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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金祢张了张口,他没敢说出来,但是那两个字,崔珣和他都心知肚明。
金祢终于喘着气,道:“崔少卿,你要为天威军翻案也就罢了,你还要查永安公主的案子?恕我直言,你纵然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崔珣轻笑一声:“那又怎样?”
金祢喃喃道:“你真是疯了。”
崔珣攥着袖中荷囊,他淡淡道:“所以你招是不招?”
“我就算招了,你又能如何?莫非你想用此事去要挟太后,要挟崔颂清?”想到太后的狠辣,金祢忽奇异笑了:“若你这般做了,我看崔少卿的结局,会比我还惨不忍睹。”
崔珣只道:“若你再不招,我让你现在就惨不忍睹。”
金祢打了个寒颤,他不甘道:“既然崔少卿已经猜出来了,何必还要我招呢?”
崔珣抬眸,凉凉看了他一眼,金祢顿时寒毛都竖起来了,他不敢再多言,只能道:“一切如同崔少卿猜的那样。”
他从牙缝挤出三个字:“是……先帝。”
三十年前,金祢还是大周百骑司都尉,这是太昌帝设立的专门监视百官的官衙,金祢当时不过二十余岁,他出身低微,得到太昌帝如此重用,自然恨不得马上做出一番成绩出来,不负太昌帝所托。
他手下暗探昼夜监听百官,一份份谍报递到太昌帝案头,他从这些谍报中,也知晓太昌帝一意孤行,推行新政,而百官大多出身世家,对太昌帝极为不满,更有甚者,还连络诸王,预谋将太昌帝赶下帝位。
但还好,尚书右仆射崔颂清,虽出身博陵崔氏,却一直坚定支持太昌帝与新政,崔颂清曾说:“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世家之天下,如今门阀掌权,固步自封,又有突厥虎视眈眈,若坚持士庶之分,迟早再次上演五胡乱华的惨剧,到时,我等汉人,便为猪羊,悔之晚矣。”
可崔颂清的大声疾呼,只得到百官的漠然视之,新政步履维艰,金祢见状,于是建议太昌帝道:“圣人,如今十六卫都忠于圣人,兵权在手,谁不听话,杀了便是,何苦跟这些不识好歹之人苦苦纠缠?”
崔颂清白了他一眼,崔颂清彼时也不过二十余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他向来看不起金祢,于是讽刺道:“杀一个人好办,杀十个人也好办,但能将这天下的官员都杀了吗?而且,杀他们,用什么借口?说他们反对新政吗?新政成败,尚未可知,擅杀谏臣,只会让圣人落下个暴虐无道的恶名,世家要除,但不能以这种方式除。”
崔颂清看不上金祢,金祢也看不上他,在他看来,崔颂清就是酸腐儒臣,思虑太多,金祢哼道:“妇人之仁。”
崔颂清不耐道:“金都尉,你有没有想过,杀人固然是最容易的法子,可杀之后呢?若世家以此为借口,联合诸王谋反,你觉得,百姓会支持谁呢?他们是会支持虚无缥缈的新政,还是会支持擅杀谏臣的皇帝?都不会。这世上,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而不是一味靠杀戮解决问题。”
金祢想反驳,但是太昌帝却制止了他们的冲突,太昌帝显然是支持崔颂清的,他喝令金祢退下,金祢悻悻离开时,听到崔颂清和太昌帝说:“需要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金祢的百骑司,探听到了驸马郑筠酒醉时,提及永安公主,面有郁郁神色,言谈间,似想对公主不利。
当金祢将此事密报给太昌帝,太昌帝勃然大怒,金祢从未见过太昌帝生过这么大的气,他召来崔颂清,商榷对郑筠的处置,当日太昌帝额上青筋直冒,手握帝王剑,咬牙切齿:“郑筠!竖子!朕要杀了他!”
谁都知道,永安公主李楹,仙姿玉质,光彩动天下,乃帝之爱女,帝子女众多,但尤钟爱永安公主,金祢借机道:“圣人,依臣看,郑筠应是嫌弃公主母族出身,觉得配不上他这个荥阳郑氏,所以才想对公主不利。”
太昌帝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朕是天子!公主,是天子女,他是不想活了!”
