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道那边传来回复:“好, 你们再去船中找找, 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员。”
语音结束, 矮个子不自在地抬手挠了挠鼻子。
哪里有什么“你们”。
他的值班搭档今晚给他塞了一笔钱,声称要提前下班去和刚认识的客人约会, 这也是为什么他此刻正一个人站在船头。
矮个子原本觉得这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谁还没有个溜号的时候, 没想到同事刚走了不到半小时,五楼就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往船头去的时候,矮个子生怕会撞上什么不该瞧见的场景, 万一他同事被发现翘班,自己作为包庇者也要受牵连。
好在这里很安静, 什么异常都没有。
矮个子松了口气, 刚想关掉手电转身, 灯光照到了甲板的角落。
两张背对着他摆放的躺椅, 在灯光的投射下显出影子, 通过影子可以看出那上面坐了两个人, 看身形都不像他同事。
矮个子心里一紧,没敢立刻过去, 而是吆喝了一句给自己壮胆。
“谁在那里!”
那两个被抓包的人起身的动作十分不情愿, 矮个子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耳机上, 做好准备给上级传讯,却见她们朝自己走了过来。
穿工装背心的那个臭着脸, 身上镶嵌着的金属义体让矮个子警惕起来。
另一个女人笑眯眯的,矮个子觉得她有点眼熟,但不记得在哪见过。
还没等矮个子有行动,笑着的那个女人开口了:“甲板上抽烟是罚多少钱?”
矮个子反应过来,这片甲板并非吸烟区,如果是悄悄躲在这里抽烟,也难怪她们不开照明装置。
他生疏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白鲸号的管理条例,扣着耳机的手不知不觉放下了:“三千一次。你们是船上的客人?怎么不去吸烟区?”
察觉到他的动作,楚来和戴营心照不宣地松了一口气。
戴营依旧维持着她的臭脸人设,掏出金卡在他面前晃了晃。
而楚来意识到这人并没有认出自己是午夜的向导,脸上的笑容更是热切了几分。
她上前揽着矮个子的肩膀往旁边带,另一只手掏出一沓对折过的现金,看上去大概有一千联邦币。
“出门玩一趟,罚多少钱不重要,关键是如果触了霉头,我姐们心里不舒服。听我的,这些钱你拿着当小费,今天晚上你也没在这里遇见过我们。”
安保是没有权力直接给客人开罚单的,想收罚款还要领着人去一趟安保站,等到了那里,上级必然会注意到矮个子在单独执勤。
眼前的现金让矮个子头脑发热,还没等答应,楚来直接把那笔钱塞进他手里,朝他很上道地使了个眼色。
矮个子指尖捻着钞票,心早就飞了,走流程地盘问:“你们刚才在甲板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没有?”
戴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听到吸烟区那块吵得要死,不然你以为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矮个子胡乱点着头,把现金往衣兜里塞。
如果真出了什么大乱子,哪里这么巧就让他这个编外的小角色撞上了,趁着上船多捞一笔才是正经事。
就在他为了掀开外套而抬起胳膊时,那支尚未关闭的手电光照过了楚来的手,她的袖口上有一小片暗红的痕迹,清晰地出现在矮个子的视野中。
他一怔,侧头朝那里看去。
那是楚来在搬运尸体时蹭上的血迹。
旁边的戴营也发现了这点,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背到了身后,不介意再多杀一个人。
楚来侧头,手电光照亮她的脸,她的笑容却分毫未减,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气氛僵住了。
她大大方方朝他展示自己的袖口:“回去和你上司说,好好培训一下你们船上的服务生,我自己带的上好红酒,全被人弄洒了。”
矮个子对上她坦荡的视线,更愿意接受这个解释,连忙点头——服务部和安保部又不是一家的,他打起小报告来毫无心理负担。
他对楚来摆出笑脸,关上手电转身往回走:“我回去就帮您传达,两位玩得开心。”
戴营终于也放松下来,却忽然听到身旁的楚来又叫住了他。
“哎,这旁边是酒库吧?”
