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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哑仆仿佛没听到一般,他依旧在沉默着插着迎春花,李楹叹了口气,她怎么就忘了呢,哑仆根本就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说话,只有崔珣能看到她,听到她,崔珣不在的时候,她其实和困在荷花池中时,也没什么分别。
她于是继续转过头,托腮看着屋外的桃红柳绿,不过这回从窗棂中,她看到了一个皂色圆领袍的青年走了进来。
大周规定,屠商着皂色服饰,李楹一眼就认出,那是鬼商鱼扶危。
鱼扶危东张西望了下,然后便看到坐在窗棱前的李楹,他对李楹微微笑了笑,然后便对哑仆作揖道:“老翁,请问崔少卿在府中吗?”
哑仆直起身子,摇了摇头。
鱼扶危道:“某是商贾鱼扶危,十几日前崔少卿还与某做过买卖,不知某可否在书房等候少卿?”
哑仆没有难为鱼扶危,而是很淡定的点了点头,他将迎春花插好,便走出书房了,鱼扶危挠了挠头,对李楹说道:“某在这里,不会打扰公主吧?”
李楹也微微一笑:“不会,先生如果能和我说说话,我会很高兴的。”
鱼扶危于是便小心翼翼,跪坐在李楹身侧,他第一眼便看到了琴案上越窑青釉瓶中生机勃勃的迎春花,他伸手去触嫩黄花瓣:“没想到崔少卿还有这种雅趣。”
李楹下意识道:“他不应该喜欢花吗?”
鱼扶危咂了下舌:“不像。”
李楹这才想起以前和崔珣见面的时候,他的书房的确没放过花,而大周历任帝王都钟爱花道,她阿耶尤爱之,由此也带动民间风气,上到大臣名士,下到平民百姓,都会在屋内瓶中摆插鲜花,到冬日的时候,便摆插腊梅,但崔珣房中,却连半支腊梅都无。
李楹于是道:“崔少卿之前,好像的确不爱花道。”
鱼扶危拨动着迎春花的翠绿花枝,笑道:“公主这般说,某会认为,崔少卿这迎春花,是为公主所搁放。”
李楹心忽猛的跳了一下,她反应很大:“怎么可能?”
鱼扶危看着她认真反驳的样子,忽笑了笑:“是不可能。”
李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鱼扶危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公主的伤,怎么样了?”
“除了还是不能见日光,差不多快好了。”李楹道:“说起来,还要谢谢先生的诃梨勒果呢。”
“区区诃梨勒果,对某而言,不算什么。”
“先生是如何知道受伤的是我呢?”
“崔少卿找我取医治鬼魂的药,他身边的鬼魂,还能有谁?一猜便猜到了。”
“原来如此。”李楹点了点头,诚恳道:“先生大恩,我无以为报,日后先生有需要李楹帮助的时候,尽管开口便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尽是真率坦诚,她虽是鬼魂之身,但也是金尊玉贵
的帝国公主,鱼扶危出身市井,一介商贾,向来被王公贵族轻视鄙夷,从未像这样被尊重过,他心中微微泛起涟漪,本不太正经的坐姿也不由端正起来,他直起脊背,垂首道:“公主言重了。”
他顿了顿,忽又道:“公主乳名,明月珠么?”
李楹愣了一下,她“嗯”了声,鱼扶危望着书房外的盎然春意,庭院中的玉兰树也开了花,莹洁清丽,如珠似玉,又如皎皎明月,鱼扶危说道:“明月珠~很好的名字。”
李楹抿了抿唇,明月珠是她的乳名,她并不习惯其他男子这般唤她,鱼扶危也感觉到了,他敲了敲头:“对不住,某又唐突了公主。”
说罢,他便从织锦荷包中取出一个宝珠,宝珠刚拿出来的时候,流光溢彩,光耀夺目,李楹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佛舍利。”
李楹倒吸一口冷气:“佛舍利?”
