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方思阮知道这个蓝衫男人是楚留香,但依旧很难将自己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每每望着他的脸,花满楼的身影就不断在她的眼前浮现。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他。
他们一起重新进到姑苏城,等候黑珍珠的出现。
“如果有人告诉你的朋友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方思阮撑起脑袋,凝注着他的脸,目光少有的认真,带着丝缠绵的意味,“你会去揭穿他吗?”
他方才跟她说起丐帮的南宫灵和少林寺的无花大师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楚留香原本是望着她的,但闻言却骤然阖上了双眸。
方思阮温柔的视线轻柔地落在他脸上,似问非问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她的眸光轻飘飘的,像是在透过他去瞧另一个人。
楚留香苦笑,又睁开眼,如豆般的烛火轻轻一跳,将熄未熄,她娇艳的面容映照在融融橘光之下,昳丽动人。
他缓缓道:“在下不过也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他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目光所吸引,蕴含着柔情、怀恋,仿佛......仿佛他就是她的心头挚爱......
难道他们之前认识?
楚留香的心头掠过淡淡的疑问。
这话花满楼也说过。
在这死寂的夜里,那种感觉又来了,方思阮麻木木的心间涌出一点儿酸涩,就像是用盐水洗涤伤口,涓涓细流将这种痛苦的滋味硬生生地拉长了。
楚留香瞧见她凄清的脸色,心中泛起怜惜。
方思阮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呼吸间满是郁金花的花香,从楚留香身上传来的。
七童也在百花楼中种了好几株郁金香,有一段时间内,每次他侍候完他的花花草草,身上总沾染着郁金花香,她就扑进他的怀里,在他身上轻嗅着。
她别过脸,有些难以忍受蹙起了眉,面色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但那郁金花香依旧无处不在,轻飘飘的香气落下,花草的枝枝蔓蔓将她紧紧地缠绕住,越来越紧,窒息感笼罩住她,难以逃脱。
她的眼皮微微轻颤着,心神俱痛。
他不是花满楼。
可是......他又为什么不能是呢?
星光微闪,冷风飕飕,一柄长剑划过层层帘幔向着他的背脊刺来,厢房内破空而出一道窒息的杀意,足够使任何人毛骨悚然。
楚留香脸上的微笑不减分毫,原本轻轻搭在方思阮雪颊的手背滑向她的脑后,抓住了锦被的一角,倏然抽出,他从床榻之上翻身跃起,甩被而来。那条平平无奇的锦被在他手中瞬间化作武器紧紧包裹住了那柄长剑。
昏暗的厢房内,一道修长的黑影立于楚留香的身前。
两人僵持,互相使着内劲,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貌,但楚留香依旧感受到了对方磅礴的怒意和凛然的杀意。
忽地,剑尖微颤,发出嗡嗡轰鸣,黑影人持剑左右行云流水般地划去,丝绸绽裂,棉絮如雪般霎时间漫天飞扬,缓缓飘落在屋内的各个角落。
楚留香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好剑法!”说罢,他又轻轻的“咦”了一声,似乎从这熟悉的剑法中认出黑影是谁。但对方却似发了狂,长剑招招连绵不绝,只刺向楚留香要穴,欲置他于死地。
楚留香只能身形灵动地跳跃躲避着,同时使出一招留香掌,拍向那柄长剑。
“慕容家剑法!你是......”说话间雪白的剑光骤然照亮了双方的面容,那黑影人身着一袭淡黄衣衫,肤色白皙,面容清俊文雅,楚留香开口道,“姑苏慕容复。”
慕容复也从方才他使出的一掌当中认出他的身份。这一掌倚靠的是绝顶的轻功,他才能在快速移动跳跃躲过攻击的同时打出这一掌。而江湖之中唯有一人才能拥有如此高的轻功。
他冷冷道:“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1]。楚留香你在京城从金伴花手上偷走了白玉美人,官府正到处通缉着你。你不夹着尾巴藏好,反而来我姑苏撒野。别人都说你是 ' 强盗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2] ',我看这句话得反一反才是,你分明就是 ' 佳公子中的流氓 ' 。”
楚留香到达姑苏不过才三日,这三日里,他一直在追查秋灵素的下落,扪心自问,绝未得罪过慕容复,更遑论从慕容复的招式来看,他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这究竟是为什么?
