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拉开抽屉翻找出什么东西,然后大步走到自己身边。
那是一根注射器。
用刀杀人会流血,清理现场不方便,但如果是注射致死,抛尸的难度会小很多。
她拽着楚来的领子,把她拖到自己面前,手指按在她颈侧,防止她挣扎,另一只手举起注射器。
楚来只是想呈一时口舌之快,没想到戳中宋凌羽的死穴,她忍住被扼住咽喉时想咳嗽的欲望,放缓语气。
“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你不告诉我你的过去,我自己猜还不行吗?丁寻理和你的关系不好吧?他那种一门心思搞研究的人,得知你死了,也只是研发出白昼作为替代品,你不想找他报仇吗?我可以帮你。”
颈部的压迫感松了一些,楚来听到宋凌羽开口:“我死之前,白昼就已经诞生了。”
见自己的话吸引她注意力,楚来连忙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他那个课题,人工智能程序。”
宋凌羽摇头:“不是作为程序,而是作为仿生人。”
楚来一惊。
她的话像是从一团线索中抽出了关键的一根,替楚来串起之前获得的零星信息碎片。
楚来想起那张幼年白昼坐在钢琴前的照片。
白昼说过,她诞生在“丁一”死后,是丁寻理为了缅怀女儿制作出来的。
白昼还在那场内舱房的夜谈里说过,她曾经以丁一的身份,在同茂的晚会上演奏过钢琴。
论坛里关于丁一的那条帖子也有人提到这一点,但那条回复的落脚点在于,晚会在A区举行,大火发生前,丁一曾经在A区生活过。
楚来吃力地转头,去看宋凌羽:“同茂的年会,白昼上台表演的时候,你还活着?”
宋凌羽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诧,但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楚来竟然知情。
她点头:“白昼比我听话,所以丁寻理让她替我上台。”
楚来反应过来,白昼的记忆被篡改了。
她的诞生不是为了缅怀死去的丁一,但丁寻理没有让她知道这一点。
宋凌羽把针管收回去,重新在楚来身边坐下,她的脸上看不到明显的恨意,也没有痛苦的情绪,但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个即将倾吐真相的信号。
“火灾那天,丁寻理在家。不是他放的火,但他没有救我。”
那天丁寻理临时起意,要回家拿文件,却发现别墅的窗口正冒出浓烟。
火光冲天,他打开门,脚步明显地停顿,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女儿正缩在楼梯间呼救。
扪心自问,他不够喜爱这个孩子。
丁一出生在同茂内部最混乱的时期,各个股东为了争夺权力打成一片,他的项目进展缓慢,那几年他忙得焦头烂额,本以为家里的女儿可以给他抚慰,但那个孩子从小就一身反骨。
丁寻理想要一个听话的女儿,会在自己回家时扑上来拥抱他,说爸爸辛苦了,我爱你,会穿上漂亮的裙子,打扮得像一个洋娃娃,在他休息时贴心地为他弹奏钢琴。
可丁一会说的第一个词是“不要”。
他和宋言心的工作都很忙,照顾丁一的事交给了育儿师。
平时看望丁一时,丁寻理总会习惯性地对育儿师交代——不要让她到处乱爬,不要让她把玩具放进嘴里,不要让她把辅食吐在地上。
某天他回到家,心血来潮想要与女儿玩耍,当他朝丁一摊手,示意育儿师把她抱到自己身边时,丁一说话了。
丁一说话比同龄人早,这让丁寻理骄傲不已,他辨认那个孩子嘴里吐出的字词,却从她的踢打和哭闹中意识到,她在拒绝与父亲互动。
不应该,孩子的生命由父母赋予,她凭什么不爱自己?
他是一个研究者,一个领导者,一个优秀的榜样,他给了丁一富足的生活,为她规划未来的光明道路,这难道不值得他的女儿引以为豪,对他崇拜敬爱?