矮个子一怔,回头看楚来,见她朝那扇员工通道的大门指,随即点头。
戴营因为楚来突如其来的举动侧目,好在她一直就臭着脸,即便此刻眉头皱得更深了,也并不明显。
楚来得到矮个子肯定的答复,继续问:“有好酒不趁早端上来,非要留到明晚的香槟会?里面什么时候开门,我们客人能不能进去看一眼?”
矮个子干笑两声,生怕自己的回答不够清楚,会惹她不痛快,让他把还没捂热的一千块还回去。
“这个我们没权限,门卡在管后厨的领导手里,说是明晚活动开始前十分钟才放员工进去搬酒。”
楚来这才哦了一声,朝他摆手,矮个子连忙加快脚步走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楚来抬手去按耳骨上的耳机:“刚刚的情报都听见了?该偷谁的卡,什么时候去,等会儿找时间分个工。”
她说这话时望着戴营,眼神颇为得意。
对酒库情报的询问不在她和戴营商量的剧本里,刚刚吓了戴营一跳,此刻她在证明自己即兴的加戏是有效的。
戴营也跟着笑了起来,上前去扯楚来那块沾了血的袖口:“别显摆了,生怕没人看见。”
楚来是一路手插着兜回内舱房的。
上船后管家给她安排了住宿,内舱房比顶层的套房要不起眼,也没有那么多眼睛像监视午夜一样监视她。
她袖子还沾着血,直接去顶层容易暴露,于是打算先到内舱房换身衣服。
楚来走楼梯下到四楼楼,进入长长的走廊。
这次航程被珊瑚岛包了船,接待的客人数量很有限,因此也用不上那么多服务生。船方专门为客人带上船的侍从腾出了这层给船员住的房间。
这里比顶层的过道窄很多,装修风格和员工通道一样简洁,只是铺上了室内的地毯,墙面也刷成了暖色。
走道两侧都有门,靠外的房间带了个密封的小窗户,靠内的是没有窗的内舱房,管家上船时想给楚来一个下马威,故意把她往没窗户的内舱房里安排。
这一层住的都是给主家打工的人,没有老板们在场,大家都不再收敛交谈的音量。
此时楚来穿行在长廊上,看见不少虚掩或打开的门,许多人操/着下城区独有的大嗓门和口音闲聊,还有性格外向的直接站在门口,打量路过的人,试图找几个合眼缘的人攀谈。
一路走去,落入楚来耳中的话题变了无数个。
有聚在一起讨论主家薪酬的,有第一次坐大船兴奋说感想的,路过某扇半掩着的门时,她甚至听见里面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在讨论干完这一趟后该拿着积蓄去哪里养老。
这群讨生活的人们不像甲板之上那些衣着华丽、注重修饰容貌的客人和牛郎,楚来混在其间,像是回到了她在下城区那个破烂的小公寓楼,即便她厌倦了那里的聒噪,却仍旧在这份热闹中感到一丝久违的亲切。
而就在她数着房间号,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间前时,却发现这一片安静了不少。
路过的门都虚掩着,偶尔有几个迎面朝她走来的人,却都在频频回头往后看,像是见到了什么新鲜的事。
前方的一扇门被打开了,横在走廊上,挡住后面的情形,但楚来可以肯定那些人的视线都是朝着门后去的。
她提起一颗心快步走去,终于看清那扇门后站着的人。
是白昼。
她换了一身睡袍,头发披着,抱了个枕头和毯子站在楚来的房间门口。
这条走廊上穿什么的人都有,原本她这个打扮放在里面并不突兀。
然而仿生人有着本就被打磨得出色的外形,身上的睡袍更是看质地就价值不菲,最格格不入的是她的气质,她眼神干净,对每一个看向她的人都露出礼貌的笑容,却并不在乎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
白昼全身上下都传递着一个讯息——她不属于这里。
当楚来走近时,她恰好转头,顿时眼睛一亮,开口时却有些不好意思。
“我在频道里给你发消息,可你没回复,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楚来顾不上问她怎么突然从套房里跑出来,先用手环刷开了房门,把她带进去。
这艘船上多少人在盯着白昼的一举一动,她不打招呼就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会引来多少船方的眼线。
现在楚来只希望刚才自己一路走来时没有暴露什么异样。
房门被“砰”地关上,楚来一叉腰,刚想兴师问罪,白昼已经十分熟练地转身把房间里扫描了一圈。
“没有发现监听设备,太好了,我有好多话想找你说呢。”
望着她手里自带的“装备”,楚来给气笑了:“你想在我这里睡?”
