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个服务生,给我送一条热毛巾。”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戴营没什么反应,胡若风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有楚来和谢北河几乎是同时皱起了眉。
谢北河认得这个声音,是因为他来自A区,之前没少在发布会和晚宴上听过那个男人说话。
楚来认得这个声音,是因为上一次循环的最后时刻,她在中枪前听到过一模一样的嗓音。
电光火石间,楚来记起今早直升机坪上她所看见的那个身影,那个略带熟悉的走路姿势——她之前还在疑惑,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那人?
现在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从未在现实中见过他,之所以记得他走路的姿势,是因为那个白昼给她放的视频。
化妆室内寂静了一瞬,楚来和谢北河的脸上有着一样的震惊,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丁寻理?”
谢北河猛地转头看楚来:“你把他叫来的?”
这句荒谬的质问让楚来发笑, 她刚想反驳,却突然想起自己在督察署的人面前正扮演着什么身份。
身为同茂请来的赏金猎人,就算同茂的董事长突然到访,最多只会觉得惊讶, 而不该恐慌。
楚来的话到嘴边, 硬生生转了个弯:“我也不知道他会来。”
记录仪上仍昏暗一片, 戴营在靠着门板试图探听更多信息, 可走廊上只传来服务生的脚步声,随后那扇会议室的大门被再次关闭。
戴营体内的机械义体在刚才遭到了干扰, 现在需要回来进行调整和维护, 撤离之前, 她用通讯器在频道里发了一个“?”。
她的耳机能听见化妆室里众人的说话声,得知那个男人是丁寻理后,她也同样意外。
此时谢北河已经在和胡若风讨论丁寻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艘船上了, 从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显然是松了口气。
督察署小队这次上船的行动任务之一就是防止午夜遭遇不测。
现在既然她父亲都上船了, 至少午夜不会孤立无援地落入杜伟森的圈套中。
这样一来, 督察署也可以腾出更多精力用于调查酒库的货箱。
开门声中断了谢北河与胡若风的讨论, 两人看过去, 却发现楚来正往外走。
“去哪里?”谢北河随口一问。
楚来答得含糊:“我去看看午夜。”
谢北河和胡若风收回视线。
毕竟雇佣她的老板都亲自到场了, 楚来要把他女儿带去领功劳, 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化妆室的门关上,楚来脚步匆匆地走在剧场的后台, 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焦躁。
糟了, 这下糟了。
白昼本来就是偷偷跑出来的, 现在告诉她丁寻理来了,她怎么可能乖乖跟着回去?
楚来一路出门, 经过长廊,去往直通顶层套房的电梯。
她用手环激活电梯运行,脚尖不自觉在地板上点着。
此刻她终于明白早晨章兆为什么突然放过了她和白昼。
她看见了丁寻理从直升机上下来,又在晨跑时发现了白昼的真实身份。
作为丁寻理的大学同学,章兆知道丁寻理的性格。
对他而言,如果只是女儿离家出走了,或许他会着急,但不会排除万难地从A区赶来。
但白昼是他研发的仿生人,是他二十年来最重视的心血,就这么从他身边溜走,哪怕等待他的是杜伟森极为明显的阴谋,他也要上来将白昼带回去。
事情的严重程度上升,丁寻理与杜伟森之间即将展开博弈,章兆作为单干的个体户,掺和进去没有好处。
电梯门打开,楚来踏入走廊。
三次循环里重复的场景画面在她脑海中叠加,一个又一个问题冒出来。
前两次循环时上船的只有她,丁寻理并没有出现,这次白昼来了,丁寻理也跟着一同前来。
这是为什么?
他能监测到白昼的动态,为什么之前不来找她,要等到登船?
不提循环,只看眼前的事态也同样让楚来忧心。
第一次忤逆丁寻理,丁寻理拆了白昼的心脏,第二次从丁寻理身边离开,丁寻理卸了她的腿。丁寻理对待白昼的态度既像一个有着病态掌控欲的父亲,又像一个冷酷无情的研究者。
这次呢,等待白昼的这次会是什么?
