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恍惚地想,定是那南宫灵欲夺取帮主,才联合了其他人捏造谎言诓骗他。一会儿,眼前又不断闪烁着那封信里头写的内容,这的确是他师父汪剑通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无花目露悲痛道:“智光师叔已经圆寂了......我受智光师叔所托,将这个故事带到这里,已是完成了他的嘱托,丐帮的事情就不便插手。贫僧也该离开了。”
说罢,他就翩然离去。
人群里响起嗡嗡讨论声,惊闻此事,丐帮上下当即一片混乱。
“大哥,大哥......”段誉瞧见乔峰神情不对劲,当即唤了他几声。
乔峰盯着南宫灵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要反我?”
“不错。”南宫灵淡淡道,“非我汉人,其心必异。”
此话一出,丐帮众人再无站出说话的。
一时间原本人声鼎沸的院里悄无声息。
乔峰的心渐渐冷却了,往背后一摸,而后掷出,只见空中青影一闪,一根碧莹莹的竹棍擦着南宫灵的面颊而过,硬生生地插进地砖里,砖石碎裂来。
是丐帮的传世之宝,也是丐帮帮主的身份象征——打狗棍。
乔峰道:“既丐帮众位兄弟不信我,我就自动退位。”
他的目光一一从丐帮众人面上掠过,明明是他们逼迫他,此时此刻他们的目光却均是躲避闪烁,乔峰又冷冷道,“我自幼由汉人抚养长大,受汉人恩惠,一身武功也受汉人传授。这一生,我乔峰必定不会杀一个汉人。如违此誓,当如此砖。”
“公子,公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跑进来两个丐帮弟子,正是之前为方思阮带路的那两个丐帮弟子,他们用着竹子扎着的担架抬了什么东西上来,白布盖着,看不清具体是何物。
跑近了些,来到南宫灵身旁,他们又道:“公子,我们发现院里池塘里的金鱼都死了浮在水面上,就想下水都捞起来,谁知池底竟有这一具尸体。”
一股腐臭的气味霎时间盈满了大院,众人纷纷捂起了鼻子,段誉更是忍不住呕了一下。
白布一掀,下面是一具泡发的尸体。
尸体浑身黑紫,不像是溺水而亡,倒像是中毒而亡,脸部有被啃食的痕迹,想是池中金鱼啃食了这具尸体的腐肉才中毒而亡,才会飘出水面。
南宫灵突地心里一悚,他本以为这具尸体是任慈,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但细观之下,却发现这具尸体的年龄面容均和任慈对不上来,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他眼里精光一闪,陡然看向方思阮,发难道:“你究竟是谁?”
方思阮见被发现,冷冷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笛凑唇而吹。
清脆笛声过后,草丛间响起了嘶嘶吐舌声,一群五彩斑斓的毒蛇窜了出来,游向丐帮众人。
她方才围观了全程,丐帮甚至还不如段誉,只因为乔峰是契丹人就三言两语地将他之前所有的付出抹除了,根本不值当他为他们如此付出。
方思阮今日来这里只为了天一神水,事到如今,既然乔峰也不是丐帮帮主了,她又何必多嘴揭穿,任南宫灵将这丐帮搅成一滩浑水,又关她何事?
她身影一飘,几个跃身,紧追无花而去,天一神水还在他手中。
以无花的脚力,不会走出太远,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方思阮寻迹追至一片密林里,隐隐察觉到有一个极微弱的呼吸声,立即加快步伐,往里飞去。
葳蕤草木间,一条月白色的身影伏趴在地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方思阮翻过他的身体,露出一张惨淡俊秀的脸,果真是无花,她蹙眉伸手寻遍他全身,却不见天一神水的踪影,问:“天一神水在哪里?”
无花双眸半阖,脸上透着灰白的死色,喉结滚动一下,艰难道:“已被人夺去......”
方思阮正欲追问是谁夺去,身后一道掌风袭来,如雷电轰击而来,她神色一凝,丢下无花,往前一跳,转过身结结实实地接过这一掌。
两掌相合,密林间霎时间卷起一道暴风,激起尘土飞扬,隐隐可见两人飘飘的衣袂。
待尘土重新落地,那人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方思阮的眼里,浓眉大眼,落拓不羁,此刻皱着眉,眉宇之间深深镌刻着一道解不开的印记。
这一掌之后,两人再无动手的意思。
乔峰扶起地上的无花,问道:“无花大师,你怎么了?”