“自从修《宗族志》,礼部将博陵崔氏排在李姓皇族之前……”金祢瞥了眼脸色铁青的崔颂清,这时候他还不忘挑拨离间,金祢道:“圣人就能够知道,这些世家猖狂太久了,不杀不足以灭其威风,现在连一个郑筠都敢把胆子动到永安公主头上了,臣恳请圣人,让臣将郑筠抓到百骑司,严加审问,以儆效尤。”
金祢话音刚落,崔颂清就道:“圣人,郑筠,是郑皇后的侄子。”
暴怒的太昌帝已然失去理智,他斥道:“皇后的侄子又如何,金祢,皇后的兄弟,你也照抓不误!”
金祢一喜,刚想应旨,崔颂清又阻止:“圣人,臣以为,此时不应该抓郑筠。”
太昌帝怒道:“崔颂清,你要包庇他?”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但崔颂清丝毫不惧,他摇头:“臣不敢包庇郑筠,郑筠应该死,但,他可以死的更有价值一点。”
他话说的含糊,金祢没听懂,但太昌帝听懂了,他攥着帝王剑的手指渐渐松开,崔颂清又拱手平静道:“圣人,契机来了。”

第95章
囚室内, 崔珣听着金祢的招供,袖中握着的荷囊似乎都冰冷起来,彻骨的寒意往心头涌去, 他攥紧荷囊,漠然道:“所以, 我伯父准备怎么做?”
金祢道:“崔相公说,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既然郑筠要对永安公主下手, 那就不要阻止他, 只要他真的杀了永安公主, 那先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对世家动手,百姓不会理解皇帝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新政杀人, 但一定能理解皇帝为自己惨死的爱女杀人,因为试问,谁没有自己的儿女呢?谁的儿女被杀,他会不想报仇呢?”
金祢想到那日崔颂清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他仍有些不寒而栗,他自认为自己这个暗探头子够没人性了, 没想到崔颂清这个顶级世家培养出的嫡出公子,居然更没人性。
崔珣冷声道:“先帝同意了?”
金祢摇头:“非但没有同意, 还勃然大怒, 将崔相公赶了出去,先帝还说, 若他再胡言乱语,就剐了他。”
“之后呢?”
“之后?崔相公不怕死, 他每日都求见先帝,一连劝了先帝七日, 第七日,他说:‘圣人是天下人之父,还是公主一人之父?’”
崔珣拧眉。
金祢道:“圣人听到此言后,沉默良久,崔相公又趁热打铁说道:‘日前圣人令各州府开办书院,寒门子弟亦可入学,但臣得知,入院的,无一人是寒门子,这已经是新政中最温和的一条了,尚且不能令出长安,更别谈改革军制、开办科举这种伤筋动骨的条款了,如今突厥兵强马壮,可汗之子尼都、苏泰更是野心勃勃,若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即位,边疆都会再起战火,到那时,天下将生灵涂炭。’”
金祢清楚记得,当时太昌帝的神情极为痛苦,崔颂清还说:“圣人疼惜自己的女儿,可百姓也疼惜自己的女儿,圣人作为君父,就忍心让百姓的女儿挨穷受冻,将来在胡人胯下为奴为婢吗?”
崔颂清最后跪下叩首道:“突厥可汗老迈,新政推行刻不容缓,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契机了。百姓都视圣人为父,望圣人,舍一个骨肉,救千千万个骨肉。”
太昌帝闭目,两行清泪滑落,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艰难说道:“朕……是君父,亦是天下万万人之父。”
一句话,便是默认了崔颂清的提议。
金祢说完之后,崔珣指节已攥到发白,他咬牙问道:“所以,先帝默许后,你与我伯父就合
谋,杀了永安公主?”
“先帝当日答应后,便心力交瘁病倒了,他将此事交由崔相公全权处理,并让我听从崔相公命令行事,我虽不忿,但先帝敕令,我不敢违背。之后,百骑司就刺探到郑筠全盘计划,原来他与表妹王燃犀私定了终身,还买通一个名叫王团儿的宫婢,准备在十月初六晚上,由郑筠将永安公主约往宫中荷花池,再由王团儿将公主推入池中溺毙,我将此事告知崔相公,崔相公说,先帝如今五内俱焚,并不想谋划怎么杀害女儿,所以,不用将郑筠的计划禀报给先帝,由我们俩处理便可。”
“那你们是如何处理的?”
