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房里,王燃犀伸着长长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挥舞着手臂,惊恐的喊道:“鬼!鬼!别过来!别过来!”
“已经没有鬼吓她了。”崔珣道:“她被自己吓疯了。”
李楹瞧着王燃犀这样,心中说不出是可怜还是憎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觉的鬼凶恶,但她却比我们这些鬼,凶恶一万倍。”
王燃犀抓了会空气,然后又拼命抓着自己脸上、脖颈上皮肤:“鬼!鬼!你们快滚!快滚!”
她脸上皮肉翻卷,惨不忍睹,崔珣对李楹道:“你要问她些什么?”
李楹默了默,她有很多要问王燃犀的,但是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件,是问她为什么杀了她,还是问她怎么杀的她,还有,为什么郑筠承认是他杀的她?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
崔珣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复杂情绪,他道:“我来吧。”
他敲了敲典狱房的铁窗,王燃犀听到声响,惊惶的朝铁窗方向望去,崔珣昳丽如莲的面容出现在铁窗后。
明明是催命的阎罗,王燃犀却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她爬到铁窗旁,站起,拼命拍着墙:“崔少卿,救我,救我!”
崔珣悠悠道:“想让我救你,那便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你为何,要杀永安公主?”
在王燃犀似疯似癫的供述中,李楹终于慢慢厘清了三十年前那桩血案的源始。
王燃犀,出身太原王氏,是大周五姓七望之一,自小就心高气傲,争强好胜,她早早就立誓,一定要嫁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婿,她的夫婿,要容貌好,才情佳,性情温柔,翁姑良善,也要出身高贵,家财万贯,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要对她一心一意,一辈子只娶她一个妻子,让她不需与低贱侍妾争风吃醋。
若换做旁人,恐怕就要被嗤笑痴心妄想了,但王燃犀是谁,太原王氏嫡女,而这个夫婿,还真被她找到了。
那便是她的表兄,出身荥阳郑氏的郑筠。
郑筠的母亲是她的姨母,他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符合王燃犀的所有要求,王燃犀认定,郑筠就是那个她理想中的夫婿,于是常寻求机会,与郑筠接触,女子为了佳婿,使些小小心机,并没有妨害到他人,这也无可厚非,郑筠与王燃犀于是感情日笃,两人盟山誓海,私定了终身。
如果故事停留
在这里,那便是世间又多了一对门当户对的年轻佳偶,丈夫温文尔雅,满腹才华,妻子貌美机灵,长袖善舞,在家族的庇荫下,他们的人生之路会无比顺遂美满,但可惜,世事往往不如人愿。
郑筠的姑母,当朝皇后郑氏,为了向皇帝讨好争宠,居然鼓唇弄舌,极力在皇帝面前夸奖郑筠种种好处,意图想让郑筠做永安公主的驸马,而皇帝召见了几回郑筠,也对他的人品性情颇为满意,于是便下诏,召郑筠为驸马。
郑筠接到旨意的时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几次召见考察,竟然是为了给永安公主挑驸马,可笑他那时还以为皇帝是为了授他官职,还尽力表现,没想到是弄巧成拙。
可是圣旨已下,他还能抗旨不成?
王燃犀不能接受,她大哭大闹:“你说你不知圣人召见你是为了择婿,这谁能相信?”
郑筠赌咒发誓:“我真的不知,皇后也从未告诉我,若我知晓,我定会藏巧守拙,而不会雀屏中选。”
王燃犀冷笑:“你做了亏心事,当然会这般说!你这负心薄幸之徒,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你了!”
郑筠大急:“若我真的负心薄幸,当叫我死无全尸、家破人亡!”
这般毒誓之下,王燃犀这才渐渐歇了啼哭,她依偎在郑筠怀中,满是对未来的迷惘,还有对李楹的恨意。
如果……如果这世上,没有永安公主,那就好了。
李楹听到此处,已是茫然无措,她想起了有一日,阿耶让她躲在珠帘后面,看着庭下温润少年出口成章,对答如流,她知道,这是阿耶想为她选的夫婿,阿耶怕她不满意,所以特地让她躲于帘后观看。
待少年走后,阿耶拨开珠帘,笑着问道:“明月珠,这郑筠,可否做你的驸马?”