无花无力回答。
乔峰搭上他的手腕,无花的心脉已碎,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死亡不过只是片刻之后的事情。
沉默一会儿,乔峰往他身体里输入真气,试图延长着他的性命,问:“无花大师,你刚才在丐帮中说的话可曾掺假?”
无花躺在他臂弯里静静道:“世人皆愚昧,常因一言而蔽之。只须稍微怂恿一下,群情立即汹涌而上。乔帮主,你的确是契丹人不假。你的胸口可有一只狼首刺青,那正是你家族图腾。”
他的目光一飘,望着澄碧蓝天,身体的力气一丝一丝地抽离,忽地,视线凝聚在不远处那“白玉魔”晶莹透白的耳后,那里有一颗小痣,极淡如无,好似他的幻觉。
但无花知道不是,竭尽全力地吸了口气,胸前一阵剧痛,七窍开始流出血来,一双留着血泪的双眼紧紧盯着方思阮,断断续续道:“原来是你......是你要杀了我......明昭......”
“明昭?你知道她在哪里?”乔峰神色骤变,正欲细问,无花胸前已不再起伏,他伸出手探向他颈间,脉搏已经停止了。
方思阮一怔,无花认出自己倒是不奇怪,就是不知他最后一句话因何而出。
乔峰放下了无花,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方思阮,英挺的面容毫无动容:“不知阁下是谁,你方才为我说话,乔峰感激不已,但请你告知我明昭的下落。”
他骤然得知自己是契丹后裔,百感交集,丐帮已是容不下他。想他之前三十年,日夜想着破灭辽国,沙金契丹狗,却不料。难道今后还要这么做吗?
乔峰心感茫茫然,他不知往何处去,现下只有一桩事情迫在眉睫,那就是找到明昭。
他不知无花大师和眼前此人有何愁何怨,也不想去理会。只是他临死前提起明昭,那眼前人定然与明昭的失踪有关。
群山静寂,空气里只有似有若无的风略过两人脸畔。
方思阮此时也是满腹疑惑,究竟是何人杀的无花,从他手里夺走的天一神水?无花临死前又为何说是她要杀他?
两人对视片刻,方思阮先错开了眼。
日头毒,明晃晃的刺着眼,但这广阔的密林间草任旧苍翠蕤葳。同一道旭轮之下,风景截然不同,故人依旧,黄尘终是消散了。
一年前在西夏分别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方思阮触景生情般,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回避似的冷冷道:“你现在自顾都已不暇,还管她作甚么?”
乔峰却盯着他道:“明昭公主是我挚友,她的安全对于我来说万分重要。”
方思阮闻言脸上的冷硬之色终是褪去,但依旧是冷下心,慎重道:“你不用再找她了。”
乔峰忽地心里一片幽冷,唯恐从他口里得知明昭已遭不测的消息:“你此话何意?”