“崔相公令我,袖手旁观,静待王团儿杀害公主便是,不过,郑筠这个计划,处处是纰漏,而且王团儿一个十几岁的宫婢,有没有胆子杀人还未知,说不定到时候就临阵脱逃了,所以崔相公说,我们必要之时,可以帮王团儿一把。”
“你指的帮,莫非是你亲自动手,杀了公主?”
“当然没有。”金祢道:“我又不蠢,我若亲自动手杀了公主,先帝必定恨我,我焉有命哉?我找了一个心腹,让他十月初六晚上盯着公主,等公主到了荷花池,若王团儿没动手,就让他动手杀了公主。”
崔珣讥嘲:“你对你这个心腹,倒是挺好的。”
金祢连一点羞惭神色都没有:“虽然已经牵扯进来了,但还是想把自己择干净一点。”
崔珣已经知晓王团儿的确临阵脱逃了,他问:“你那心腹,杀了永安公主?”
金祢点头:“王团儿不敢动手,所以我这心腹就代替她,将永安公主推入水中了,事成之后,我杀了他,当是为公主报仇了。”
崔珣厌恶的看着金祢:“他充其量就是个工具,论罪的话,还轮不到他。”
金祢嗬嗬笑了声:“是,论罪的话,轮不到他,但论罪,谁排第一,崔少卿,你敢说吗?”
崔珣牙关渐渐咬紧,金祢又道:“你不敢说,因为没有那个人的允许,我和崔颂清纵有十万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擅自动手!”
他看着崔珣不语模样,更觉快意,连带着身上狰狞伤口也不觉得痛了,他笑道:“崔少卿,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其实,你就算知道是先帝主使又能怎样呢?太后是先帝的妻子,圣人是先帝的儿子,妻子会揭发丈夫吗?儿子会揭发父亲吗?更何况,永安公主的死,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先帝顺利推行了新政,太后顺利成了皇后,圣人则成了帝后嫡子,毫无异议的继承了皇位,而大周也焕然一新,寒门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你看,死了永安公主一个人,造福了千千万个人,你这时候翻出永安公主的案子,说父不该杀女,你又能威胁到谁呢?呵,你谁也威胁不到。而且你信不信,就算你将此事公布于众,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这事若放在太后身上,天下人还会骂太后一句毒妇,但放先帝身上,天下人会说先帝为了大义挥泪杀女,不愧为天下人的君父!”
崔珣忽喝道:“你住口!”
他显少这般动怒,面上已怒到浮现薄薄绯色,金祢一愣,他这才想起自己生死都捏在崔珣手中,于是胆怯噤声,崔珣怒到胸膛起伏片刻,他才咬牙问道:“你们害死公主后,便将此事全部推给郑筠?”
金祢声音已然没刚才的亢奋了,他垂头耷脑道:“是,郑筠也是个软弱无能之辈,被抓进大理寺后,就一口承认了,先帝明明知道他并非凶手,但还是借此诛灭了郑家,并废了郑皇后,掀起太昌血案,将反对他的世家整治的半死不活,百姓大多同情先帝,认为一个父亲为了爱女丧失理智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跟郑筠合谋的王团儿和王燃犀,王团儿不知所踪了,王燃犀是太原王氏女,而太原王氏是为数不多保持中立的世家,崔相公和她父亲密谈,告诉了他王燃犀密谋杀害公主的事情,她父亲吓到腿都软了,非常快就表明支持先帝,于是太原王氏成为第一个支持新政的门阀,作为交换,崔相公答应保住王燃犀和太原王氏,崔相公于是做主,将王燃犀参与之事瞒过先帝,以免太原王氏反戈,王燃犀就这般逃脱了三十年。”
其实,就算没有瞒过先帝,先帝是会选择诛灭太原王氏泄愤,还是选择一个支持自己的世家门阀,金祢觉得,答案不言而喻。
崔珣缓缓闭上眼,他想起李楹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她说:“阿耶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她还说:“我平生所愿,只是希望阿耶阿娘能伴我长久,我们一家人能顺遂平安罢了。”
但她口中很好的父亲,却为了天下,杀了她,她希望能伴父亲长久,父亲却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崔珣只觉紧咬的牙关已有血腥气传来,他睁开眼,还抱有最后一丝期望,问道:“你叛逃去突厥,是不是因为先帝因为公主之死迁怒你,你才不得不逃离?”