白昼点头:“乌冬一直坐在客厅里,我想如果我离开了,他就能安心睡觉,我也不用再思考面对他要说什么……现在他和我之间的社交情景太复杂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你是我的朋友,懂得又多,所以我打算找你请教。”
楚来被她一双澄澈的眼睛给盯得没了脾气。
从理性的角度思考,现在白昼和她待在一起的确是最安全的,既然她不愿意在顶楼套房待着,下来和自己睡倒也不失为另一种解决办法。
“你放心,我在休眠模式下很安静,绝对不会打扰到你。”
白昼把枕头往旁边的沙发上一放,抖开毯子打算往地上铺。
行吧,她还知道不占楚来的床。
楚来也顾不上再教训她什么了,神情无奈地走到一旁,按下沙发侧边的按钮。
一声弹响,沙发伸展,变成了一张小床。
楚来另一只手扯住白昼抖在半空的毯子,往小床上扔:“你又不用睡觉,往地上铺什么床单,少在这装可怜。”
白昼嘿嘿一笑,亮着眼睛确认自己没理解错楚来的话外之意:“所以你同意我留下了吗?”
不同意,难道还能放你一个人上去被那群心怀不轨的人套话吗?
楚来没力气再吐槽,转身往自己的床上倒去。
“在我睡着之前,有话快说。”
比较粗俗的那半句被她省略了,楚来余光瞥见白昼坐在沙发床上使劲点头。
人的耐心果然可以是无限的,只要遇上的磨砺足够多。
楚来叹了口气,把脸转了个方向埋进枕头里。
楚来最终还是撑着爬起来去洗漱了, 主要是为了检查身上还有没有抛尸留下的痕迹。
那件袖口带血的衬衫被她换下放进了包里,打算明早出门丢下海。
明天早晨,杜伟森的直升机即将抵达船头甲板,她已经和督察署的队友们商量过, 到时会前去探查情况。
杜伟森就算再重视这次绑架行动, 有章兆盯着, 他原本不用亲自到场。更奇怪的是, 经过了刚才在酒库门口和甲板上的博弈,楚来发现海洋鲸号上的安保并没有她想象得严密, 这根本不是迎接集团大股东登船时该有的样子。
这一定其中有什么隐情, 楚来看了一眼通讯手环, 眼下已经过了零点。
上次循环时楚来在早上六点半遇到从电梯间出来章兆,章兆又自称看到了杜伟森,这证明杜伟森的直升机六点半前就会抵达。
她想提前蹲伏, 还要起得更早。
“……所以我在房间里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鼓起勇气找他说清楚。但我出门的时候, 乌冬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楚来关掉手环, 在白昼的说话声中走出洗漱间。
内舱房很小, 沙发床放下以后几乎不剩空地, 白昼的目光简直避无可避。
在她洗漱换衣的过程中, 白昼始终没停下她的倾诉。
刚才白昼不过是和乌冬在套房里待了短短一段时间, 甚至只说了一句话,现在她却能对楚来吐出一大堆“感想”。
紧张、期盼、失望、焦虑……这些情绪都是白昼从前在C区那个造景棚里很少感受到的, 她觉醒后的二十年人生里只经历过那么几个数据波动的瞬间, 甚至还要为防止丁寻理发现而尽力压抑掩藏。
现在到了楚来的房间里, 有了倾听的对象,她终于可以用上所有输入脑中的数据, 描述分析这段不寻常的体验。
“他说什么?”楚来心里还在想明早的安排,接话只是顺口。
“他说让我放心,他不会告密,只会对外说是我在冷落他。但我想和他继续交流,他却说不知道怎么面对我,所以我只好下来找你。”
白昼此刻的表情比起失落更像疑惑。
她在房间里时,从数据库里搜了不少曾瞒着丁寻理偷偷看过的狗血电影,做出了有理有据的猜测——乌冬生气是因为她骗了他。
各类情侣决裂哭喊分手的画面轮番轰炸下来,白昼出门时也做好了乌冬和自己大闹一场的准备。
然而乌冬抛来的,是她更不擅长应对的冷战。
有了交流,她才能从数据库提取对应的社交案例数据,沉默是人类更高级的回应方式,她还没学会从中猜出对方的含义。
室内的照明设施被关得只剩一盏壁灯,昏暗的氛围让白昼稍微减慢了脑中数据运算的速度。
楚来把被子一掀,终于在床上躺好,给出了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省省电吧,别想了。就像你刚才要躲进房间充电一样,人类也需要独处的时间用来充电回血。”
后半句是在暗示,然而白昼完全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自己思索了半天后,反而更加兴奋地趴到了沙发床的边缘,探头和楚来说话。
“你说得有道理。在这一点上,原来人类和仿生人是差不多的!”
