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帝变色,他强装镇定:“朕不懂你在说什么,惠妃不就是阿史那迦吗?”
崔珣轻笑:“圣人难道不知,惠妃并非苏泰之女阿史那迦,而是尼都之女阿史那兀朵?”
隆兴帝瞠目:“朕不知……”
“但金祢曾经招供,圣人早就知晓惠妃不是阿史那迦,白纸黑字,还在察事厅中。”崔珣摇头:“圣人句句虚言,有何意趣?”
隆兴帝完全愣住,他这才发现自己掉入了崔珣圈套,如此一来,他之前的辩驳,就分外无力,所以崔珣到底知道多少?他手中,到底握有多少证据?
他已经不敢再说一句话,因为他发现说越多,就错越多。
他瞪着崔珣,额上汗珠汨汨而下,朝臣鸦雀无声,隆兴帝有些绝望地扫视群臣,心中甚至暗暗期盼能有一个人,来替他驳倒崔珣。
许是他的期盼起了作用,一个平日惯会溜须拍马的大臣走出,大声呵斥崔珣:“崔珣,你一个投降突厥的卖国贼,如此污蔑君父,到底有何居心?你是不是与胡虏勾结,来乱我大周来了?”
一句话,又将矛盾转移,群臣疑虑丛生,是啊,崔珣的话,到底有什么可信度呢?他们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卖国贼,怀疑君父呢?
群臣议论纷纷,崔珣咬了咬牙,他慢慢解开衣襟,褪去衣衫,袒露上身,累累伤痕,顿时现于人前。
一片哗然中,崔珣一字一句道:“我崔珣,从未投降突厥,更不会利欲熏心,勾结胡虏,做一个遗臭万年的卖国贼!”
一双双眼睛, 震惊地扫过崔珣的赤裸上身。
那些他最不愿意让人看到的狰狞疤痕,那些代表他所有屈辱过往的可怖刑伤,就这般被他自己, 褪去衣衫,大白于天下, 众臣开始交头接耳, 谁也无法想到, 向来骄矜傲慢、心狠手辣的察事厅少卿, 会有这样一身骇人伤口。
那些伤口, 除了新添的红肿鞭伤和棍伤, 更多的,是旧伤, 有烙铁烙的,有藤条抽的,而绝大部分,都是端坐朝堂的大臣们从未见过的刑具所伤,倒是有几个惯常和突厥打交道的大臣,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好像是突厥的刑具。
崔珣身上最多, 是陈旧鞭伤, 鞭痕长度足足一尺,每条鞭痕中间还有三个凹进去格外深的痕迹, 这鞭痕,看起来, 应是突厥的驯奴鞭所伤。
突厥的驯奴鞭,是用九股生牛皮条合股制成, 不去棱,中间有三个绳结,既粗又重,鞭打到身上,绳结会带出血肉,痛不欲生,这是突厥贵族责打犯错的奴隶用的,却为何会出现在崔珣身上?
崔珣耳边不断传来窃窃私语,或震惊、或怜悯地点评着他赤裸身体上的伤疤,他屈辱到闭上眼睛,长如鸦羽的墨睫微微颤抖,在突厥王庭的不堪往事,再一次如潮水般涌进来。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被阿史那兀朵执鞭,像一个牲畜一般肆意检查身体的时候,他被捏住脸颊,像查看牲口一样查看牙齿,那段时日,每当睁开眼,就是新一轮的酷刑和羞辱,每一滴生理性痛出的眼泪,都会让施虐者备感鼓舞,在突厥,他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莲花奴,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阿史那兀朵立志驯服的牲畜,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着贡献着驯服他的法子,昔日琳琅珠玉的博陵崔氏子,在那里活的连狗都不如,完全没有半点尊严可言。
最隐秘的伤口,最屈辱的往事,全部袒露人前,此时此刻,他只觉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再一次碎如齑粉,他身躯微微颤抖,奇耻大辱之下,他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抬起头,去看在场众人的反应。
茫然间,耳边似乎响起李楹的声音。
她声音温柔,渐渐抚平他心中伤口,她说:“我不觉得那是耻辱,我反而觉得,那是和苏武牧羊相同的骄傲。”
她说:“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羞耻的。”
她最后说:“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时候,不是一只牲畜,你是一个英雄。”
英雄么……
在少女的柔声鼓励中,崔珣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他开始抬起头,环视着面色各异的群臣,他指着自己的脖颈上的一圈伤疤,艰难开口道:“这条伤疤,是被突厥人扒光衣服,用犬链锁住脖颈,塞入王帐前的狗笼,关了一个月,留下的。”
他又指着自己上身遍布的鞭痕说道:“这些伤疤,是第四次逃跑的时候,被突厥人用鞭打奴隶的驯奴鞭,抽了两百鞭,留下的。”
手肘上也有一块掉了肉的伤疤:“这是被突厥人牵上绳子,披上羊皮,逼迫如羊一样赤膊爬行于街市,我不从,被绑在马后拖行,留下的。”
他声音渐渐没有一开始的难堪,终于愈加清晰:“我身上的每一条伤疤,其中来历,诸位如果要听,我都可以一一道来。”
一片沉默中,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这般羞辱,还偷生苟活……”
崔珣循声望去,说话之人被他眸中绝望的痛楚吓到一愣,崔珣惨笑一声:“偷生苟活?如若可以,我倒宁愿一死,但我若死了,谁去为五万天威军申冤?”
