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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同伴焦急上前:“阿蛮,是这位郎君救了你!”
“我不要他救!”琵琶姬道:“我嫌他恶心!”
说罢,她就再不愿看崔珣一眼,而是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蹒跚着走远,剩下的乐姬无奈,只好对崔珣道歉:“对不住,郎君,阿蛮平日不是这样的……”
崔珣只是道:“无妨……好生照料她……”
乐姬无奈行了一礼,然后便去追琵琶姬去了,崔珣这才在众人的不解眼光中拾起地上的黑色大氅,踉跄向前远去。
看完一切的李楹愣住了,她不懂,不懂为什么崔珣救了琵琶姬后为何琵琶姬还恶语相向?若说是崔珣名声太坏,但那他也救了琵琶姬的命啊,难道这还不值得一句道谢吗?
还有,为何琵琶姬恶语相向后,崔珣还说无妨,他居然愿意跳下曲江去救一个乐姬……这不像他平日为人,难道,他认识这琵琶姬么?
她满腹疑团,不由望向踉跄远去的崔珣,他绛色常服已经湿透了,单薄常服贴在身上,更显得他清如修竹,李楹抿了抿唇,追了上去,她想问清楚明白,可刚说了“崔少卿”三字,崔珣就指了指曲池中央一艘游船,游船上并肩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身穿紫色常服,国字脸,浓眉,身材魁梧,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女的则柳眉杏眼,风韵楚楚,崔珣平静道:“那便是裴观岳夫妇,他们极怕鬼神,你趁此机会,弄出些动静,他们一害怕,或许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东西。”
李楹止住了步,她不由望向游船那个貌美妇人,那,便是郑筠喜欢的表妹,太原王氏女王燃犀吗?
郑筠便是为了她,恨极到想杀了自己的未婚妻吗?
李楹心乱如麻,但很快就被崔珣剧烈的咳嗽拉回神来。
崔珣咳的很厉害,他跳下寒冷曲江中救人,如今只觉浑身骨髓都冷到彻骨,苍白如雪的脸颊因为剧烈咳嗽也染上红霞,李楹见他身躯冻到微微发抖,脚步虚浮,不由担心道:“崔少卿,你没事吧?”
但崔珣没有理她,他仍一步步,踉跄,但坚定,往前走去,李楹望着他,又回头望向游船上言笑晏晏的王燃犀,她跺了跺脚,最终还是朝崔珣方向追去。
崔珣眼前愈发漆黑一片,身躯也愈发沉重,但竟然一步一步,硬是挪到一梅花林中,长安百姓都去赏花灯了,因此梅林中空无一人,崔珣挨到一株腊梅下,他靠着腊梅树,只觉天在旋地在转,他再也支撑不住,身躯已晕倒在地。
李楹本一直亦步亦趋跟着崔珣,见崔珣晕倒,她不由疾步上前,她跪坐在地,焦急轻轻推着崔珣:“崔少卿,崔少卿,你没事吧?”
但是崔珣眉眼紧闭,长如鸦羽的睫毛垂在眼睑,湿漉漉的几缕墨发贴在苍白的脸上,连嘴唇也苍白到毫无血色,任凭李楹怎么叫,他都没有醒转。
李楹咬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此人一身恶名,没想到自尊心却是极强,连晕倒都要选无人之处去晕,而不是在那游人如织的曲江池畔晕。
她又望向悬灯结彩的曲江,王燃犀正在那里游船,错过这次机会,便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会出府了。
李楹目光又移回了腊梅树下的崔珣,一朵红色腊梅花从树上掉落,落在了他毫无血色的唇上,红梅花瓣层层叠叠,花若绯艳云霞,人却若晶莹寒玉,李楹轻轻伸出手,拾起崔珣唇上的红梅花瓣,她手指也碰到崔珣冰凉嘴唇,她瞬间缩回手指,但过了片刻,她又抬起置于间色裙上的手指,看了又看,良久,才幽幽叹出一口气。
腊梅林中,忽燃起一缕绿色鬼火,须臾,六个纸人轿夫抬着一顶宝相花白色轻纱笼罩的华丽步辇,脚不沾地飞驰入了腊梅林,步辇又在顷刻间抬出了梅花林,林中,只留下地上放置的一朵绯艳如云霞的落花。