楚来的脚步在套房门口停下,她伸出去按门铃的手却顿住了。
如果丁寻理知道自己协助了白昼的出逃,还假冒同茂雇佣的赏金猎人在船上活动,她的下场会怎么样?
仿生人的腿卸下还能装回去,她的腿可不行。
从理智的角度来说,楚来完全可以现在就把白昼带到丁寻理面前。
戴罪立功、将功赎罪,都是一个意思,督察署的人每次审讯时都这么说,她对这套说法很熟悉。
白昼十分信赖楚来,而她说谎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想骗过白昼根本不是难事。
楚来的指尖在门铃上方停了很久,迟迟没有按下。
直到那扇大门打开,白昼站在门口,见到是楚来,露出笑容。
“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白昼抓住楚来悬在空中的手,把她拉进来。
客厅里空无一人,楚来怀揣心事,对于乌冬的消失下意识警惕起来:“乌冬呢?”
白昼拉着楚来往沙发走:“在卧室补觉。他说他昨晚一整夜都没睡,今天早上刚想躺一会儿,就收到了你的信息,只好先去楼下看住我。现在他快撑不住了,所以想休息一下。”
如果放在之前,楚来一定会出言讥讽。
乌冬不过是在找借口逃避每一个和白昼把话说开的机会,他对午夜的感情不假,但他对白昼仿生人身份的不适应也是真的。
海上的航程只有短短几天,如果他和白昼真的要按原计划私奔,只怕这个计划不到下船,就要因为二人之间没有解开的隔阂而作废。
现在丁寻理已经上船,白昼还想和乌冬继续下去,更是没有可能。
想到眼下的情形,楚来最终只是转移了话题:“一个人在套房里待着无聊吗?”
白昼摇头:“我已经习惯了。这里布置得和我家一模一样,以前在家里,父亲他们没来的时候,我也经常一个人坐着。反正明天就会下船,等到了利博港,肯定会有很多新奇的事等着我。”
提到下船时,白昼脸上的笑容扩大。
楚来望着她的笑脸,原本编好的借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不说话,白昼也不觉得尴尬,两人坐了一会儿,白昼起身去找那根充电线——章兆派去的保洁在拍下证据之后,竟然十分有道德地把东西放了回去,白昼得以将它带上套房。
白昼将指尖的接口露出,接上充电线,听到楚来在旁边叫她。
“你除了这个接口,就没有别的充能方式了吗?丁寻理难道没给你装载应急电源?”
白昼不明白楚来为什么问她这个,却依旧有问必答,她在脑中检索了一会儿数据。
楚来注视白昼,心里默念了一句——遇到我算你走运。
幸亏她遇见的是陷入了循环的楚来,哪怕这次因为冒着风险出逃而死在船上,也还有重来的机会。
幸亏楚来这次难得大发慈悲,看在她们曾一起骑着机车冲出黑市、在内舱房昏暗的灯光下彻夜长谈过的份上,她决定不把白昼往丁寻理身边送。
因此,现在的楚来一边盘算着这次循环里能获取多少情报,走到哪一步,一边开始筹划起了当她再次在赌场的休息室睁眼时,该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唤醒白昼。
“找到了。”白昼的眼睛重新转动,她侧头对楚来展示自己左臂,“以前去疗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路程很远,母亲也不喜欢我在她面前打开接口充电,所以父亲在我的胳膊上装载了无线充电模组。能够用普通电器的无线充电装置进行电量补充。”
随着白昼的介绍,她上臂的一块皮肤弹出,露出里面金属的感应装置。
楚来凑上去看,忍不住反问:“早知道有这个东西,昨晚我唤醒你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它的电流强度很低,同等的充电时间里,用它蓄积的电量只能维持不到半个小时的正常运行。每次去看望母亲,她都不会让我在她的病房里待太久,所以除了去看她,我几乎没有用上这个装置的时候。”
白昼低头,复原皮肤,楚来发现她在提到这个话题时语气不如平时自然。
“我已经一年没有去看望过母亲了,关于这个装置的记忆优先级很低,我也是刚才在电量健康的状态下才想起来的。”
楚来凑上前问她:“你妈妈不喜欢你?”