她脸颊飞上红晕,低着头,小声道:“阿耶选的,那定然是世上最好的郎君。”
她向来信任阿耶阿娘,更何况,郑筠的长相、家世与才情,的确无可挑剔,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阿娘倒是有些担心,她与郑皇后向来不睦,她担心郑筠对她不好,阿耶和她解释:“灵晔,这些年,我力推新政,早已将天下世家都得罪完了,这皇权与世家的争斗,总有一日,要分出个胜负,若我胜了,在我的庇佑之下,郑家不敢对明月珠不好,若我败了,那明月珠身为郑筠的发妻,郑筠人品端正,郑家也是颇重颜面的世家大族,明月珠的下半生,也能平平安安,不至于受我牵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阿耶为她思虑良多,这才千挑万选,选了郑筠。
但阿耶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郑筠已心有所属,且早已和王燃犀私定了终身。
典狱房内,审讯还在继续,崔珣道:“就算郑筠做了驸马,起因也是郑皇后私心作祟,和公主有什么关系?你与郑筠姻缘未成,另觅其他良人嫁了便是,何故要杀了公主?”
“我本没想杀她的!”王燃犀又哭又笑:“我是太原王氏女,就算没有郑筠那么好的夫婿,我也不愁嫁人,我争不过公主,我只能认命!”
“那你为何又要杀她?”
“我是想放弃的,可是……可是……”王燃犀趴伏在素纹地砖上,地砖本是青色,但是被暗红血迹浸透,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而是留下一道一道的黑印,王燃犀望着狭小铁窗,她看着昳丽如莲的崔珣,恍惚间,似乎从他身旁看到那秀美清丽的身影,她忽大笑了起来,然后跌跌撞撞爬起,指着那虚无身影,刻毒道:“可是,可是,谁叫郑筠,爱慕上了她!”
一句话,石破天惊,李楹和崔珣都错愕不已,崔珣不可置信道:“你说,郑筠,喜欢永安公主?”
王燃犀咯咯笑着:“永安公主,娉婷袅娜,蕙质兰心,光彩动天下,而且心地善良,性情和顺,是啊,谁会不喜欢她呢?先帝喜欢她,太后喜欢她,大臣喜欢她,宫婢喜欢她,百姓喜欢她,就连郑筠,也喜欢上了她!”
她话语愈发怨毒:“郑筠他口口声声说不会负我,说他不会做负心薄幸之徒,可是他才见了公主几面啊?他就喜欢上了她?这让和他有多年感情的我,简直成了一个笑话!我费尽心机,才能得到他的爱,可他的爱,居然这般轻易,就移情给了永安公主!那我算什么?难道我王燃犀,就那般不如她李楹?”
王燃犀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她亲眼见到郑筠的态度变化,亲眼看到郑筠说起李楹时,从迁怒,慢慢眼角眉梢,带着怜爱,他说:“择婿之事,和公主并无关系。”
他还说:“公主其实,是一个最为良善之人,我们不应该怨恨她。”
王燃犀无法接受,她可以接受郑筠因为圣旨难违做了驸马,却无法接受和自己山盟海誓多年的男子,居然这般就轻易爱上了其他女子,凭什么?
一个母族是寒门商户的女子,她到底,凭什么?
郑筠还不承认,他不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永安公主,是了,世间薄幸男子大多是这样,明明心已经不在了,却还口口声声说着没有爱上旁人,她哭闹不休,以死相逼,郑筠这次没有发誓,而是反复说着:“我没有喜欢上公主,我喜欢的是你。”
她不相信,而是拿着他送她防身的匕首要自尽,匕首被他夺下,在他手掌割出一道深深血痕:“表妹,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
她冷笑:“要我相信你,好啊,那你去杀了李楹,你杀了她,我就相信你!”
谁能想到,大周最耀眼的明月珠之死,居然只是因为一个女子的嫉妒之心呢?
崔珣眉目冷了下来:“只是因为郑筠移情别恋,你就要杀了公主?”
王燃犀呵呵惨笑:“你又没爱上过一个人,你焉知那种被背叛的滋味?”