纸人轿夫虽然抬的很稳,但步辇还是在轻轻摇晃,昏迷中的崔珣躺在步辇柔软温暖的白色虎皮上,步辇四周燃着凤鸟纹香炉,炉中燃着香炭,步辇中温暖如春,但昏迷中的崔珣仍觉得四肢百骸都冷到彻骨,他身躯发抖着,嘴中也不自觉咳了声,他皱着眉头,似乎很是难受的样子,跪坐在他面前的李楹俯下身,轻轻将他脸上黏着的几缕墨发整理到脸侧,她瞥了瞥崔珣水淋淋贴在身上的绯红常服,崔珣衣服湿成这样,再不换的话,只怕又是一场高热。
但除了她,阿娘给她烧的那些纸人都碰不了阳间之人,李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去解崔珣腰上系着的蹀躞带。
她解下他腰上蹀躞带后,又去颤抖着解开他绯色外袍,待解开他外袍后,李楹深呼吸一下,再去解崔珣余下的白色里衣。
只是当李楹解开崔珣里衣的那一刻,她瞬间呆住了。
崔珣的赤裸上身,竟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痕,这些伤痕,有鞭伤,有刀伤,有烙伤,还有些,是她也不知道的刑具所伤,伤痕如巨大的蜈蚣一般,爬满了他清瘦如玉的身体,就如白玉染瑕,让人不忍再看。
李楹吓到扭过头去,但眼前都是那些狰狞残忍的伤痕,她甚至觉的喉咙有些欲呕,说到底,她只是大明宫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公主,没有见识过太多世间的血腥残酷,她忽想到刚瞥见崔珣锁骨前那如洞的伤痕是怎么来的,那应该是将铁荆棘制成的锁链穿过人的琵琶骨吊起,且吊起时日不短,才会造成那么深的伤痕。
她一想到,更觉得头皮发麻,害怕到欲呕了。
身后忽传来轻咳声,李楹回头,只见崔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他艰难爬起,靠在步辇立柱旁,然后拢上自己湿淋淋的衣衫,遮住一身的伤痕。
李楹着急忙慌解释:“我只是……只是想给你换身干的衣衫。”
崔珣却没说什么,他低下头,去系自己衣衫,但他手指没什么力气,连系里衣都系了好久才系好,李楹尴尬至极,她期期艾艾,最终还是问道:“你身上的伤……”
崔珣抬头,眸中神色冷淡,他只说道:“干卿何事?”
李楹碰了一鼻子灰,她垂首,嗫嚅道:“的确不关我的事,我就问问……”
崔珣没再理她,而是继续低头系着被她解开的衣衫,李楹挠了挠头,最终还是将步辇上被暖炉烘的暖和的月白衣衫递给崔珣:“你还是换上干净衣衫吧。”
崔珣依旧没理她,李楹锲而不舍:“我没想做什么,我也不会再问什么了,但是,若你还是穿着湿透的衣衫,那只怕会再重病一场,你的身体,实在不是很好……没人爱惜你,你自己也应该爱惜你自己……”
她说罢,便将干净衣衫放在崔珣身侧,然后一扬手,她与崔珣中间便垂下层层宝相花纹白色轻纱,她背过身去,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看的,等你穿好了,再叫我。”
她背对着崔珣,沉默端坐着,她背后轻纱微微扬起,拂过她的耳后,她也不确定,崔珣会不会换上她备好的干净衣衫,毕竟此人性情古怪的很,而她又刚刚惹怒了他……她就那般静默等着,也不再说其他话,而是闻着香炉中燃着的香炭清香,闭着眼睛,并且堵住耳朵,不再去看,也不再去听。
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步辇忽然停住了,李楹睁开眼睛,她放下堵住耳朵的双手,问轿夫:“是到崔府了吗?”
轿夫没答,反而是崔珣轻咳答道:“是。”
李楹不由回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垂在中间的白色轻纱,一张眉眼艳极,却濯清涟而不妖的脸出现在轻纱之后。
李楹愣住,崔珣已经穿上了李楹递上的衣衫,那衣衫是三十年前的文人制式,衣衫较如今的男子常服偏宽大,属于广袖宽袍,崔珣本就清瘦,束上腰带,带上玉冠后,墨发垂下,倒有些仙气翩翩、芝兰玉树的神采。
李楹望着他,忽脱口而出:“你穿这样,挺好看的……”
说完之后,她顿觉有些失言,但崔珣神色未变,他问道:“为何不去找王燃犀?”