方思阮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儿的清啸。
乔峰目光落在她的那只手上,神色刚微微一动,而后,他的耳中就传来一阵林叶振动的窸窣声,循声仰天望去。
日光透云而出,辉洒成金,一道白影自迅速从林间穿梭掠过,最后安稳地落在了眼前这个神秘男人的臂弯间。
是阿鹘。
方才“白玉魔”离开后,乔峰就立即追了上来,阿鹘则慢悠悠地坠在后面。乔峰知它素来通晓人性,就算离得远,也能够找到主人,也就没有多管。
乔峰总想着,等明昭回来,定然交还给她一个白白胖胖的阿鹘。
是以这段时间,他将阿鹘留在了自己身旁照顾。明昭消失不见,他愈发对它有些移爱,不愿亏待于他,肉食顿顿少不了。
再加上,还有白玉魔在丐帮院里的遗留下的格灵蛇。阿鹘自那日夜里尝了尝滋味后,这些蛇也成了它的盘中餐。它时不时地就去房里抓条蛇打打牙祭,吃得好不欢乐,连分量也重了不少。
这群格灵蛇现在每每见它飞进房间就颤颤巍巍地盘起自己的身子,瑟缩着不敢动。
方思阮掂了掂手臂,阿鹘立即凑喙而来,轻轻啄了啄她鬓边的发丝,亲近之意,溢于言表。她瞧着它,心中的那一片乌云渐渐散去,轻轻笑了一下道:“有些重了。”
阿鹘转动了一下青黄色的眼珠,喉间发出“咕咕”的不满抗议声。
方思阮又瞧向了乔峰,眼睫一颤道:“多谢你这几日照顾阿鹘,今日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世界怎么就这么小,远兜远转,两人能够再次遇见。这时,他已不是丐帮帮主了,更是成了契丹人。契丹、西夏,倒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争锋相对。
但身份对了,时机却又错了。
她现在已经重新找回了“七童”。
方思阮不知为何这一回见到乔峰,整个人就仿佛浸泡进幽幽冷泉中一般,先前见到“七童”起就混沌的神智霎时间一清。
她心中颇不是滋味,有些酸涩有些发怵,倒也不是惧怕他,而是担忧被他发现她的另外一面来。念及此,却又莫名其妙地陡生怨怼,他那时明明不是已经选择放弃了,为何还要这样处处惦念着她。
他不该对她这样好,让她忍不住想要将他再拖下水。
风轻轻吹过,身上一阵冷热交替。
七童......七童还在乌衣庵等着她......
等治好了她的两个弟子,解开她们之间的心结,她就又可以和他继续在一起了。
方思阮的心中已打定主意,她不能坠着乔峰一起往下沉。
乔峰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眼里的神气一变,道:“你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能够获得阿鹘近身亲昵之人,除却明昭和他之外,就只有西夏人了。
近期,西夏征东大将军赫连铁树率领西夏一品堂的武士出使汴梁,朝见大宋皇帝。乔峰之前和帮中长老从被派去西夏的兄弟口中得知,这次西夏一品堂的人名为出使,实则是想要摧毁丐帮、甚至是中原武林其他门派。
这次来到姑苏,除了是为了查清任副帮主的死因,还是为了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议抵抗西夏一品堂的事宜。
方思阮望着他,微微颔首。
号角呜呜声应景而起,山脚底下响起隆隆马蹄声,却正是集结着向丐帮的落脚点而去。
丐帮有难。
纵然乔峰现在已经不是丐帮帮主,但这几十年来的朝夕相处,他无法放任丐帮置于危险境地不顾。
只见灰影一飘,他当即往山下奔去。
方思阮的心一松,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偏过头凝望着手臂上的白色海东青,眨了眨眼睛,专注道:“阿鹘,又只剩下我们俩了,你陪我一起去找天一神水吧!”
她本是想直接从无花手里取得天一神水,不料短短一炷香内陡生异变,无花身死,神水被夺。不知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随着无花死去,这一切的线索也就全断了。
如果那人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针对她,后面必定还会向她发难,只须耐心等待,他肯定会自投罗网。但方思阮却是等不起了,她手上配的药是有时效的,必须尽快找到这一味药引。
天一神水是神水宫的宝物,看来她还是不得不走上这一趟。
神水宫位于长白山天池,方思阮褪去伪装,一路向北赶去。
自她成了西夏公主之后,从未一个人赶过路,有些新奇,一路走来只见群峦连绵不绝,叠叠翠翠相接蓝天,说不尽的美丽。
阿鹘饿时自会捕食猎物,一人一隼相伴,日子也并不寂寞,如此便过了五六天,一条宽阔无际的江水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鹘长啸着,展翅直愣愣地向前飞,直到飞越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江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奚枝没赶上来,又掉头飞了回去,立在她的肩头,望望澄净的江面,复瞧瞧她如雪的脸庞,焦躁地低下头扒着自己羽毛。