金祢却道:“不是。”
他道:“百骑司,就是先帝养的一条恶犬,正如察事厅,是太后养的一条恶犬一般,主人要恶犬咬谁,恶犬就会去咬谁,但恶犬咬多了人,引起了众怒,主人便会将恶犬抽筋扒皮,以显示自己的英明,我不甘心被抽筋扒皮,我也不想再当恶犬,但是,先帝早就防着我,我没成功,所以不得不逃去突厥,这和永安公主并无干系。”
金祢说罢,忽笑了笑:“若真有干系,崔颂清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崔珣最后一丝期望也彻底破灭,他咬牙不语,只是将一张白麻纸扔到金祢面前:“写!”
金祢愣住:“崔少卿,你还要我写出来?你是真不怕死吗?”
崔珣只是冷冷道:“你写是不写?”
金祢愣了半晌,忽哈哈道:“写!自然写!”
他唰唰将自己的供述写了出来,然后放下笔,蓬头垢面,撑着满身伤口,望着穿着绯色官袍,颜色灼灼的崔珣,他笑道:“我金祢,当初任百骑司都尉,监控百官,人人畏惧,何等风光,却没成想,风光背后,早就注定了兔死狗烹的结局,无论如何挣扎,都改变不了,崔少卿,你任察事厅少卿,手中脏事做的不比我少,我劝你,及时行乐,免得有朝一日后悔莫及,这就当我这个前任百骑司都尉,对你这个现任察事厅少卿,最后一个忠告吧!”
金祢大笑写下供状后,就忽然跟想通了一般,他本来极为怕死,因为他做了太多恶事,他怕死后下地狱,但在崔珣手中,就跟在地狱没啥两样,倒不如及早死了,也好过活受罪,至于那份供状,他写的极为详细,犹如一道催命符一般,满怀恶意的递给了崔珣。
崔珣却没有将这份供状带入宫中,他只带了涉及裴观岳的部分,加上仵作林三、飞云驿驿丞欧阳彦等人的供状,一起呈给了太后,太后看后,说道:“人证物证俱在,这回裴观岳抵赖不了。”
她又问崔珣:“望舒,你欲如何?”
崔珣道:“大周律令,诬告反坐,裴观岳以死罪诬臣,自然也应以死罪论处。”
太后颔首:“吾会和圣人以及群臣商榷,你先下去吧。”
崔珣叩首后,便离了蓬莱殿,太后望着他清瘦背影,神情复杂。
平心而论,她对他不好,察事厅少卿,掌刑狱,监百官,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历朝历代,在这个位置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他想必也心知肚明,可纵然如此,他还是成了她手中最利最快的刀。
倘若,他不是崔颂清的侄儿,不是博陵崔氏最出色的子弟……
想起此,她不由攥紧手中镂空金香囊,心中一阵恨意涌了上来。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太昌三十年,太昌帝驾崩那一日。
那一日,她抱着菩萨
保,坐在太昌帝病榻前,听着太昌帝召见一批一批又一批的大臣,留下临终遗言,直到所有重臣都见完太昌帝后,她才让乳母将菩萨保抱下去,自己则陪伴太昌帝走完生命最后一刻。
太昌帝已经当着所有重臣的面,留下敕旨,让菩萨保继位,她垂帘听政,等于将家国大事都托付给了她,一切安排妥当后,弥留的太昌帝静静看着她,说道:“皇后,你恨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唤她灵晔,她也不唤他三郎,而是用皇后和圣人彼此称呼,她压抑心中怨恨,木然道:“不敢。”
太昌帝看着她毫无哀戚神色的脸庞,喃喃道:“朕知道你为何恨朕,但,朕是天下人的父亲。”
她蓦的抬首,这是太昌帝第一次隐晦承认她心中怀疑的事实,她瞪向太昌帝,却咬牙不语,她隐忍多年,即将取得天下最高的权柄,也即将为女儿报仇雪恨,她不能于此时功亏一篑。
可太昌帝却道:“朕要你答应朕最后一件事。”
她直觉不妙,并不想答应,但是太昌帝仍然一字一句说道:“朕死后,你必会杀崔颂清,可崔颂清此人,有济世安邦之才,在朝,能尽瘁事国,在野,也能为白衣卿相,朕不能坐视你为了私愤,而诛杀对新政有用的人才,朕要你发誓,有生之年,不杀崔颂清,若你违背誓言,明月珠魂魄将永不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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