李楹愣住,她说道:“我去找她,你怎么办?”
崔珣眼眸划过一丝异色,他没再说话,而是下了步辇,走入崔府,只是快进崔府的时候,他忽回头,说了两个字:“多谢。”

第10章
李楹送崔珣回府后,上元灯会也结束了,王燃犀回了家,之后再未外出,下次再出来也不知道是何时,李楹虽然懊恼,但是也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不会为了查出真相,就将崔珣一人孤单单留在梅花林中。
翌日,便是正月十五,长安城全城燃灯敬佛,太后命全国佛寺再为李楹点长明灯,数十万僧侣为公主齐念往生咒,李楹虽未往生,但因受香火供奉和佛咒诵持,已经可以不用撑伞就在白日出现,可是熙攘人群中,无人能看得见她,她就算身处喧嚣,也无比寂寞。
西明寺前,李楹仰头望着题着“西明寺”三个字的木匾,这三个字是阿耶所题,但无人知道,这三个字,其实是她八岁时所写。
当日,阿耶病重,病到无法提笔,但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生了病,偏偏西明寺新修,求他题字的奏疏已经递上来了,她向来擅长模仿阿耶的字,就算是重臣也无法分辨,于是阿耶便让她题字,假装是他所题。
她记得当时她问阿耶:“阿耶病了,为什么不想让旁人知晓呢?”
阿耶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外面坏人太多,但阿耶有好多事没有做完,所以阿耶不能倒下,更不能让那些坏人知道阿耶会倒下。”
她那时似懂非懂,她问:“阿耶不是皇帝吗?皇帝为什么会怕坏人?把坏人都杀了不行吗?”
阿耶说:“几百年来,七八个朝代,皇帝换个姓做来做去,坏人却始终是坏人,前朝末帝倒是想杀坏人,不想做傀儡,但是他自己先被人杀了。”
她还是不懂,阿耶笑了笑:“明月珠现在不懂,等长大了,就懂了。”
但阿耶想了想,又说:“算了 ,明月珠还是永远不懂比较好。”
阿耶那一病,就病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阿娘衣不解带的照顾他,有时阿耶病的不太清醒,奏疏都是阿娘在看,然后阿娘一个字一个字说,再让她模仿阿耶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写,就这样竟然真的瞒了三个月,阿耶病好了,阿娘却累的倒下了。
她急的哭,宫中嫔妃趁着阿娘病了都想邀宠,但是阿耶都不去她们那里,他握着病中阿娘的手,跟阿娘说:“灵晔,你与她们不同,你快好起来吧,朕有好多事情,还要和你商量呢。”
那时她以为阿耶说的很多事情就是皇后嫔妃欺负阿娘的事情,如今想来,是她浅薄了,阿耶在病时就让阿娘处理奏疏,他说的要和阿娘商量的,应是家国大事。
阿娘自生下她之后,就没有再生育,后宫争风吃醋,阿娘也很少参与,她膝下没有皇子伴身,随着韶华渐逝,很多人猜测她迟早会失宠,连郑皇后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阿娘却步步高升,还破格被封了“贵妃”之位,很多人不解阿耶为什么这般宠爱阿娘,郑皇后也不懂,但她们若看到大周如今的盛世,应该就懂了。
阿耶毕生,都在力图让李氏皇族摆脱门阀士族的控制,而阿娘就是他最好的盟友,他与阿娘,已经不仅仅是男女之情了,所以郑皇后这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后妃又怎么能争得过她呢?