方思阮无奈地轻敲它的脑袋,踌躇间,遥遥传来一声呼唤,是从江面传来,她凝神望去,一艘小船驶来。
船近了,船夫撩起船帘往里一探,似是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从船篷中弯身走出了个妇人,布衣青钗,容貌却清雅秀丽,语调温温柔柔,让人心生亲近之情:“姑娘,你是要渡江吗?我们正好搭你一程。”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阿鹘停在她肩头,跟她一同上了船,省了这一段飞行。
方思阮与妇人相对而坐,船里空间狭小,膝盖相抵着。这江宽阔非凡,划船渡江得有一会儿。妇人掀帘叮嘱着丈夫划得稳些,船夫却望着她,笑道:“窈娘,给我唱一支曲吧,我力气也足些。”
“哪有你这样的,我不唱你便没有力气划船了吗?”窈娘嘴上埋怨着,眼中却含着笑意,放下了帘子清唱起来。
“启船喽,都坐稳了。”船夫乐呵呵地喊了一声,船桨推开江水,泛起层层波浪,小船行驶起来,一座座青山也被抛在了身后。
窈娘唱起一首曲子,她的声音清丽缠绵,却又带着不知名的凄苦愁绪。
天色渐暮,遥遥相望河岸,渐行渐远,只余月光辉映着水面,波光嶙峋。方思阮不由侧耳细听,始觉这份悲苦是浸在这首词的每一个字中,密不可分。
她听着入了神,连歌声停了也没发觉。还是窈娘先开了口:“姑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方思阮怅惘地回过神:“我要去长白山。”
窈娘微微一怔,有些担忧道:“那里金人出没,倒是不怎么安全。”
两人聊着天,谈话间不知不觉,小船靠了岸。
“对了。”窈娘突然握了握方思阮的手,从船座底下夹层中取出了一顶帷帽递给了她,“这只帷帽送给你,一个人行走在外,也可以遮遮风雨。”
她这是担忧方思阮容貌出众,独自一个人在路上遇见坏人。
窈娘依旧温柔地笑着,如同刚才在江河的另一岸招呼她时那般。方思阮心头触动,已不能只将她当做过路人,沉默了片刻,接过帷帽:“姐姐,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薛,唤作窈娘。”
这对夫妻不肯收她钱,方思阮只好偷偷在船座下留下了银子,下了船,继续往北方赶去。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暮色苍茫,山林间黑黝黝的一片。忽地,身后火光映天,天际燃烧得红通通的一片。
方思阮忽地神色一变,调转过头,往江边奔去。她到达时岸边时已晚了一步,地面上躺着五六具尸体,俱是粗莽大汉。窈娘夫妻正不停地向着身前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磕头道着谢。
江中的那一只小船已被火吞噬,水贼不止抢掠,还想要杀人烧船,万幸有人相救。
那男子听到声响向她望来,只见他斗篷里头穿着一身银色盔甲,手中长剑不断地滴着血。
他倏地收回剑,走到方思阮身前跪下,一字一句道:“公主,属下来迟。”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似被火燎伤过喉咙,语调咬字十分拗口,带着一股异域的口音。
西夏人说汉话说不好时,就是这种腔调。
方思阮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西夏武士浑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面上都蒙着一条黑布,只露出一双漂亮漆黑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挑,只可惜他的眼里却是一片荒漠,任是风流也变作了冷峻。
她的眼眸里有着淡淡的怀疑:“我以前从未在西夏一品堂里见过你。”
那作西夏武士模样打扮的男人回道:“我半年前刚进的西夏一品堂,那时公主已经离开了西夏。”说罢,他又从袖中掏出一支精巧的银色袖箭递给她。
方思阮伸手接过,仔细端详,剑尾上刻着一匹小小的奔马,雕工精细,确是西夏一品堂的记号。她神色微微一动,忽然抬头望向他,以西夏语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条黑巾底下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李延宗。”
自那一日起,李延宗就一直跟在了她的身后。
为了尽快到达神水宫,这一路上方思阮都是抄近道,远离城池人烟,往往都是露宿野外。
又是一日清晨,她从微熹的日光中醒过来,林间丝丝缕缕薄雾缭绕在裙边,方思阮眨了眨有些迷蒙的双眼,远处青山妩媚,落入朦胧视线里,她转动了下眼珠,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有一道目光如实质般沉甸甸落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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