秋灵素隐身在姑苏能够没有旁人打搅,必然是有人在背后为她扫清了障碍。她给四人的心中写道自己遇到了危险,慕容氏是姑苏一带最大的势力,莫非沙漠之王扎木合等四人的死与慕容复有关?
楚留香思索着,面上露出个淡笑,道:“慕容公子何出此......”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他就忽地想起一个人,一个被他遗漏的人。
而那人已从床榻之上下来,楚留香的眼角余光中出现了一抹艳光,她踩着绣鞋走过来,依到了他的身侧。
这蕴含着杀意的房中倏然间涌现一抹柔软潋滟的春光,令这拔刃张弩的氛围为之一松。
果然,慕容复在看到她之时,双眉紧皱,神情变得很紧张,急促地问道:“明昭,他可有欺负你?”他的眼睛再看向楚留香之时,顿时又充满了刻骨的敌意。
楚留香神色微微一动,慕容,慕容,回响起那夜和方姑娘同行的黑衣少年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不是姓慕容。
明昭......
慕容复称她明昭......
一个猜想如电般在楚留香脑中一闪而过,骤然刺破漆黑的夜幕,乍暗还明。
她根本就不叫方思阮,而是李明昭,是西夏的明昭公主,姑苏慕容复的夫人。
这也就难怪慕容复对他视如寇仇,试问天下哪一个男子在见到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一起躺在一张床上之时会毫无反应?
哪怕他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做,但同榻而眠本就是一件极为暧昧的事情。更何况,若是慕容复再晚来一会儿,他也不能确保自己最后是否能够把持得住。
楚留香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此时此刻,他竟也不知改如何同慕容复去解释。他为人纵然风流不羁,但还不至于去觊觎别人的妻子。
方思阮此刻微微倚靠在他身侧,敛起眼中神色。
她和楚留香的衣袂相接,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慕容复的双眉几乎瞬间紧紧地蹙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极其难以忍受的声音。
“明昭,你过来,我带你回家。”慕容复朝方思阮伸出了手,他对两人之间的亲密姿态视若未见。
听到“家”这一字眼,方思阮的神情松动,眼眸柔软如水地望向他,微微一笑,轻柔道:“好,我们一起回家......”
楚留香只感到腰后一阵酥麻,睁大眼,向后不可置信地望去,只道了一个字“你......”而后便身体一软,眼前一片的黑暗,意识彻底消失之际,他依旧能感受她温柔无比的眸光。
方思阮收回手指,从身后稳稳地接住了他,凝视着怀里楚留香安静的面容。
“明昭......”慕容复惊诧不已,一时不知心中产生的此种情绪是因为骤然知道她原来会武功,还是因为她轻而易举地就点住了名动天下的盗帅楚留香,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但她既然一直隐瞒着自己会武的事情,定有她自己的原因。他们是夫妻,她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
慕容复问道:“你捉住楚留香是要做什么?”
方思阮朝他淡淡睇去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又专注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楚留香,嫣然一笑回道:“他不是楚留香,他是我的七童。”
第102章 一只小天龙(17)
楚留香半阖着眼,浑身无力地倚靠在床架上,身后垫着柔软的锦垫,屋中央香炉里像是裹着银纱,似在云海里翻腾,散发着出阵阵药香。
纱帘微微一晃,从里头探出只雪白皓腕,撩起帘帐,随后一抹袅娜人影自里走出,珠玉钉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知道是她来了。
在这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里,他早已经习惯了她的脚步、她柔软的手以及她轻柔的呼吸。
床褥微微一沉,香风袭来,楚留香感到身边坐下了个人,他动了动嘴唇:“今天已是第五日了?”