可叹她直到死后三十年,才明白阿耶病中抚摸她头发和她说的那句话。
李楹望着西明寺的木匾,她想阿娘,也想阿耶了。
李楹最终踏进了西明寺,西明寺的大雄宝殿供奉着大周国运的牌位,国运牌位之后,便是大周历代帝王的牌位。
李楹一眼就认出了阿耶的神牌,阿耶庙号“英”,传言阿耶驾崩后,尚书右仆射崔颂清本想将他庙号定为“圣”字,但是却被士族反对,阿耶为了她大杀门阀,酿成“太昌血案”,在位期间枉死者众,因此就算阿耶政绩卓著,开创科举,推行新政,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为大周盛世打下基础,但还是在士族的集体反对下,庙号从圣宗降为了英宗,不过阿耶谥号“明”字,士族倒是无法反对,因为就算是士族,也无法否认阿耶确确实实,是一个明君。
李楹上前,想跨过门槛,去靠近些阿耶神牌,但脚步还没跨进,就被宝相庄严的佛陀身上金光震的往后退了几步,李楹苦笑,她一介孤魂,连想靠近阿耶神牌拜祭都成了奢望。
神牌上,写着阿耶薨于太昌三十年六月初四,算一算,离现在也有差不多二十年了。
李楹望着阿耶神牌,原来,已经二十年了么,阿耶与她不同,他的魂魄不会被困于凡间,而是应该早已投胎转世了吧,或许,他功标青史,已飞升成仙了。
她进不去大雄宝殿,于是就在门槛处虔诚跪下,拜了三拜。
阿耶,你是最好的帝王,也是最好的父亲。
明月珠,想你了。
李楹拜完阿耶牌位后,就黯然起身,准备离去,往事不可追矣,她还要去为自己寻求一个真相。
只是她刚走了几步,却看到了昨夜崔珣救的那个琵琶姬。
琵琶姬手中还拿着一个包袱,她在和西明寺住持说话,她对住持施了一礼,然后打开手中包袱,里面是用绳子穿的好好的五百文钱。
琵琶姬捧着这五百文钱,对住持恳切道:“大师,这是我积攒的五百钱,虽然不多,但应该也够为我阿兄添一盏长明灯了。”
住持摇头道:“女施主,你上次来时,老衲就和你言明,西明寺不为你阿兄点长明灯,非是钱财问题,而是不能。”
“为何不能?”琵琶姬有些着急了:“人人都能点,为何我阿兄不能点?不就是因为我香油钱不够么?我攒够了,求大师,帮我阿兄点盏长明灯,让他早日转世吧。”
住持索性挑明:“女施主,你阿兄是罪人之身,西明寺不能为他点灯。”
“什么罪人?难道打了败仗,就是罪人了吗?难道你们一生都没有打输过一次吗?阿兄赢的时候,也没见朝廷说他是功臣啊!”
住持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了声:“女施主,老衲是佛门中人,不管凡尘之事,但天威军众将,丢城失地,是圣人下令的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老讷也无可奈何,请女施主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琵琶姬捧着那千辛万苦攒的五百文钱,眼眶发红,看起来甚是可怜,她扑通一声跪下,:“住持,那件事已经过去六年了,或许,或许圣人早已忘记了……我只是……只是想为阿兄点一盏灯,照亮他的黄泉路而已啊……”
住持无奈念着“阿弥陀佛”:“女施主,你再这般纠缠,老衲只能让人请你走了。”
琵琶姬哽咽着,她仍在苦苦央求,住持摇头,正想让人将她请走,忽听一冷冽声音道:“住持且慢。”
一身绛红常服,灼灼如莲花的崔珣走了过来,他双掌合十,对住持道:“住持,此乃某故人,交由某处理吧。”
住持认识崔珣,他颔首道:“如此,就麻烦崔少卿了。”
住持已经远去,崔珣瞥了眼一旁好奇的李楹,没有说什么,然后便去搀扶跪着的琵琶姬,那琵琶姬却愤然甩开他,踉跄起身:“你不要碰我!”
她冷冷道:“我嫌你脏!”
她抱着装着五百文钱的包袱,瞪着他:“崔珣,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崔珣只是看着她,眸中碧海无波,琵琶姬将一腔怒气都发在他身上,她哭道:“落雁岭之战,天威军五万人,整整五万人啊,他们全部战死,包括我阿兄,都死了,圣人说他们丢城失地,是大周的罪人,可他们有什么罪?他们力战突厥,誓死不降,全部战死,他们应该是英雄啊,可为什么会落到一个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的下场?而你,唯一活着的你,投降突厥苟命的你,却能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老天哪,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天,你是没有眼睛吗!”
面对琵琶姬的控诉,崔珣只是默然不语,琵琶姬惨笑:“崔珣,阿兄死了,曹五死了,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哦,我忘了,你脸生的好,有莲花郎的美名,突厥公主喜欢你,她不杀你,太后喜欢你,她也不杀你,你看,你多么有本事啊,就凭一张脸,征服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可我,我这个无权无势的教坊乐姬,我嫌你脏!”
她抱着怀中包袱,步步后退:“西明寺不为阿兄点长明灯,总有寺庙愿意点的,阿兄会顺利往生的,而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免得脏了我的眼,也脏了阿兄的轮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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