佛舍利,相传是佛骨所化,太祖皇帝从摩掲陀国迎过一次佛骨,据说当日幡华幢盖,香花鼓乐,万民相迎,盛况空前,佛舍利自此供奉于长安法门寺中,没想到,今日会出现在鱼扶危手中。
鱼扶危道:“这并非是法门寺那一颗佛舍利,而是某从毗舍离国购得,公主魂魄受创,将此佛舍利佩戴于身上,便可复旧如初。”
李楹下意识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鱼扶危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李楹会推辞,他说道:“公主若觉的太贵重的话,便拿等价之物来换吧,太后焚烧给公主的祭品甚多,这价钱,公主应出的起。”
李楹没想到鱼扶危会这般回答,她怔了一怔,但转念一想,以价换物,她再推辞的话,倒显得矫情了,于是她落落大方点头:“先生说的是,我出的起,那这佛舍利,我便收下了。”
她接过佛舍利,佛舍利触到手指那一刹那,一股暖流流淌至四肢百骸,她能感受到受创的魂魄慢慢好转,失去的念力渐渐回复,李楹欣喜道:“多谢先生,报酬我会托纸婢送到先生府中。”
鱼扶危见她嫣然含笑,似玉如花,心中不由一动,有心想说这佛舍利,送给李楹又如何,但又怕李楹不收,于是狠下心肠道:“公主言重了,某与公主各取所需罢了。”
一声各取所需,却让李楹想起了那日崔珣说的:“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后,便扬镳分道。”
她眼中的欣喜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的郁色,鱼扶危见她突然变了神色,于是问道:“公主有心事?”
李楹没回答,只是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偏偏这次鱼扶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为崔珣?”
李楹被戳破心事,愣怔了下,她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我有时候并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为何她会这样,还是为何崔珣会这样。
鱼扶危没听懂,但他也不打算听懂,他正色道:“某并不知公主为何要留在崔珣府邸,也并不知公主有何事需要崔珣帮忙,但某有一诤言,不得不讲。”
他一字一句道:“公主需,离崔珣,远一些。”
李楹听罢,却只道:“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先生想说崔珣名声不佳吧,但或许,先生多虑了。”
鱼扶危没有想到李楹会是这种回答,他略微懵了下,回过神来,又继续劝说:“公主只知崔珣名声不佳,但却不知道崔珣具体做过些什么事吧?崔珣此人,少时便乖戾阴骘,他父亲崔公说他性桀逆放恣,喜怒不定,他不屑科举,十四岁入天威军,想以军功登朝入相,在天威军呆了三年后,便是落雁岭一战,那一战,天威军全军覆没,主帅郭勤威还被传首突厥十八部,只有崔珣得活,有传言说他降了突厥,还做了突厥公主阿史那兀朵的入幕之宾,这才保住性命,圣人恼怒,崔公也以为耻,将他从族谱除了名,如此过了两年,崔珣突然从突厥回来,身为大周叛徒,自然被关进大理寺待斩,但不知何故,太后将他救下,他又故技重施,做了太后的入幕之宾,从此步步高升,成了四品察事厅少卿,这几年,崔珣为太后诛锄异己,构陷良臣,所罗织的冤狱不下百起,冤杀之人不下万人,长安城人人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如此奸佞,公主还是远离为好。”
李楹静静听完,只问了句:“你说的是真的吗?”
鱼扶危愣住:“自然是真的。”
李楹却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真的。”
鱼扶危大急,正欲再劝,忽听到一声清冷声音:“鱼扶危,你在我府中,说着我的坏话,不太好吧。”
鱼扶危和李楹齐齐循声望去,只见崔珣立于浮雕木门一侧,身如修竹,霞明玉映,冷冷看着鱼扶危,鱼扶危也不惧,哈哈笑了一声,他站起,作揖道:“还请崔少卿海涵,某还不想去尝试察事厅的刑具。”
崔珣薄唇微抿,他敛去眸中愠色:“你今日来见我,所为何事?”
“某不是来见崔少卿的。”鱼扶危望了眼李楹,笑道:“某是来见永安公主的。”
李楹一怔,鱼扶危道:“佛舍利公主已收下,某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便又对李楹作了一揖,然后便施施然离去。
李楹有些尴尬,她握着手中佛舍利,对崔珣道:“对不住,我没料到他会说那些话……”
“你不需和我致歉。”崔珣淡淡道:“反正那些话,也伤不了我分毫。”
他抛下这句话后,便转身欲回自己卧房,李楹有些着急,她唤住他:“崔少卿留步。”
崔珣回头,李楹看着他冷若冰雪的面庞,她鼓了鼓勇气,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定的问:“崔少卿,其实,你从未投降过突厥,对不对?。”

第15章
崔珣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眸中神色平静,李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快速说道:“你若投降了突厥,惠妃根本就不会那般对你,还有……还有你身上的旧伤,也不会那般严重,所以,是世人误会你了,你根本没投降过突厥,是不是?”
