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人死了那么多年连灰都没了,照片却能留好多年。”
“所以,来拍照吧,诸星。”
她站在那树樱花下,眼睛亮亮的,唇也跟着扬起,白皙的皮肤在光影的映照下,像是在发光。
“死了之后还能留好多年呢。”
她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把拍立得中洗出来的照片放到他手上,一直热乎乎的手前所未有的冰冷。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还未看到的时候,悄然间改变了,而他却丝毫无法反抗,或许该称之为命运。
赤井秀一低下头,看着那张拍立得相纸,照片中的自己皱着眉,一副多疑的样子。
“来,笑笑,我们拍个合照!”
她把手臂搭到他肩膀上,一只手比划剪刀手,一只手则负责按下快门。
“咔嚓!”
新的相纸冒着热气和油墨味儿,新鲜出炉。
他凑过去看,发现他还是皱眉了的,与旁边笑得灿烂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想要再拍一张新的,就没有那个机会了,某个喜新厌旧且三分钟热度的家伙,把拍立得随手一扔,玩别的去了。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在触摸到相纸的边角处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那上面似乎写着什么东西,有些凹凸不平。
他将相纸翻过来,看到了两行字。
「玛莲娜 诸星大,摄于华盛顿大学」
「ps:你笑得太严肃,多练习一下吧!」
上面还画了个奸笑着的小笑脸。
赤井秀一突然想起了那个拥抱。
那个在鲜红的月亮与霓虹光影下的拥抱。
她把头埋到他肩膀上,闷闷的说:【感受着另一个人的孤独,你好像就没有那么孤独了。】
不远处,姑娘哼着歌,裙摆被微风吹拂着摇摆。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已经显示发送了的短信中,写着:
【证人保护计划中再加个新人。以及,帮我转告拉尔教官,我需要一个欧洲刑警组织的新身份,姓名不变,越快越好。】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您稍后再拨……”
昏暗的室内,如月枫坐在床上,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
白兰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之前扭伤的地方还没有好,毕竟回到家也才刚刚过了一天,哪能好那么快。
她抬起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小腿,皮肤下传来了隐约的胀痛感。
从车祸后醒来的时候,她身上也是这种感觉。
胀痛,酸痒,细细密密的如同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把她当做大型储备粮咬来咬去。
但她身体恢复的一向很快,走路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如月枫从床上翻身下来,脚在触地的那一瞬间,传来了一股刺痛,使得她眉毛一下子皱在了一起。
小美人鱼拥有了双腿上岸时的疼痛,大约也就是这样。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您稍后再拨……”
她再次拨打白兰的电话,却还是没有被接起来。
“哗啦!”
清晨带着些许冰凉的水,从水龙头中流出来,而后被她用双手掬起来,拍在脸上,清醒效果一流。
她抬起头,于镜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眸光阴沉。
“叮铃铃~”
如月枫从通讯录中调出另一个号码,拨打过去。
“喂?枫小姐,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带着些疑惑的声音,在电话的彼端响起,是尤尼。
如月枫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语气却放缓了些,说道:“尤尼,你知道白兰最近做什么去了吗?我有事要找他。”
她打过去电话的时间,大概正是学生们的课间时间,能够听到背景有些嘈杂的声音,在说什么工藤同学怎么又请假去破案了。
“……白兰先生的话,应该还在非洲考察吧,我也打不通他的电话。”
尤尼犹豫了一下,如是说道。
如月枫连辨认都不需要辨认,便知道,她所说的这句话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假话。
她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脚面,光脚踩在地上比穿着鞋要舒服上一点,“是吗,连你也打不通啊。”
尤尼嗯了一声,接着问道:“是出什么事情了吗?若是枫小姐那里打不通的话,我这边也可以多尝试一……”
“不用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如月枫看向窗外,从昨天开始下的雨到现在都还没有停,“我只是有点想他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她的答案,尤尼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啊,原来是这样。”
“如果我打通白兰先生的电话的话,我会帮枫小姐转达的。”
她说道,为这通电话做了个结尾。
如月枫将手机放到桌子上,将挂在门口处的大衣重新披到自己身上,左边手伸完伸右边手,向外走。
这通电话,怕是永远要接不起来了吧。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那个昏迷时所做的怪梦,身披黑羽的白兰静静的沉睡,如同死了一般的安静。
“呼——”
她仰起头,呼出一口气,下雨时气温变得有些低,使得呼出来的气都变成了白雾,隐没在了风中,然后拦下了一趟出租车。
“去铁路站。”
她坐进出租车的后座,对着司机说道。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如同大豆似的雨滴击打在玻璃窗户上,雨刮一刻不停的工作着。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
如月枫挑起了唇角。
适合挖坟的好天气。
雨这般的大,足够将一切都掩埋。
“叮铃~”
松田阵平站在门前,按着门铃,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熟悉的动静传来。
这是还在睡觉?