李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的死,竟是缘于一场她自己都不知晓的争风吃醋?她愣愣看着王燃犀,三十年了,王燃犀已经年近五旬了,但她保养得当,五官还是有着世家贵女的雍容尔雅,只是这份雍容尔雅,如今已被扭曲和丑恶取代,这个太原王氏女,已经被嫉妒蚕食的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李楹悚然惊觉,她喃喃对王燃犀道:“不,你不是生气被郑筠背叛,你是生气被我比了下去。”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何辜?
王燃犀听不到她的话,她只是叨念着:“郑筠这个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就害怕了,觉的对不起我,然后,便答应了我,呵,说起来,还是我们俩当时太年轻了,他十七岁,我十五岁,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哪里能想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呢?”
崔珣冷声道:“大周律令,杀害皇室,形同谋反,诛灭九族,你愚蠢,郑筠也这般愚蠢?”
“我说了,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王燃犀低低说着,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郑筠温润如玉的面容:“他被我逼的没法子了,我跟他说,我们会做的天衣无缝,而且就算被发现,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姨母他们不会有事的,难道他没有听说圣人修《宗族志》的事情吗?”
所谓修《宗族志》一事,是指太昌帝命吏部尚书、礼部侍郎等修一本记载宗族谱系的书,但没想到诸臣居然将五姓七望排在李姓皇族之前,其中博陵崔氏排第一,太昌帝愠怒良久,勒令重修,但诸臣抗命,说若重修将李姓皇族排于博陵崔氏之前,将天下哗然,士人会以录入《宗族志》为耻,此事竟然就这般不了了之,自此博陵崔氏稳坐天下高门之首,士族之冠,五姓七望也愈发傲慢自矜,时人也言,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
所以王燃犀笃定,就算郑筠杀了李楹的事败露,也不会连累到荥阳郑氏。
但可惜,她错了。
第19章
王燃犀反复哭闹,反复劝说,她说,只要李楹死了,他们就能重新在一起了,在她的不断威逼下,郑筠最终答应了她,王燃犀在宫中找了一个内应,那就是尚衣局宫女,以前是她家家奴的王团儿,王团儿刚开始死活不愿意,但是王燃犀以恩情威逼,王团儿这才胆战心惊应下了。
王燃犀和郑筠的谋划是,让郑筠写一封信给李楹,约她夜间去荷花池相会,李楹脸皮子薄,和驸马约会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告诉宫婢,也不会带宫婢随同,等李楹一到荷花池,便让尾随的王团儿将她推入池中,制造李楹失足溺水的假象。
计划并不完美,但说到底,王燃犀和郑筠只是两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儿女,并不是什么天生的阴谋家,随着郑筠和李楹婚期日近,这个计划就算有再多漏洞,也势在必行。
可这满是漏洞的计划,却偏偏成功了。
李楹喃喃道:“既是王团儿推的我,为何郑筠没有供出她?”
崔珣顿了顿,将她的疑问去问王燃犀:“那为何最后郑筠将所有罪过一力扛下?”
王燃犀涕泗滂沱:“他为什么将所有罪过一力扛下?是啊,我也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想告诉自己,他是对我有情,所以才为我遮掩罪过,可是,我知道,并非如此!”
她癫癫狂狂,歪着头看着崔珣:“他扛下所有罪过,是因为他想死,他为什么想死,是因为他要为李楹殉情!”
十月初六,夜。
那本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王燃犀和郑筠本在酒肆等候消息,但是郑筠却一直心神不宁,王燃犀给他倒酒,他也不喝。
他焦灼的踱步,最终却飞奔出门,跨上马匹,王燃犀追了出去,她拉住缰绳:“表兄,你做什么?”
“我要去救她!”
王燃犀如遭雷击:“你说什么?你要去救她?”
“我们做错了。”郑筠红了眼眶:“她不该死!不该死!”
王燃犀不敢相信:“你敢去?我拼了性命,和你干这勾当,临到了,你说你要救她?”
“表妹,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一切与她无关,所有罪孽,让我一人承担吧!”