这份痛苦随着丁一的长大,在丁寻理心中不断加深。
丁一不像他手里的实验,可以控制变量,找到导致失败的原因,丁一也不像那些程序,输入代码以后会按照指令运行。
她能听懂丁寻理向旁人炫耀她的聪慧,却因为讨厌那群大人的眼神而肆无忌惮地扮鬼脸。
她知道宋言心的突然沉默是在和丁寻理冷战,却毫无劝和的意思,而是环住宋言心的脖子只对她撒娇。
她能飞快地学会钢琴曲,也能为了不上台表演而故意弹错音。
在丁一身上得到的挫败令他灰心,但是没关系,他还有机会孕育一个新的孩子,她会听自己的话。
白昼上台表演的那晚,丁寻理幕后的研究浮出水面,宋言心和他大吵了一架。
宋言心指控他,为什么要给仿生人制作和丁一一样的脸,丁寻理陷入沉默,没有回答。
当站在火场中,听到那个孩子的呼救声时,丁寻理终于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或许从制作白昼的第一天起,他心里就有了用她取而代之的想法。
宋凌羽一直记得丁寻理离开的背影,父母吵架的那晚她就在门外偷偷听着,她也在那一刻明白了丁寻理的心思。
种种仇恨在经历二十年的咀嚼后,终于不再灼人心肺,当面对楚来时,宋凌羽可以将它们化为一句简单的“他不喜欢我,终于找到了用白昼取代我的机会”。
楚来消化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过了一会儿才给出自己的推测:“外界以为你没有死,但丁寻理觉得你死了,推出白昼作为掩饰。你妈妈知道你活着,但她对丁寻理隐瞒了这一点,选择让你以新的身份活下去?”
宋凌羽点头,却没打算告诉楚来这其中的辗转。
楚来和她互相瞪着眼对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宋凌羽没有动手,或许是在等她继续问——让她自己吐露心声太难了,憋了二十年,找到一个性命掌控在她手里的绝佳听众,她就算有倾诉的意图,也不习惯直接讲述。
楚来有点想吐槽,也只有自己这样经历过多次循环的人、掌握了大量信息的人,才能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还有心思陪宋凌羽玩一问一答的推理游戏。
“宋言心的病不是因为听到你的死讯吗?既然你没有死,为什么她还是病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丁寻理经常带白昼去看她,她不喜欢白昼,总是把白昼往病房外赶。”
宋凌羽扼住楚来脖子的手无意识地用力,直到楚来大声地吸气,她才松手。
楚来偏过脑袋咳嗽,她发现只要一提到宋言心,宋凌羽的情绪波动就格外明显。
当她回正视线时,宋凌羽仍盯着她没说话,眼神仿佛在问“你为什么知道”。
楚来一边吸气一边笑:“早就说了,我经历过时间循环,知道的事情特别多。”
宋凌羽坐回到椅子上,但仍抓着那支注射器,她的拇指摩挲针筒。
“那场火是同茂另一个股东安排的,母亲装病是在以退为进,视线聚焦在丁寻理身上,她才有在幕后操作的空间。”
楚来想起,那条关于丁一的论坛帖子里有人评价过宋言心——她也不是个吃素的。
她在搜索宋言心的背景时读到过,宋言心家里几代都经商,同茂初创时她就颇具慧眼地参与了注资。和丁寻理结婚后,两人在同茂的发展中一起贡献了无可替代的价值,同时因为夫妻的身份而并肩作战,不断吞噬着其余人的股份。
外界众人不知道丁一的“死”,更不知道白昼的诞生,众人只以为宋言心在女儿遇险后因为惊吓而生病,选择退居幕后照顾丁一。
直到过了几年,同茂内部的斗争终于尘埃落定,丁寻理成为了董事长,宋言心人在疗养院,手里的股份却排到第二,旁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言心这段日子不只是在养病。
楚来打量宋凌羽,总觉得她此刻垂下眼睛是为了藏住那些对宋言心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在自己死里逃生,忍着痛苦治疗烧伤、复健身体的那几年里,母亲的心思仍放在她一手参与建立的商业帝国上,为此她甚至愿意继续与丁寻理联手。
想庇护宋凌羽,就需要她有足够强大的势力,她能理解宋言心的选择,可作为她的孩子,是否宋凌羽也曾有过一些委屈和无法满足的希冀?