似乎是被卧房内沉闷的药味熏到了,方思阮微微蹙了下眉,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自顾自道:“七童,该喝药了。”
调羹舀了一勺棕褐色的药汁递到了楚留香的唇边,未及咽喉,已品出苦涩滋味,他抿唇不动,这普普通通的一碗药却能够使得他在日复一日中渐渐失去光明。
但她柔腻的音调陡然间冰冷刺骨,“你知道的,我是不想伤害到你。”
苦涩的汁液已经透过唇隙渗了进去,任楚留香推拒也无济于事,他知道,她有千百种方法能使他喝了这碗药。
他没有再拒绝。
一勺,又一勺,直至喂他吃完药后,方思阮又用丝帕擦了擦他唇角残留的褐色药液。
做完一切后,她才趴上他的肩头,抽出一缕他披散在肩头的黑发缠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
这时候,她也会给他一些甜头尝尝,丝毫不在意他会说起一些扫兴的话。
“你最近好像瘦了些?”方思阮又摸了摸他被囚几日显得有些消瘦的脸颊。
楚留香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因此,在他眼里的她也有些朦朦胧胧的,好像隔上了一层雾,又好似蒙上了一层面纱,但她的神情应当是担忧的。
他苦笑道:“公主......”
她立即插口道:“你应该叫我思阮。”
楚留香改了口:“思阮......”他顿了顿,而后又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这世界上若有两个人相貌一致,但性情完全不同,难道他们就能互相替代?”
在这五日里,他与这位明昭公主几乎是日夜相对,从她偶尔说出的一言半语中补全了事情的大概,她有一位与他相貌长得一模一样的情郎,但已不幸离世,所以她才会把他当作那人。
方思阮听他换了称呼很是满意,顺势往下一躺,直接躺在了他的大腿上,楚留香下意识地去扶她的肩,等手里触及那软玉温香方一怔。
但方思阮已经虚虚地抱住了那只手臂,头枕在上面,仰头微微笑道:“你那么的聪明,怎么会不知我的用意。”
她是要他从今以后一言一行都学着那人,永远都陪伴在她的身边。
她说这话虽笑着,但楚留香却从她的眼中瞧出一丝虚无的冷漠,而她对他显露出的温柔也不过忧郁融化成的。
楚留香很难不被她吸引,即便是自己处在这种境况之下,依旧会被她昙花一现的真情所触动。
哪怕方思阮将他捉来囚禁在别院,喂他药要弄瞎了他,在他看来,她也不过只是个痛失所爱的可怜女子,他无法因此而去仇恨她。
和她相处的时候,时间有一种奇异的停滞感,楚留香也觉得有些怪异,他下意识地有些抗拒这种令他寝食难安的感觉。
这种情感很危险,会消磨他的意志,会令他在这日渐一日的沉沦下去。
楚留香抗拒着,终于忍不住道:“斯人已逝,公主又何必沉溺于过往的那些回忆之中呢?”
方思阮原本柔和的眉眼瞬间冷凝下来,扯了扯唇角:“七童,你在说些什么胡话,你不是好好地在我眼前吗?我知道你是介意我和那慕容复成了婚?你放心,我今后就只有你一个人。”
她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袖中一条靛蓝色菱纹的小蛇嘶嘶钻出,沿着他的衣襟蜿蜒向上,冰冷地亲吻上他的脸颊。
楚留香打了个冷颤。
“小青,你又不乖了。”方思阮点了点了这条靛蓝小蛇的脑袋,这条格灵蛇仿佛认了主,一路从丐帮跟随她而来,感受到她波动的情绪才爬出了恐吓楚留香,听了这话后又缩回了她的袖中。
温存过后,方思阮从他怀里爬起道:“我要出去几日。”
楚留香下意识地问:“你要去哪里?”