郑筠说罢,便扬鞭打马,马匹如闪电般往大明宫奔去,王燃犀被甩到地上,她爬起来时,浑身疼痛,面如死灰:“疯了,他疯了……”
居然要去救一个他本要杀的人。
长安宵禁,郑筠有太昌帝御赐的紫金鱼袋,可宵禁夜行,出入宫闱,他快马加鞭,扬尘夜奔,只为了去救他本该杀死的未婚妻子,但是可惜,他到荷花池时,已经迟了,他只见到李楹浮于水面的尸首。
他如五雷轰顶,跪在地上,掩面而泣,他想抱出李楹,但却在听到人声时,仓皇奔逃。
他在害怕,害怕面对太昌帝,害怕面对姜妃,更害怕面对李楹。
他仓惶失魄,以至于被崔颂清抓到大理寺时,毫不辩解,一人揽下所有罪过,一心求死。
王燃犀在呜咽:“郑筠这个负心薄幸之人,他以为他没有供出我来,我就会感激他吗?呸,是他自己发的誓,如果负了心,就家破人亡,死无全尸,如今应了誓,难道要我傻到去自供陪他吗?不,我才不要,我偏偏要嫁得一个如意郎君,让他九泉之下看看背叛我的下场!”
“郑筠死了,天下就只有一个知道我罪过的人,那便是王团儿,她杀了李楹,也惶惶不可终日,我将她约了出来,用郑筠送我的匕首,将她一刀、一刀捅死,她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起来,她恐怕没有想到,她感恩戴德的主人,会最终杀了她灭口。”
崔珣沉声问道:“你杀了王团儿,然后就将她抛尸荒山?”
“这不是我,我一个柔弱女子,哪有那么大本事?是裴观岳,他当时是七品亲勋翊卫队正,见王团儿出宫时神色有异,于是悄悄跟着她,刚好撞到我杀人,他便要挟我,让我嫁给他,否则,便告发我,我哪里敢让他告发?一旦被告发,杀李楹的事必定事泄,所以,我不得不答应他,做他这个卑贱寒族的妻子,作为回报,他帮我处理王团儿的尸首,埋尸荒山,而那时前朝后宫,都因为公主之死血流成河,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尚衣局宫女的消失,我便这样,安然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她何止安然?还为丈夫的前程积极钻营,出谋划策,活的好上又好,却不知道她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想起被她唆使,最终身首异处的表兄郑筠?
崔珣最后问道:“裴观岳知不知晓你杀了永安公主?”
王燃犀嗤了声:“也许知晓,也许不知晓,谁知道呢,反正他从未问过。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太原王氏女婿的身份罢了。”
李楹忽然觉的有些冷,她拢了拢身上的火狐皮氅衣,低声道:“我不想听了,我们走吧。”
崔珣点了点头,转身和她欲走,王燃犀却着了急,她扑到墙边,拍着铁窗:“崔少卿,你不能走,你走了,永安公主和王团儿会又来缠着我的!”
崔珣回首,讥嘲道:“杀人都不怕?怕鬼?”
王燃犀无言以对,她只能不断乞求着:“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全部招了,你救我!救救我!”
崔珣瞥了她一眼,从铁窗中扔进一串东西,王燃犀捡起,如获至宝,她捧在手心,口中念着唵嘛呢叭咪吽,李楹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串小叶紫檀念珠。
这般恶人,居然还手持开光念珠,口念六字大明咒,祈祷佛陀庇佑,李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苦笑一声,拢紧火狐皮氅衣,头也不回的离去。
回到崔府之时,冤虽明,茶已凉。
李楹许是没从骤然得知真相的震感中恢复过来,她神情恍惚,端坐于书案前,一言不发,崔珣也没有和她说话,而是重新备器、炙茶、碾茶、筛茶、置料、投茶、煮茶、分茶,他手指纤长漂亮,行茶道时,高情逸态,优雅绝尘,让人不由忘了他是一个人人唾骂的酷吏,而只是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公子。
崔珣将分好的茶汤递给李楹:“吃口茶吧。”
李楹哪有闲心吃茶,她浑浑噩噩接过,没有慢慢品茗,而是一口饮完,崔珣瞥了眼她,说道:“公主大仇得报,为何不见欢颜?”
李楹放下银茶盏,苦笑:“这三十年,我设想过很多次,等我找到凶手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是高兴,还是痛快?但是当我终于找到了凶手,我才发现我既不高兴,也不痛快,反而心闷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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