楚来心里拼凑着那段过往,却有些不解:“反正是装病,把丁寻理踢下去,自己当老板不好吗?”
这个问题让宋凌羽重新抬头看过来,她的眼神冷下去。
“因为她后来真的病了。丁寻理定期看望她,不是出于情分,是为了投毒。”
外部的斗争一旦结束,内部的矛盾就开始突出。
表面看来,这对夫妻将同茂牢牢把控在手中,只有这两人自己知道,他和她一同握持权杖的手在各自发力。
“宋言心知道白昼的存在”这件事像一个定时炸弹,如果说白昼和她背后的整个项目是丁寻理的心血,同茂这个集团本身就是宋言心最重视的心血,。
丁寻理执掌同茂后,终于有更多资源投入研究,同茂的仿生机械推出高端产品线,并且在这一领域不断深入研究,打磨产品,这个战略带来的研究成果又能反哺他对白昼的研究。
可是宋言心和他的理念并不一致。
她看问题用的是商人的角度,对于同茂商业版图的扩展有自己的计划,如果转换研究方向,仿生机械完全可以成为更大众化的产品,用于更广泛的领域。
丁寻理能感受到她的野心,也知道她重掌同茂的大权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白昼的打磨还没有做到尽善尽美,甚至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连她的程序都开始出现意料之外的波动。
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丁寻理先动手了。
电子屏幕的提示音让两人同时回过头去,宋凌羽起身去查看消息。
是那个备注为“李子”的研究员,看起来她的回复出乎宋凌羽意料,当坐回楚来身边时,她有些走神。
但她的手却开始推动注射器的针筒,药液从针头渗出,落了一滴在楚来脸上。
楚来心里还有很多疑惑,可她想开口时,宋凌羽已经重新扼住她脖子。
在动手之前,宋凌羽看了她一会儿,或许是有些惋惜时间不够,这个听众无法听她把故事说完。
无论多少次面临死亡,楚来仍无法在合眼之前做到彻底心平气和,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率加快,连带着问出那些确认推理的问题时语速也变快。
“和你传消息的李子是宋言心安插在丁寻理团队中的研究员吧?她帮助白昼觉醒,鼓动她逃出C区,还给你提供白昼的数据。你和她里应外合,才能一路带着她来到这里。”
宋凌羽很轻地点头,握持针筒的手移向楚来的颈侧。
宋言心不可能坐以待毙,看着丁寻理执掌同茂的船舵,开往她不认同的方向。
既然要互相攻击,抓住彼此的弱点,丁寻理最重视的研究是白昼,那她就从白昼下手。
“你拔下白昼的记忆芯片后才让她上船,这样她就不记得曾经有一个真正的‘丁一’出现过,就算在船上被别人套话,也无法暴露你的存在?”
然后炸药会让那艘船沉入大海,甚至宋言心只要抬抬手,连遗骸的打捞也可以从中运作,彻底抹杀白昼存在过的痕迹。
宋凌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反正她们有着同一张脸,而此前丁寻理对白昼的隐瞒也让旁人无法了解这个丁一真正的性格。
宋凌羽没回答,默认了她的话,针头抵在楚来的脖子上,扎进去。
那一管化学试剂的起效需要时间,楚来感受体内血液间的变化,她问:“我死后,你打算怎么抛尸?”
宋凌羽答:“这旁边就是海。”
丢进海里喂鱼,尸骨无存。
或许之前她也用相同的手段处理了君子兰——难怪她把动手的地点选在港口边的赌场。
宋凌羽准备起身了,楚来却侧头盯着她的眼睛:“如果可以回到我刚进休息室的时候,我做什么才能够让你不杀我?”
一个将死之人很难还有那样热切而求知的眼神,宋凌羽竟真的随着她的话思考了一瞬。
“我接下来要去杀丁寻理,除非你能帮我。”
楚来一怔。
她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丁寻理就在船上。”
宋凌羽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决定上船,但我会在他上船之前亲手杀了他。”
她的语气不带情绪,规划了这么多年,先摧毁白昼,再杀死丁寻理,这都已经成了她计划中板上钉钉的环节,剩下的只有执行。
但这句话传达的信息和楚来的认知不符。
“那些炸药不是你放的?你不知道他要上船?”