崔珣终于开了口,但却并不是回答李楹的问题,而是面色冷淡着说道:“是与不是,干卿何事?”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李楹急了,她站起,匆匆走到崔珣身前,崔珣身量比她高上不少,她仰着头看着崔珣,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白色留仙裙,两臂之间缠绕着淡红纱罗披帛,微风吹拂的时候,衣袂翩跹,披帛飘飖,仰起的脸庞素净如玉:“我只是想说,如果你真的没有投降突厥,你可以和我说,而不是将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心里,那样,会很辛苦的。”
她说的诚恳,但崔珣静静听完,眸中神色依旧连一丝动容都没有:“我劝你不要自作聪明,否则,必定会后悔。”
说罢,他便转过身子,背对着李楹离去,李楹愣愣看着他的孤清背影,良久,才轻不可闻的幽幽叹出口气。
时值初春,浮岚暖翠,草长莺飞,李楹握着手中佛舍利,只觉风和日煦,遍体生温,这佛舍利果然神奇,到手不过三日,她伤便好了大半,如今已经可以自由在白日行走了,她站在海棠树下,眯着眼睛,用手遮挡着暖阳,看着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她喜欢看这般生机盎然的风景,这会让她觉的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和早莺新燕一样,是鲜活的生活在这世间的。
树枝上有一处燕巢,一只雏燕从燕巢中跌跌撞撞飞出,但它翅膀似乎还没长好,风一刮,雏燕便被风吹着,掉落在李楹脚下,李楹蹲下去看,只见雏燕努力着扑腾着翅膀,但再怎么努力,也飞不回燕巢,李楹动了恻隐之心,她伸出双手,想将雏燕送回巢中,但是她的手掌却穿过雏燕的身体,她这才想起,她碰不了活物,所以她根本没有办法将雏燕送回去。
李楹正焦急时,忽见绣着金线花纹绫的绯色官袍出现在眼前,她抬头一看,欣喜道:“崔少卿,你能来太好了。”
还不等崔珣反应,她着急道:“你能帮我,将这雏燕送回燕巢吗?”
崔珣瞥了眼还在倔强扑腾的雏燕,说道:“为何要送?”
“不送,它会死的。”
崔珣神色淡漠:“那又怎样?”
李楹没想到崔珣会是这样回答,她微微愣神,突然想起自己初见崔珣之时
,她央求崔珣帮她去查明真相,崔珣也是很冷淡拒绝了,还是她用供奉在西明寺的香囊交换,他才答应帮她。
李楹叹了口气,看来要让崔珣救这雏燕,就要拿等价之物交换,她搜肠刮肚想着等价之物,最后试探着说道:“崔少卿,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雏燕也是一条性命,救了它,阴司会为你积累功德的,这样,也能给你,以及你所关心之人回报福泽。”
她说完之后,没想到崔珣倒是没像之前那般置之不理,而是蹲下身子,抓着那只雏燕扑棱的翅膀,将它提了起来。
李楹见状,知道自己应是说动了崔珣,她正高兴,却见崔珣抬头望了望不高的枝桠,澹然说道:“我爬不上去。”
李楹万没料到会如此,她顿口无言,然后抬头望了望那枝桠,枝桠离地不到丈余,她都能爬上去,崔珣却爬不上去……
崔珣道:“让哑仆来吧。”
说罢,他便唤过哑仆,将雏燕递给他,哑仆手脚灵活的爬上枝桠,很快就将雏燕放回了燕巢。
李楹看着雏燕归巢,她松了口气,目光也不由看向崔珣腿脚,他腿脚遮在绯色官袍下,看不出什么,但系着金带蹀躞带的腰肢窄细纤瘦,大周官员,四品服深绯,金带十一銙,显然这十一銙金带对于崔珣来说太大了,蹀躞带系上腰扣后,余下的带尾多出很长一截,只能插入腰带之中垂下,他腰都清瘦成这般,想必腿脚,也好不到哪去。
李楹不由想,这和阿史那迦口中的两年折磨有没有关系呢?到底是多么狠辣的折磨,才能让不过二十余岁的崔珣,腿脚不便到连这丈余树枝都爬不上去。
李楹正胡思乱想着,连哑仆是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崔珣皱眉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忽道:“你可以在白日行走了吧?”
