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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崔珣攒眉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闯入我的府邸?”
那少女面对他的语带不善质询,却并不生气,也没有被吓到,而是面带喜色:“你能看到我?”
崔珣不悦,他虽身体不好,但还没有瞎,这么大一个活人在他面前,他如何能看不到?
他甚至觉的这美丽少女是不是脑子不太好,穿着过时的服饰不说,还问这么可笑的问题?他道:“我自然能看到你。”
少女菀然一笑:“那太好了。”
她落落大方,眉宇间自有一种高贵神态:“我是永安公主李楹,此次前来,是想请你帮我查一件案子。”
她顿了顿,道:“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是谁杀了我。”
这真是一副再怪奇不过的场景。
一个早已死去的公主,彬彬有礼地请求一个声名狼藉的酷吏,去查探她的死因,饶是崔珣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忍不住怔了一怔,但他很快平复了心绪,挑眉问道:“你是鬼魂?”
李楹颔首:“是。”
白日见鬼,崔珣并没有一般人的惊惧,他一点都不害怕鬼魂,他道:“你来请我,查案?”
李楹颔首:“是。”
崔珣道:“你的案子已有定论,乃是驸马郑筠所为。”
李楹却摇了摇头:“不是郑筠。”
“为何?”
李楹道:“因为我这三十年,都无法投胎往生。”
李楹十六岁而亡,若是郑筠杀的她,那郑筠被先帝诛杀,她理应可以往生了,但她却一直被困在荷花池中,不得投胎转世,那便意味着,真正的凶手还没有得到惩罚,所以李楹怨气不散,这才无法往生。
可是,不是郑筠杀的她?那会是谁呢?李楹不知道,她只能来寻求崔珣帮助。
崔珣又问:“为何找我?”
李楹道:“因为是你从荷花池中救了我。”
李楹自从三十年前溺毙于荷花池,魂魄就一直被困在水中不得出,她这三十年便一直看着荷花池的满池荷花渐渐枯萎,看着池底的金鱼慢慢死去,看着绿藻在夏日从池中四角长满整个池子,又在冬日从整个池子枯萎到池中四角,在黑暗的池底,她听着每日太极宫承天门响起的三千下报晓鼓,便知又过了一日。
也有些刚入宫的小宫婢不知道禁令,会跑来荷花池玩耍,她们会趴在池边,咯咯笑着,捞着池旁的绿藻,她在水底挥舞着双臂,想她们同她说说话,可是她们听不到她的声音,她透明的手指会穿过那些小宫婢的身体,她们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李楹就这般在无尽的孤单中过了三十年,直到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狐裘的男人在荷花池喝酒,他的金杯滚落掉入池中,男人伸手进荷花池中捞金杯,她太寂寞了,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纤长手指,于是伸手,去触碰他的手掌。
但这次,她的手指并没有穿过男人的手掌,而是和男人相抵,她的手指和男人的手指十指交缠,李楹又惊又喜,男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存在,许是他活人的元气温暖了李楹,李楹只觉长期被困在湿冷环境中的身体也暖和了过来,她缓缓抬头,荷花池的水在那一瞬间似乎也变的清透,她在水下,看到了一张昳丽如莲的脸。
然后,一个小内侍匆匆过来,那昳丽如莲的男人被内侍所唤离开了,李楹以为这是梦,闭上眼,再睁眼时,居然离开了这个困住她三十年的荷花池,而是站在了荷花池边。
她的魂魄终于离开了荷花池,她可以在大明宫自由行走着了。
可是,如今的大明宫,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她已经死了整整三十年了,在那些偷跑到荷花池玩耍的内侍宫婢口中,她知道,她的阿耶已经驾崩,阿娘当了太后,还生了一个阿弟,如今阿弟登了基,
年号隆兴。
除了阿娘记得她,在大周四万座佛寺都为她点上长明灯,已经没多少人记得她了,就算提起她,也只会说,那个引起太昌血案,导致长安城血流成河的公主。
但,她也不想引起太昌血案的啊,她也不想害死长安城万余人的性命,难道她不想留在阿耶和阿娘身边,承欢膝下,继续过她幸福顺遂的人生么?