话出口才意识到倒好像自己在舍不得她似的,楚留香朝她脸上看去,她果然也是这么想的,微挑眉,眼向她睨来,像只懒洋洋且得寸进尺的猫儿长牙舞爪地试探着他。
楚留香的心一跳,他又闭上了眼。
方思阮在他微微翘起的唇角上亲了一下:“等我再去寻样宝贝,我这药就大功完成了。以后......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这段时间我会让卫慕好好照顾你的。”
距离那夜过去已有五日,方思阮重新回到和他初遇乌衣庵,埋了庵里的两具尸体,就此住下。
至于慕容复,他大概是真的被她的大胆行径气到了,那夜负气离开,独自回到了参合庄,再也没有来见她。
就是不知他对卫慕復说了些什么,卫慕復倒是寻了过来,也跟着她在乌衣庵住了下来。
有了他,方思阮也好放心地离开了。
这几日,她已将药配齐,唯独就差了那么一副最为重要的引子—天一神水。
这天一神水虽是能令人致命的毒药,但用得好了,也是一味药。
它一滴既能重达三百斤,撑动筋脉,只要把握好量,就能催动筋骨长开。到时再把她配好的药喂童姥服下,两者相辅相成,就能使得童姥的身体重新长大。
为了这一副引子,方思阮还得去丐帮走上一遭。
任慈因天一神水而死,死在南宫灵和无花的手上,那他们的手上一定还有天一神水。她也就不用舍近求远再去那神水宫跑一趟。
方思阮那日杀了白玉魔,又将他的尸体推入池塘,本是想着以捉弄一下无花和南宫灵,他们不是将任慈的尸首推入池塘,那她就李代桃僵,等后面他们捞起来,却发现不是任慈的尸首,那场面定然十分精彩。
阴差阳错之下,她这一次倒是可以利用起白玉魔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丐帮之中。
方思阮当机立断,易容成白玉魔,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到丐帮。别院里的丐帮弟子寥寥无几,也不见无花和南宫灵。
方思阮行走在花园里,隔着嶙峋的石山忽地有两道声音传来过来。
其中一人抱怨道:“乔帮主竟然出动了那么多人出去找那慕容夫人的下落,连那慕容复自己不过也只是装模做样地找了几日就不管了,我们又何必管这闲事。说起来,那慕容复可真够无情的,那日在我们这里倒是表现得一副深情的模样。”
方思阮听着神色一动,乔峰已经来了......
就在这时,另一人道:“你有所不知,那位慕容夫人可是西夏的公主。这成婚一年都不到人就在姑苏失踪,他怕是不好跟西夏交待,所以才做做样子。”
方思阮重重地咳了几声。
“什么人?”那两个丐帮弟子循声走来,待看到是白玉魔才卸下了防备,眉头一松,恭敬道:“原来是白大哥,有几日没见到您了,您回来得正好。”
白玉魔重新回到丐帮之后身份尴尬,论资排辈他属任慈一代,但他又是被驱逐出去后重新回来的,辈分难定,众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只是后来他受南宫灵器重,连带着南宫灵手下众人对他多有敬重,索性称他一声“白大哥”了。
方思阮淡淡问道:“此话何讲?”
一人讪讪一笑道:“南宫公子前去接马夫人了,原本右院是最为合适的。但您老的格灵蛇还一直在其中的一间房中,担忧惊吓到马夫人,南宫公子就让我们前去收拾出左院。”
另一个丐帮弟子立即吹捧道:“格灵蛇剧毒无比,只听您的驱使,我们谁也不敢上前惊扰它们。”
“这又何妨?我这就去将蛇收回。马夫人还住右院就是了。”方思阮粗着嗓子,模仿着白玉魔的口气,疑惑地问道:“这马夫人是......”
那人立即回答道:“是马副帮主的夫人。”
马副帮主......马大元......
方思阮在脑中过了一遍,顷刻就想起了这人早就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的独门武功之下,所以才被丐帮怀疑是被慕容复的“斗转星移”杀死的。
当初乔峰到西夏就是为了找慕容复问情这桩事,南宫灵接马大元的夫人前来做甚么?
在淡淡的疑问中,这两个丐帮弟子带领着方思阮重新回到了之前关押她的房里。
推门而入,那群色彩斑斓的毒蛇此刻怏怏地趴伏在地,萎靡不振,方思阮扫了一眼就立即皱起了眉,问道:“我的格灵蛇这么少了这么多?”
她记得那夜至少有上百条蛇盘踞在屋里,短短五日过去,怎么就只剩下了三四十条了?
那丐帮弟子怕白玉魔动怒,立即解释道:“是乔帮主养的一只海东青吃的。五日前,乔帮主率人前来,还带来了一只通身白色的海东青。这只海东青不知怎么回事不但不怕格灵蛇的毒液,还甚爱吃它们......乔帮主极爱这只海东青,是以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任它前来抓蛇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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