本一直沉默的崔颂清听到此言,不由怔住,他想起崔珣跟他说过
,他在突厥的时候,有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可以自尽,但是他还有他的道要走,他不能自尽,那时他厉声斥责崔珣,说他的道,就是投降突厥,对胡女摇尾乞怜么,却原来,崔珣所说的道,是拼却性命,为故友申冤。
崔颂清一时之间,心情万般复杂。
咕哝的大臣不敢开口了,群臣寂然无声,御座上的隆兴帝手指渐渐攥紧,他自然知道崔珣的这身伤疤,究竟是何人所为,他更知道那人为何要如此对崔珣,他只觉得崔珣身上的刑伤,分外刺眼,心中更是又嫉又怒,他斥道:“崔珣,仅凭一身伤疤,难道就能证明你没有投降突厥么?”
“当然。”崔珣终于不再耻于将伤疤展现人前,他昂首答道:“臣所受酷刑,从被俘,到逃出王庭,持续了整整两年,臣身上的每一条伤疤,都是证明臣清白的铁证,臣自始至终,都从未投降过突厥。”
隆兴帝冷笑:“一面之词,有何可信?”
珠帘的太后终于轻咳了声,不悦道:“圣人。”
明眼人都知道,若崔珣真的投降了突厥,又怎么会留下这一身骇人伤疤,隆兴帝简直是失了神智,还在否定这件事。
但隆兴帝已经被嫉恨冲昏了头脑,他道:“你说你的伤疤是突厥所为,难道就是突厥所为么?哼,朕看你是勾结突厥,意图动摇民心,才故意将自己描述成忍辱负重的英雄,呵,英雄?你崔珣,就是个以色事人的玩意,你也配称英雄?”
紫宸殿中,争论不休,丹凤门外,一个身穿金色明光甲的老翁,缓步走到守门的金吾卫前面,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不断用手比划着,金吾卫打量着他的装扮,心想莫非是哪位戍边老兵,前来闹事来了?金吾卫皱起眉头,不耐烦挥手道:“这是大明宫,走远点。”
老翁坚持不走,士卒愠怒,伸手去推,但却没推动,他打量了下老翁,这哑巴还有些武艺在身?他又重重推搡了下:“胆敢来大明宫闹事?滚开!”
老翁却抓住他的臂膀,喉咙里,终于发出涩哑的、不成音节的怪声:“某……某就要去大明宫。”
士卒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开,旁边几个士卒见状,也围了上来:“一介布衣,有什么资格去大明宫?”
老翁说出一句话后,声音虽然仍然涩哑,但已经正常了些:“某不是布衣。”
他道:“某乃正五品折冲府都尉,丁靖。”
丁靖,折冲府都尉,驻扎于九原县,于六年前突厥犯境之时,率两万守军抵御突厥,誓死不退,力战而亡,朝廷感其忠烈,追赠其为益州大都督,并授予其子官职。
这样一个已死了六年的人,如何会出现在大明宫外?还要求见圣人,说有要事相告?