她心中委屈酸涩,她想去见阿娘,可是她去不了,阿娘住在蓬莱殿,她的宫殿门前贴着门神,她一个鬼魂,她进不去。
她在宫中漫无目的的走着,没有一个宫婢内侍能看见她,她的身体能穿过假山,能穿过树木,能穿过宫墙,却没有一个人对她侧目,她终于绝望的发现,她虽然出了荷花池,但和在荷花池中没有半点分别。
后来,她走累了,她就回到荷花池边,她太寂寞了,阿娘在全国遍点长明灯,想让她能够投胎转世和她再续母女缘分,她也想早点投胎和阿娘见面,可是她根本投不了胎。
曾经有一个鬼差路过荷花池,她央求他带她走,可是他说,她是枉死之人,没有找到凶手之前,她投不了胎。
所以不是郑筠杀的她。
她要投胎,只能先找出是谁杀的她。
她坐在荷花池边,想着自己死前的事情,但是却只能想起郑筠给她写的那封信,其他的,她都想不起来了。
她于是想到了那个唯一能看见她的男人,崔珣。
崔珣是察事厅的少卿,察事厅是阿娘设立的,职能和大理寺类似,专掌刑狱,他定能助她查清冤屈。
李楹期盼的看着崔珣:“崔少卿,你是唯一能看见我的人,你能不能帮帮我?”
崔珣眼眸古井无波,他淡淡道:“我为何要帮你?帮一个,已经死了三十年的,公主?”

这个回答,明显不在李楹的预料范围内,李楹愣了愣,她活着的十六年受尽宠爱,从未被一个臣子当面这般顶撞,她想了想,然后期期艾艾道:“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唐突,但是,我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了,我想去投胎往生,所以我要找到杀害我的人,能不能请你帮帮我?”
但她的诚恳,却只换来崔珣的一句:“那与我何干?”
李楹有些难堪,她绞着手,道:“如果你帮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崔珣轻笑了一声:“你有什么可以报答我?”
“我……”李楹语塞,她只是个孤魂野鬼,她的确没有什么能够报答崔珣。
她低下头,咬着唇,也不知如何能说服崔珣了,崔珣见状,也不欲理她,而是摆出送客的架势:“你走吧,我没有兴趣帮一个鬼魂。”
李楹不想走,崔珣是唯一能看见她的活人,更是察事厅的四品少卿,除了他,她想不到还能找谁,她只觉十分迷惘,于是低声道:“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找谁了……”
崔珣如同听到十分好笑的事情一般,他道:“你来之前,莫非没有打听清楚我的为人么?”
李楹怔住,她当然知道崔珣是什么人,他名号莲花郎,人如其名,貌若莲花,靠着一张脸做了她阿娘的入幕之宾,人言他人品卑劣,睚眦必报,是个十足的小人。
但就算他是一个这般坏的恶人,她如今,还能求谁呢?她怕极了寂寞,她不想再呆在荷花池,不想再陷入永恒的黑暗了。
崔珣似乎已不想和她多费唇舌,而是道:“我要去察事厅审案,你想跟,便跟来吧,只是十有八九,你马上会改变主意。”
李楹不太明白崔珣的话中之意,但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崔珣,来到位于义宁坊的察事厅,崔珣径直去了狱房,李楹一直跟在他身后,除了崔珣,无人能看得到她。
一踏进狱房,李楹立刻被四面八方凄厉的哀嚎吓得顿住脚步,狱房燃着无数个火盆,火盆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热的如同四月天,狱房里狱卒都打着赤膊,只有崔珣踏进去的时候,还又冷的裹了裹身上厚重的玄黑鹤氅,一张脸苍白的如同地狱爬上的恶鬼,狱卒们恭恭敬敬行着礼:“见过少卿。”
崔珣并未搭理他们,他裹着玄黑鹤氅,一路走到最里面的狱房,李楹则回过神,她赶紧捂住耳朵,一路小跑跟着崔珣,走进里间狱房。
李楹一走进,立刻被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的掩鼻欲呕,然后又被挂在刑架上的血淋淋的人吓得倒退几步,不,刑架上那已经不能称为人了,他遍体刑伤,奄奄一息,肋上白骨都出来了,双腿似乎也被夹棍夹断了,以一种扭曲的角度被绑缚着,李楹自幼在宫廷长大,备受宠爱,何曾见过这种骇人场面,她吓得跌倒在地,双手捂住眼睛,根本不敢再看。
崔珣似乎早已预料到她这副表现,他并未理睬李楹,而是从玄黑鹤氅中伸出瘦到嶙峋的手腕,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的拨动着火盆里的烙铁、钳子、长针等刑具,似乎在思考哪一个刑具更有用,狱房内狱卒大气都不敢出,片刻后,崔珣才从火盆里挑选出一根烧红的烙铁,他握着烙铁把手,面无表情瞧着烙铁冒着的白烟,然后走到那囚犯面前,慢慢道:“我再问你一次,汉阳王是不是要谋反?”