白昼点头,作为一个习惯了受到所有人目光关注的仿生人,宋言心对她的态度显然让她有些受挫。
这是白昼的家事,楚来说不上话,二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
好在这个时候,楚来那对从谢北河手里重新拿走的骨传导耳机传来频道通讯的提示音。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是戴营,她似乎正处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中,背景里听得见人声和桌椅挪动的噪音。
楚来一边要对白昼瞒住丁寻理上船的消息,一边还要在督察署的人面前扮赏金猎人,她只得语焉不详地应付一句,随后把问题转移到戴营那边:“一切正常,你们在哪里,怎么这么吵?”
戴营往僻静的地方走了几步,背景里还能听见谢北河嘱咐她不要走远的声音。
“我和谢北河打算去酒库看看,但是现在他们在布置宴会厅,这条通道上到处都是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进去。”
楚来朝白昼做了个安抚的眼神,也起身朝露台走。
当她关上玻璃门,站上露台,终于能对戴营开口。
“戴姐,你们当特警的,会不会开直升机?”
戴营的回答正中楚来的下怀:“会啊,这还是我当年为了多赚点绩效分专门去学的,怎么了?”
楚来继续道:“今晚的行动危险系数很高,如果酒库里真的有什么东西,那些运货物上船的人不会放过我们。你就没想过万一出了事,我们该怎么撤离吗?”
戴营那边沉默了一瞬,楚来能听见她在往背景声更小的地方走去。
“我去踩点的时候也注意到甲板上停着的那台大家伙了,看来你和我的想法一样。”
戴营能活到退役,早就习惯了行动前先想办法找出路,果然,她也打过那台直升机的注意。
楚来继续道:“就算督察署要查案,也得活着把情报带出去吧?现在船上的局势不明朗,杜伟森和丁寻理还没动静,我们才有机会查下去,万一他们那边分出了胜负,就该收拾我们了。谢专员是一腔热血要查到底,根本没想过留后路,我可是编外人员,赚了钱也得带出去才有命花。”
同样身为退役人士的戴营颇以为然:“所以你想找个机会去激活那台直升机,方便我们危急关头跑路?”
楚来嘿嘿一笑:“撤退也是一种战术。”
戴营也笑,却想起什么:“有个问题,我的确能开直升机,但它现在被甲板上的固定装置扣着,又不能立刻打开。万一我们到时要跑路,撤除装置还需要时间。”
楚来就等她往这个方向想,立刻循循善诱地接话:“让我想想,队伍里就这么几个人,小胡要在后台监控,你和谢北河要去查酒库,我帮你们放哨……想及时撤离,直升机那边缺接应的人。
戴营被她这么一提醒,语气也有些沉重:“那些装置可不好解开,没点机械方面的知识,就算给你时间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楚来手插着兜,转头往那扇通往套房的门看。
白昼仍在客厅充电,楚来还没有告诉她丁寻理上船的消息。
在计划确定之前,她决定不让白昼产生慌乱——虽然对于仿生人来说那叫数据波动,但省点电量和运算内存总归是好的。
瞒一个也是瞒,瞒一群也是瞒,等大家成功撤退,捡回一条命,谁都得对她说声谢谢。
“交给我,我这里有人选。可是她现在抽不出身,一时半会不能和你们见面。”
至于省下的电量和内存,就留到关键时刻用吧。
楚来切断通讯, 往套房的方向走。
戴营最后答应得很干脆,甚至表示那位负责接应的人如果有需求,可以和她们一起离开。
在楚来与谢北河以基因病治疗为条件达成利益交换以后,她又在获取酒库门卡的行动中立了功, 大家的立场一致, 戴营决定相信楚来的人选。
当楚来走近套房的露台玻璃门时, 却发现它自己打开了。
是本应该在房间里睡觉的乌冬。
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在走上露台后反手将玻璃门关上。
“船上发生了什么?”没等楚来问他,乌冬已经开口, “管家刚才联系我, 让我陪午夜在套房里待着, 哪里都不要去。出什么事了,是冲着午夜来的吗?”