而且事情,还与紫宸殿中正在审理的案子有关。
金吾卫面面相觑,飞奔进紫宸殿禀报,群臣讶异,纷纷要求即刻召见丁靖,问个究竟,隆兴帝也是一头雾水,于是便让金吾卫带丁靖上殿。
很快,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
当丁靖穿着六年前的明光甲进入紫宸殿时,有认识他的大臣仔细端详,好一会后,才确认这的确是丁靖,丁靖抿唇,看了眼跪于殿中,衣衫褪去、累累旧伤的崔珣,他垂下眼眸,屈下膝来,对隆兴帝和太后规规矩矩行了跪拜大礼,然后才直起身来。
跪于他身侧的崔珣,手腕微微动了动,带起一阵镣铐哐当声,他轻声叹息:“何必?”
是丁靖,也是哑仆。
众人七嘴八舌,询问丁靖,为何死而复生?丁靖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羞惭神色,纵然他穿着六年前的盔甲,但他从头到脚,已经不像那个威武雄壮的九原都尉了,而就像长安城内随处可见的佝偻老者,纵然是故人,一时之间也难以认出他来。
他叩首,用涩哑声音说道:“臣有罪。”
“六年前,突厥犯境,臣率军抵御,不幸大败,战报传回长安,说臣于乱军之中力战而亡,其实,臣并没有死,而是被突厥所俘。”丁靖脸上神色,愈发羞愧:“臣被俘之时,本应自尽殉国,但臣……贪生畏死,于是假冒校尉张云之名,投降了突厥,之后,还在尼都可汗的安排下,娶了突厥女子为妻室……”
群臣哗然,隆兴帝和太后也震惊不已,丁靖头更加低了下去,简直不敢抬起来:“臣有负圣恩,万死不能辞其咎!臣,甘愿受罚!”
说罢,他喉咙哽咽,重重叩了一首,珠帘后的太后气到怒斥了声:“混账!”
怎么对得起随他赴死的两万将士?怎么对得起九原百姓对他的信任?怎么对得起他身上的金色明光甲?
丁靖低着头,他愧悔到满面通红,他喃喃道:“臣自知死罪,但临死之前,臣想为一人,正名。”
他慢慢抬起头,一字一句说道:“察事厅少卿崔珣,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臣,就是人证!”
在丁靖的详细供述中,众人也知晓了他被突厥俘虏后,关在突厥王庭,丁靖不想死,所以他假冒身份,投降了突厥,数月后,突厥王庭,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俘虏。
那位俘虏,是天威军的一员,更是博陵崔氏的嫡出公子,他名唤崔珣。
丁靖本以为,这样一位长于绫罗的贵公子,会和他一样受不了死亡的恐惧,投降突厥,可是,他错了。
他亲眼看着这位世家少年经历了献俘礼,经历了重重酷刑,经历了种种羞辱,却始终紧咬牙关,绝口不提投降之语,突厥的驯奴鞭,打的伤他的皮肉,却打不弯他的膝盖,打不断他的铮骨。
其实,王庭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兀朵公主对他的喜爱,只要他只要愿意投降,愿意服个软,他就可以拥有西域第一美人,可以拥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他就不需要再经历那些非人的折磨,可是他偏偏不愿意,无论是服软,还是投降,他都不愿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当丁靖和他的突厥妻子,一起在王帐外面见到脖颈锁着犬链,被囚在笼中的崔珣时,丁靖震撼了,他的突厥妻子端详着笼中伤痕累累的少年,说道:“公主的莲花奴,确实漂亮。”
她又问丁靖:“但是,他为什么不愿意投降呢?投降了,就不用受苦了,还能娶兀朵公主,难道汉人,都喜欢为了所谓气节,自讨苦吃么?可是,你也是汉人,你就没有自讨苦吃。”
她后来说了什么,丁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是怔怔看着笼中少年,那一瞬间,他的羞惭,铺天盖地。
他不顾妻子的反对,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笼中少年的身上,之后,飞也似地逃了。
再之后,他开始浑浑噩噩,他愈发关注那个天威军少年,他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他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人也愈发消瘦,终于最后一次,少年逃跑成功了,还带走了尼都可汗,和众多突厥贵族的性命。
崔珣离开突厥后,丁靖对自己的唾弃,达到了顶点,他知道留在突厥,他会生,离开突厥,他会死,可是那样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都能忍受着非人折磨,不屈抗争,他这个久经沙场的都尉,做不到么?