那囚犯被拷打至半死不活,仍费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皮,他牙齿都被火钳拔掉了,一张嘴也血淋淋的:“崔珣……某乃太原王氏子孙,官至汉阳王府长史,你无诏抓某前来,意图屈打成招,不怕东窗事发……被圣人惩处吗?”
崔珣只淡淡道:“我最后问你一次,汉阳王是不是要谋反?”
王长史哈哈大笑:“汉阳王没有要谋反,倒是你,诬陷朝臣,酷刑逼供,一定会不得好死!”
崔珣再无耐心,那根烧红的烙铁也蓦的按在王长史被拷打至露出白骨的胸口,王长史发出一声惨痛凄厉到不似人的哀叫,然后昏了过去。
跌坐在地的李楹捂住耳朵,她浑身都在发抖,崔珣只是将那烙铁嫌恶的随手扔到一边,然后吩咐狱卒道:“盐水,泼醒。”
吩咐完狱卒后,他不经回头看了看李楹的方向,本跌坐在地捂住耳朵的李楹已经消失不见了,想必是被吓破了胆子离开了。
这也在崔珣的意料之中。
王长史被盐水泼醒,剧痛之下,他猛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口鼻喷出,溅了崔珣一身,狱卒忙递上帕子,崔珣嫌恶的擦着被血溅到的手,狱卒慌道:“崔少卿,犯人快不行了……”
王长史连遭酷刑,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崔珣仔细用帕子擦着手,头也不抬:“死了便死了,他不还有儿子么?”
此话一出,濒死的王长史瞪大眼睛,嘴中含糊怒骂:“崔珣,你不得好死……”
崔珣轻笑一声:“我如何死,不劳王长史操心。”
他慢慢走到王长史面前,端详着他血肉模糊的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王良,六年前,你在裴观岳的帐下当差吧?落雁岭的事情,你定然清楚,只要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便不动你儿子。”
听到崔珣的话,王长史瞳孔却瞬间放大,他惊惧到牙齿开始颤抖起来:“落雁岭……落雁岭……原来你是为此而来……”
他语无伦次,话音模糊,崔珣皱眉,他靠近了些王长史,想去听清他喃喃的话语,但是王长史只是惊骇到连说了几句“落雁岭”,然后便垂下头,再无声息。
狱卒快步前来,抬起王长史的头,探了探他鼻息:“崔少卿,他……他吓死了……”
居然就这般吓死了……崔珣在绯红衣袖下的拳头慢慢攥紧,他漠然看了眼死不瞑目的王长史,道:“扔了,喂狗。”
那日之后,李楹想必是被崔珣的颠倒黑白和酷刑逼供吓坏了,再也没来找过崔珣,只是没过两日,太后却宣崔珣入宫觐见。
蓬莱殿中,凤鸟首博山炉中燃着熏香,香气袅袅,珠帘之后,太后侧卧于榻上,她撑着头,闭着眼,太后素有头疾,想必如今头疾又发作了,才会用熏香缓解。
崔珣跪于乌木地板之上,他虽跪的笔挺,但额上已隐隐有汗珠沁出,太后却似乎故意为难他一般,久久没有喊他站起,良久,才说了句:“崔珣,你胆子愈发大了。”
崔珣垂首:“臣知罪。”
太后嗤笑
一声:“知罪?你趁着王良回长安探亲,出动察事厅探子将他抓来,严刑拷打致死,其后更弃尸荒野,你可知王家人找回的,乃是一具残缺不全的身体,如今王家人嚷着要告御状,让皇帝给他们一个交代。”
崔珣默然不语,只道:“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太后语气之中已隐隐含了一丝愠怒:“王良虽只是汉阳王的长史,但好歹是太原王氏子孙,你怎么敢!”