楚来没有对他绕弯子:“丁寻理来了。”
果然,乌冬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脸上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怎么可能?”
“害怕吗?”楚来嘲讽地笑起来, “丁寻理知道是你促成了他女儿私奔,一定不会放过你。”
乌冬握紧拳头, 但没有说话, 他能感觉到楚来的轻蔑, 却没有反驳的立场。
他从来都不算一个勇敢的人。
在孤儿院被欺负时没有反抗, 进入珊瑚岛后, 他有那么多次机会告诉午夜这是一个陷阱, 可他没有。
午夜才是更勇敢的那个。
她帮他换了新的手臂,在A大与他相约见面, 哪怕被丁寻理卸下过双腿, 也义无反顾地答应了他私奔的请求, 从C区逃离,一路来到这艘船上。她想要自由, 于是不惜一切地追求自由。
比起爱人,午夜更像是乌冬崇拜的对象。
她聪明、热情、从不畏惧,乌冬下定决心要为了她变勇敢,可当两人见面后,午夜告诉他,她是仿生人。
怎么可能?
乌冬好像总是在说这句话。
他的世界太小了,孤儿院的小院子,珊瑚岛的地下室,最后到这艘游轮上。
他见过的事物太少,面对超出认知的东西第一反应是退却。
他知道,自己的退却伤害了午夜,但他需要退到自己的壳子里整理思绪。
那之后独处的每一秒里,乌冬都在回忆过去和午夜一同经历的事情。
仿生人没有心脏,乌冬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情绪却都真实存在。
楚来看着面前低下头的乌冬,没有耐心再等待他的回答,她越过乌冬要朝套房走,却忽然被他叫住。
“你要帮午夜逃走吗?”
楚来转头,像是看到了第一次循环时那个怀揣匕首,即将为了午夜踏上不归路的乌冬。
“我愿意帮忙。”
楚来挑眉:“听到丁寻理上船,你终于想开了?我可没打算带你一起跑。”
乌冬却摇摇头,抬起右手去握住他那只机械臂:“午夜帮我达成过我的愿望,我只是希望她也可以如愿以偿。”
套房门打开后,白昼从沙发那边探出头望过来。
很少能在她脸上看见严肃与怀疑的神情,楚来和乌冬同时站住脚步。
楚来还在酝酿,白昼先发问了。
“我体内的监测系统显示,当你们在阳台上的时候,乌冬的心率最高到达了每分钟117次。你们在说什么?”
“丁寻理来了。”楚来打开通讯手环,里面有她存着的白鲸号全息地图,“船头甲板停着他来时乘坐的直升机,不想被他带回去,就配合我的行动。”
在她操作手环的时间里,白昼只来得及答复一句话,随后便很明显地陷入了宕机状态。
“这下糟了。如果父亲没有委托助手,而是选择亲自出现,那么他一定会用尽所有办法达成目的。”
没有表示惊讶,也没露出恐慌的表情,白昼坐在那里,眼睛许久没有眨动。
仿生人没有害怕的情感,数据的搜索与运算得出的是结果。
丁寻理对她做过什么,她清楚无比,此刻她的宕机是因为大脑在替她排布出自己可能遭遇的所有情况。
乌冬仍在白昼显露出非人的一面时有些不适应,可他还是走到白昼身边,用自己那只机械手握住她的手。
微弱的脉冲信号中止了白昼快要因为高速运转而发热的内存。
恒温的皮肤材料贴在一起,机械元件向大脑中枢传递感知,她看向乌冬。
“楚来会告诉你前往停机坪的时间点,把你的算力留到解除装置时使用吧。”
白昼问:“你也会陪着我吗?”
乌冬对她点头:“放心。”
看见白昼终于露出笑容,乌冬也随之微笑。
反正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谎了。
时间临近下午四点,楚来安顿好乌冬和午夜,定好了通讯的频道,再次来到督察署行动队所在的剧场化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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