楚来眼睛都快合上了,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应付她。
白昼却仍旧自说自话:“真可惜,这些信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压缩录入大脑的时候。失去临时储存芯片以后,新获取的数据都存进缓存区里了,在找到下一个载体之前,随时都可能因为缓存满了或者发生故障而消失。”
楚来勉强睁开眼,抬头看她:“所以你很可能突然就再次失忆,把我遇见你以后的经历都忘记吗?”
“对,可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忘记和乌冬再次见面以后发生的事,哪怕并不愉快。”白昼点头,表情也逐渐变得失落,她也躺倒回床上,试图不再思考,免得新增的数据挤占缓存空间。
楚来的脑袋轻轻落回到枕头上,困意稍微驱散了一些:“你第一次见乌冬的时候,是不是和他拍了照片?”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昼竟然随身带着那张照片。
听到楚来的话后她专门找了出来,还举一反三地猜测楚来的言外之意:“你好聪明!我第一次去见乌冬的时候专门留下了照片,就是因为数据不能储存在主机里,怕被爸爸发现。要是船上有摄像设备就好了,这一次我们也可以拍出纸质的照片,然后各拿一份!”
楚来连忙哎了一声,打断白昼。
她要问的可不是这个,更不打算真的和白昼拍什么合照。
两个为了利益暂时结伴的人而已,她才不要像那种天真的小孩一样,给一段随时可能消散的友谊留下纪念品
……哪怕在白昼刚开口的一瞬,她真的有为这个提议而动心。
“和我说说吧,第一次你是怎么从你爸爸身边跑出去见乌冬的。”
楚来翻了个身,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
墙上可以看见床前灯照过白昼时投射下的影子,她蜷着腿坐在沙发床的床头。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但所有的一切要从李研究员找到我说起。”
这一次,楚来终于听到了完整版的白昼与乌冬的往事。
白昼在十五岁时第一次接入了互联网,但起初的频率并不高。
替她隐瞒一切的研究员姓李,是个从外形到性格都不起眼的女人,她在丁寻理的研究团队里地位很边缘,也几乎没有人注意她与白昼的接触。
在白昼结束A大的测试,对丁寻理坦白心愿后,她被丁寻理拆掉了心脏。
好在有李研究员帮忙隐瞒,白昼与互联网的联系并没有完全被切断,但丁寻理对白昼冷淡了很长一段时期,李研究员也只能偶尔找机会去看她。
那之后,白昼宛如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年,进入了青春叛逆期。
父亲的严厉教诲让她愧疚,可又在愧疚中产生了质疑。造景棚里简单的社交情景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而李研究员在这个时候再次站出来,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我十八岁那年,她开始让我帮她分析股市,在暗网炒股。李研究员说,人类的孩子想要在社会上立足,就要先在经济上独立。而且那时她家里出了意外,需要一笔钱给长辈治病,她说只有我能帮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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