崔珣垂眸道:“汉阳王对太后心怀不满,意欲纠集亲贵,犯上作乱,臣也是为了太后着想,才抓了王良,想让其吐露汉阳王罪证,没料到那王良不经打,没拷打两下就死了。”
太后听后,却只是冷声笑道:“崔珣,崔望舒,你真当吾已年老昏聩?王良六年前所任何职,你以为吾不知?”
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依旧平静的像面镜子,他以额触地,叩首机械道:“臣有罪。”
太后又是冷笑一声:“你也无需告罪,自你任察事厅少卿以来,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遭了,如今皇帝亲政,门阀势大,吾总要给他,给太原王氏一个交代,你就去紫宸殿外面跪着吧,跪到散朝再起来。”
这个惩罚,虽无关痛痒,但极具侮辱性质,紫宸殿乃是上朝场所,这便意味着崔珣将在所有官员面前颜面扫地,饶是如此,崔珣仍然不辩解,不求饶,只是沉默叩首:“臣领旨。”
他正欲起身,太后却闭着眼睛,撑着头,忽意味深长说了句:“崔珣,有些事,已成定局,该忘便忘,否则,不但害了别人,更害了你自己。”
崔珣眸中变了变神色,但很快又恢复古井无波的淡然,他顿首道:“臣谢太后指点。”
说罢,他便拖着跪到僵硬的伤腿,一瘸一拐起身,慢慢朝殿外而去。
在他身后,侧卧在榻上的太后慢慢睁开眼,透着微微摆动的珠帘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良久,才叹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早朝时分,长安城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紫宸殿外,大雪积了厚厚一层,大周规定五品以上官员须每日早朝,官员们三三两两进紫宸殿时,竟意外发现殿外跪着一人。
那人眉目低垂,绛红官袍被雪花打湿,紧贴在身上,显得身影更加清瘦,鸦羽般的长睫上落满雪粒,雪花飘落在他的眉间,顷刻融化成冰凉的水滴,和额上沁出的汗珠一起沿着鼻梁滑落,几缕发丝从官帽之中垂下,湿哒哒的贴在冷白如玉的脸庞,他垂在衣袖外的手已经冻的通红,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更加惨白至极,他似乎跪了很久,身躯已经在微微颤抖,但是脊背还是挺的笔直,洁白雪地之中,他独自一人跪在那里,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群臣愕然后,然后纷纷交头接耳:“那不是崔珣吗?这是怎么了?”
“听说他拷打死了王良,太后罚他跪在紫宸殿外,直到百官散朝。”
在守岁宴上对崔珣十分不屑的卢司业愤愤道:“若换做旁人,在百官面前罚跪兴许还算是个惩罚,要脸的兴许跪完就羞愤自尽了,但他崔珣哪里还要脸?罚跪对他来说,算什么惩罚?”
“谁说不是呢?他打死王府长史,结果连罢官都不用罢,只是跪跪,太后对他可真是好的很!”
“唉,可怜了王长史,听说被找到的时候,尸首都被野狗啃的差不多了。”
卢司业攥紧拳头:“天理昭昭,崔珣一定会有失势的那一天!到那时,吾等定要将他千刀万剐,告慰冤魂在天之灵!”

崔府的卧房内,崔珣裹着锦被,靠在榻上,屋内雕花火盆中烧着西凉国进贡的瑞炭,整个屋子温暖如春,但崔珣仍然冷到浑身发抖,他不断咳嗽着,向来苍白的脸上因为烧的滚烫也染上了云霞,极艳的眉眼因此更多了几分艳色,崔珣病恹恹的咳嗽着,他自从在紫宸殿跪到下朝后便高热不退,太后完全不闻不问,察事厅也不许他去,长安城都疯传他失了宠,政敌们琢磨此时是扳倒他的大好时机,雪花一样的奏表飞入大明宫,条条数着他的罪状,假如大理寺明日就来将他锁拿定罪,崔珣也毫不意外。
太后应是彻底恼了他自作主张抓了王良,可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会这般做。
崔珣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胸腔被咳的生疼,他不喜人伺候,所以就算重病,屋内也空无一人,瞧起来孤单凄清的很,崔珣病的迷迷糊糊,恍惚间,他竟然看到了李楹。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没有去管,但是屋内忽响起李楹的轻叹声:“你好像病的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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