李楹这才回过神,她忙点头:“可以。”
“那随我去趟城郊。”崔珣顿了顿:“是王燃犀的事。”
崔珣带着李楹,一路来到城郊一处荒山,这荒山甚是偏僻,干枯的树木沿着陡峭的山坡凌乱的生长着,四周鸟兽绝迹,荒无人烟,李楹疑惑的四周看着:“崔少卿带我来此做什么?”
“带你看样东西。”
崔珣乌皮靴踢开覆盖在地上的枯黄树叶,李楹隐隐从树叶下,看到一支化为白骨的手臂。
李楹“呀”了一声:“这……这是?”
“这是三十年前,尚衣局的宫女王团儿。”
“王团儿?”李楹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这个宫女勤快温顺,曾经给她送过几次衣服:“所以,这是王团儿的尸体?”
崔珣点了点头:“死了三十年了。”
“她为何会死?”
“被人杀了。”崔珣道:“我派人查了三十年前的宫女名册,果然有所发现,这个叫王团儿的宫女,以前是王家家奴,后来王家释放了一批奴婢,其中就有王团儿的父母,王团儿也作为良籍被选入尚衣局,他们一家都对王家感恩戴德,郑筠被抓入大理寺后,王团儿也不见了,若我料想的不错,她应是被王燃犀杀了灭口。”
荒林地上满是厚厚的枯枝,连个脚印都没有,足以见此地鲜有人至,的确是一个抛尸的好地方,李楹不由问道:“这尸体,是怎么找到的?”
“察事厅的探子遍布整个长安,莫说一个宫女,便是死了条狗,也能掘地三尺找出来。”
李楹瞠目,她知道察事厅和大理寺虽同掌刑狱,但职责有所不同,察事厅负责监察官员与王公动向,暗探极多,可不经过大理寺就直接办理案件,然而她没想到察事厅可怕到只用了十几日,便将一具三十年前抛尸荒野的尸体翻出来。
那既然察事厅连三十年前尸体都能翻出来,臣僚隐事,自然无所遁形,怪不得察事厅如今风头已经盖过大理寺,让长安所有臣民都对崔珣又恨又怕。
李楹向来对政事不感兴趣,但就算再不感兴趣,她也知晓如崔珣这般的暗探头子,历朝历代,都没什么好下场,何况崔珣还如此张扬,他树的敌,恐怕数也数不清了,那他将来的下场,恐怕格外惨烈。
李楹想到此,不由又多看了崔珣一眼,崔珣并未发现李楹心中所想,荒山风寒,他裹了件纯白狐裘,银白狐毛更衬的他侧脸苍白如雪,俊秀如玉,李楹忽又想起他三日前那句“干卿何事”,她心中莫名一阵气馁,黯然之下,也不再去想其他了,而是问崔珣:“崔少卿,既然找到了王团儿尸体,那能找到王燃犀问明真相吗?”
崔珣沉吟:“王燃犀性情狡诈,纵然用刑,也不一定能从她口中问出真相。”
“那应该如何是好?”
“我倒有个法子。”崔珣道:“公主可还记得王团儿容貌?”
“隐隐记得。”
“那便好办多了,烦请公主画出王团儿容貌,余下的事,交给我处理便是。”
王燃犀病了数十日,每日昏昏沉沉,噩梦不断,一闭上眼,便是李楹湿漉漉溺毙于荷花池的模样。
她大叫着醒来,一旁伺候的侍婢慌忙上前伺候,抚着她的背顺气:“娘子又做噩梦了么?”
王燃犀有苦难言,她喘息着:“尚书呢?”
“尚书去了朝参,被圣人留下议事,还未归来。”
“璋儿呢?”
侍婢吞吞吐吐道:“小郎君……小郎君去了平康坊。”
王燃犀咬牙:“他母亲都病成这般了,他还有空去平康坊狎妓!”
她气的咳了阵,咳完后,心中却是一片悲凉,她一生争强好胜,到头来,却是丈夫不喜,儿子不孝,也不知道自己忙活一场,到底得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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