丁靖于是筹划许久,终于也逃离了突厥,临走前,他只带走了他的那副金色明光甲。
回到大周后,他本想投案自首,可是他发现,在大周,他已经死了,他被追赠为益州大都督,他的儿子被授予官职,如果他投案,不但他会身败名裂,更会连累家人。
丁靖又一次怯懦了,生不得,死不得,他来到长安,寻到已经是察事厅少卿的崔珣,请求他,杀了他。
他记得,当时刚出大理寺狱的崔珣,病体孱弱,剧烈咳嗽着,淡淡说道:“我为何要杀你?”
丁靖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因为是崔郎君,让某重新记起,某还是一位将军。”
他拿着刀,高举着手,递给崔珣,崔珣只是瞥了眼刀刃,说了句:“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他后来才知道,此时的崔珣,身陷阿史那兀朵放出的流言中,所有大周人都对他投降突厥深信不疑,他在大理寺狱又被折磨一年,即使他反复强调自己没有投降突厥,反复要求大理寺官吏前去突厥查探,但却没有人相信,他终于彻底绝望,对人性,对君父,最后,他以摒弃所有良心,甘愿当太后鹰犬的代价,才活着出了大理寺狱。
那个在突厥宁死不屈的少年,终于成了长安城阴鸷狠毒的察事厅少卿。
但他再怎么摒弃良心,再怎么阴鸷狠毒,他也没有杀丁靖。
因为他还记得,那日在突厥王庭,丁靖盖在他身上的一件外袍。
丁靖没有死成, 可是,他也无法再作为“丁靖”活下去了,天大地大, 他已无处可去。
崔珣最后跟他说道:“既然是个死人了,还诈尸做什么?我这还缺一个干粗活的, 可以允你做我的仆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语气很冷淡, 高高在上的就好像施舍一样, 但丁靖知道, 他不是在施舍他, 他是在救他。
他在为他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丁靖又羞愧又难堪地同意了,他留在了崔府, 可是,他无法忘记他当初在突厥王庭时,屈膝跪在尼都可汗的面前,说的“愿归顺突厥,今生今世不再效忠大周”那句话。
崔珣唤醒了他的羞耻心,他耻于自己口中说出的投降之语, 于是,他自我惩罚到不愿开口再说一句话, 从此, 丁靖彻底在世上消失了,留下来的, 是崔府中,无名无姓的哑仆。
成为哑仆之后, 丁靖开始帮崔珣变卖家资,去接济天威军家眷, 崔珣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崔珣不让他做什么,他便不做什么,他虽隐隐感觉到崔珣一直在做一件事,但崔珣什么都不说,他也就什么都不问,只忠实做崔珣的仆人。
直到最近,他才终于知道,崔珣一直在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紫宸殿上,丁靖身上的金色明光甲已经陈旧,再没有当日的光辉耀眼,他的脸上遍布不符合年纪的沟壑纵横,他喃喃说道:“崔少卿让臣卖了他的宅子,拿银钱寻个地方养老,臣是可以这般做,这样,就可以继续偷生,但是,是崔少卿让臣重新记起了,臣是大周的将军,臣又如何能够抛下他,独自偷生?臣今日前来,自知会身败名裂,必死无疑,这是臣应得的惩罚,臣无怨,可死之前,臣要为崔少卿,做这个人证。”
他徐徐道:“崔少卿从未投降过突厥,你们所听到的投降消息,只是兀朵公主为了得到他,放出来的流言,事实上,他没有做过兀朵公主的入幕之宾,更没有屈服过兀朵公主,无论是多狠辣的折磨,都没能让他低下头颅,出卖大周,如果这不配称作英雄,那什么配?”
他最后环视殿上群臣:“诸位相公,人心如秤,你们扪心自问,换做是你们,能熬过那般的折磨和羞辱么?为何这样一个百折不屈的英雄,却背负投降的污名六年?他也曾试着澄清过,他在大理寺极力喊冤,换来的是酷刑逼供……他没办法了呀,或许他不是诸公心目中清白无瑕的君子,但,他本可以清白无暇!是大周对不起他啊!如果诸公还有一点良知,请将某今日在殿上的话,说给百姓听,说给天下人听,请让天下人都知道,崔珣他,并没有投降突厥,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将,相反,他是一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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