己寡情,瞧瞧他对沈嬷的态度就清楚了。
魏妆听着沈嬷说话,心下却也不怪罪。到底妇人爱财,又盼望她能嫁得好,而前世自己确实满心憧憬。
只能之后逐渐纠正她的想法。
魏妆瞥向满面愤懑的贾衡,心下觉得好笑。这侍卫怕是不知道他主子,最为忠孝义礼。虽在利害大是大非上,谢敬彦下起手来绝无情面,但日常可是个孝子贤孙。
魏妆有心揶揄一番,便拣着话道:“确怪我逾越了。分明听贾大哥说的——是老夫人请的‘随便什么人’,却仍坐了三哥的马车。但当夜寒冷,未免冻坏送与老夫人贺寿的几盆花,我才硬着头皮麻烦了。是魏妆不对,还请三哥见谅,另外亦要多谢你送来的银丝炭。”
口中柔音,眼眸却盯着贾衡敛笑。
贾衡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姑娘惹不得,妖冶美狐儿,下次定别招她!
谢敬彦对贾衡说出这话不意外,整座京都贾衡唯仅听命于自己,然则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他也无意约束。
但再怎么着,魏家对谢家有救命之恩,也不应如此形容。
谢敬彦侧过宽肩,瞪了眼贾衡,牵责道:“这侍卫疏于管教,一向口无遮拦,魏妹妹不必与小人计较。你既到了谢府上,便当做在自个家中,有需要的只管开口,一盆炭不过举手之劳。”
魏妹妹……听得魏妆好不刺耳呢。前世他起初唤她魏妹妹,婚后是“阿妆”,随着隔阂渐深,不知何时早改成直唤大名了。
耳畔,谢左相唇齿磨出的那句质问犹在:“魏妆,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你作何解释?”
魏妆心底凉透。揖了一揖,谦虚道:“三哥周全,魏妆心领了。习惯了直呼其名,之后你便唤我名字好了。”
说着微微扬起下颌,看向不远处屋脊上一只自由蹦跳的小鸟儿,刻意忽略去男子衣帛上的醇澈白茶木香。
那曾属于她爱慕时期眷恋的气息。
她的话意有所指,但旁人不知。谢敬彦只视她如此端方,俨然不在意男女疏妨,愈觉意外了。
虽说女大十八变,却能使一怯懦性情变得如此淡薄……兴许她已另有意中人也未必。
他不觉默松了口气,风轻拂过玄色刺绣的宫制袖摆,男子哂了哂薄唇。
十三载夫妻,期间到底共枕过多年,谢敬彦的心思即便沉渊叵测,许多事不到最后关键,谁都别想知他会做什么,可魏妆还是能捕捉出几许。
她看出了他眼底浮过的释然,呵,早知他从始至终都不悦自己,只怕她这样的态度,他该轻松了。
——不用费心积虑地给白月光腾挪位置。
见色忘义,见色忘义啊,就因为未婚妻过于娇了点,连自家凤毛麟角的公子都没能免俗!
贾衡咳咳嗓子:“魏小姐也直呼我名或贾侍卫吧,别叫大哥了,你喊我们公子才‘三哥’!”
魏妆嫣然颔首,浅福一礼:“三哥,告辞。”转过身,青丝髻上一枚纤巧白狐初心簪,掠过谢敬彦肩侧的鱼鹰革丝刺绣,种种过眼云烟散。
廊下的光影绰绰,她黛眉迷朦。那杏眼桃腮间,像饱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素,谢敬彦看得莫名怔忡。
火凤玉璧叮铃响,风吹来女子媚柔的浅花香,竟又乱得他本能渴想。
谢敬彦克制着恍惚,唤了句:“好。魏妆。”
清沉醇润的嗓音,如隔世一般,有何用。魏妆未回头。
她是去褚府送名帖的,时下高门世家之间的规矩,初次拜访先送名帖,而后等回帖商约时间。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一个权术为上的寡冷男人,便有二分柔情,大约也只给了他那红颜知己或白月光。
前世为扶持东宫废太子上位,起初谁人都不明他的立场,最后连褚家二公子都被他摆了一道兵权,应该目前还是好兄弟呢。
魏妆笑笑。
贾衡望着女子纤娜的背影,唏嘘出口:“公子知道厉害了吧,所以不怪我把她载上了马车。”
谢敬彦却似乎听不得说魏妆不好的话,应道:“她是祖父叮嘱我要照顾的,之后若有甚需求,你仍照办便是。”
什么?三公子你不是顶厌烦脂粉的吗,怎该是这态度!
……算了,人家的未婚妻,之后还是枕边的小娇娘。
贾衡只得纳闷吭了一句:“领命。”
谢敬彦往罗老夫人的上院去,便听说了魏氏长女的退婚。
琼阑院里,罗鸿烁正吃完午饭,在喝茶磕点心。她多年的老习惯了,就好嘴上一口零食,但好在身材虽宽,却荣光满面躯体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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