宋凌羽同样困扰,她从李子那里接收到的新讯息有些不符合她对丁寻理的认知。
她在楚来面前坐下了,等待试剂在楚来体内发挥作用:“是丁寻理自己找人运上船的。”
不知是不是试剂的刺激,楚来感觉体内发冷,血液仿佛不再流动,凝滞在血管中。
楚来意识到到自己的推理从根源上出了错,这场对白昼的追捕与摧毁,并不只由杜伟森和宋言心两方势力在策划。
一个将白昼视为自己二十年来最重要的心血的人,一个在白昼产生反叛心理后不惜用各种手段拆卸她,在摧毁与重塑她的边缘徘徊的人,当丁寻理在白昼的房间里,和她对坐了七天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叹气,他落泪,他效仿古代的哲人思索一道终极难题,他所得出的答案是什么?
在他的世界里,他的亲生女儿在他的无视之下葬身火海,他的第二件作品从他身边叛逃,他的妻子与他从并肩而行到反目成仇,他想要把控同茂,进行自己的研究,但事情走到现在这一步,他还能找回当初第一次成功运行白昼程序时的初心与喜悦之情吗?
楚来眼中闪过爆炸之前她曾看到的那个闪着白色信号灯的方块体,她曾从中听到过微弱的信号声。
“白昼的主机也被他运上船了吗?”
宋凌羽点头。
就像他将第一个孩子落在火海中独自离开一样,他也可以亲手摧毁自己孕育了二十年的第二个孩子。
屋子里陷入一时的寂静。
此刻宋凌羽思考的是船上是否出了什么变故,让丁寻理冒着爆炸的风险也要登船查看。
而楚来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却已经在试剂作用下没有力气再睁开眼。
难怪三次循环里,只有第三次丁寻理上了船。
因为只有第三次循环,白昼被唤醒了,在宋凌羽没有重新切断信号的情况下,丁寻理得到了白昼上船的消息。
楚来明白过来,上一次循环结束前耳机里传来的那段丁寻理和白昼的对话暗藏着她尚未察觉的含义。
酒库的领班说,只能在香槟派对开始前的十分钟开门。
这是一个确切的、位于晚上的时间点。
爆炸发生之前,耳机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丁寻理说“虽然提前”的声音,最后他说,生日快乐,该走了。
那个白昼放给楚来的视频里,她觉醒的那一刻,白昼与丁寻理对视的时候,也正是一个夜晚。
她不知道丁寻理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否有宋言心在背后的激将,而宋凌羽又在其中帮他打通了多少关节。
但从结果来看,最终导致那场爆炸的,是丁寻理。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楚来的大脑仍顽强地拼着最后的时间思索着。
她对丁寻理的了解实在有限,所有的评价与猜忌凝聚成一个问句,好在还有下一次醒来的时刻,留给她继续追索答案。
如果说亲手炸毁白昼还能理解,那么自己也上了船,甚至最后一同葬身在爆炸之中,丁寻理是为了什么?
他疯了?
药剂的副作用像是带进了梦里, 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当她支撑着坐起来时,正好迎上那支熟悉的左/轮/枪雕塑。
上一轮循环获取的爆炸信息量挤得楚来大脑生疼,她扶着头环顾四周。
按照每一次做梦的惯例,这次她也要在梦中经历相同的死法, 但她没看到宋凌羽端着注射器出现。
楚来枯坐了一段时间, 望着那支枪出神。
已经进行过四次循环了, 这是她第四次梦到这支枪。
时空循环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 这让她忽视了梦里一些同样荒谬的地方,而此刻, 因为迟迟没有醒来, 周围又实在没有别的事物可以研究, 她不由得打量起这支枪。
楚来起身,试探着走过去。
在梦中行动时五感总像是隔着一层虚无缥缈的屏障,连脚踩着地面都没有实感。
当走近这支枪时, 楚来发现它有些熟悉——它金属表面上的刮痕,斑驳的污渍, 都和当初她□□借的那支枪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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