不对劲,他掐准了她应该会睡懒觉,所以特意下午才来的,都这个点了,怎么着都应该醒了才是。
本来她一天就吃一顿饭已经够让人火大了,要是连这顿饭都不吃……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从西服外套里面掏出手机来,按下那段熟得不能再熟的电话号码。
“嘟嘟。”
电话在响到第三声的时候被人接了起来。
“喂。”
有些嘈杂的背景音中,她的声音有气无力。
松田阵平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此人现在并不在家中。
受着伤还到处乱跑?嫌自己痛得还不够重是吧?!
“你在哪里?”
他的语气因为担心熊孩子(?),而有些不好。
电话的对面,那人轻笑了一声,带着些无奈,“干嘛呀,你要来找我?来给我当拐棍吗。”
“……知道自己腿不好,还乱跑?”
松田阵平有些烦躁的将手伸进外套里面,下意识的想要拿出烟盒来,却在此刻才意识到自己都戒了有一段时间了。
一般情况下,他其实还真想不起来要抽烟的事情,最多在同事聚众抽烟的时候会想起来。
但一涉及到她,一涉及到那些令人忍不住担心的事情时,那种担心的情绪就会漫上心头,冲刷海滩留下烦躁。
可是她却安然无事,仿佛引得他烦躁不已的人不是她似的。
“松田阵平。”
她在电话中叫到他的名字,语气与以往不太相似,带着些淡漠,说道:“你不要管我了。”
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嘟嘟。”
只留下他还贴在耳边的电话中,传来了阵阵的忙音。
……哈?
哈???!
他站在原地,额角上蹦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青筋,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把手机摔到地上去。
什么叫,不要再管她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雨水味夹在楼道的灰尘味中,有些凉。
说实话,他真被气到了。
就是那种,你收养了一只猫,好心好意好好的喂养它,结果刚一带出门去,还没来得及栓绳,猫就跑得没影了的感觉。
但生气之余,却还是忍不住的担心。
“喂,宫本吗?帮我查一下一个人的乘坐车次……”
“姐姐,你也是来京都旅游的吗?”
坐在过道旁的小朋友,看着如月枫放在脚边上的那个大大的插着把工兵铲的背包,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从她上车的时候就一直盯着那东西看,直到她快下车的时候,才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她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他在向她搭话,偏过头去,温和的笑了笑,“是啊,你也是来旅游的?”
小孩点了点头,语气中是遮掩不住的雀跃。
“去踏春!虽然说京都这边的枫林要到秋天才会全红,但现在春天过来,已经有好多花盛开了!”
如月枫了然,“赏花啊,京都这边好像有什么花谷来着……”
不过她对这里完全不熟,只知道‘父母’的坟墓在京都的公墓里。
小孩是种猴子转世的小东西,根本坐不住,上蹿下跳的,用手指着她的背包问她:
“姐姐背着这个大铲子是要做什么?不可以采花的,要是人人都采花的话,后面的人就没得看了。”
做什么啊。
但这种回答对于一个可爱的小孩来说,还是有些过于超前了。
如月枫用脚将背包往里移了移,脸上的笑容不变,“不是,我不是去挖花的,是去挖野菜的。”
“野菜?”
小孩的表情有些懵,“那是什么?原来菜还有野生的吗?”
她被他的答案逗笑了,“野菜,嗯,就是野生的菜啊!算是春游的附带项目吧,和大自然亲密接触陶冶情操什么的。”
小孩看上去还是没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个缺了门牙的笑来,有着小孩子特有的淳朴,可爱。
“我也喜欢和大自然接触!帮着奶奶收麦子的时候,麦子好香好香……”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过了一会儿,广播声响起,下一站京都。
“到站了。”
如月枫将包从地上拎起来,然后甩到背上,用手将那支铲子往下压了压,“你们是要去哪边?”
“岚山!”
小孩开心的答道,又为接下来的分别而有些不舍,说道:“姐姐要去哪里?”
如月枫将视线转移到自己的手机上,答道:
“金阁寺。”
人活在世上,总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去做的。
如月枫背着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双肩包,顺着手机上的卫星导航往山上走。
说来也奇怪,明明长野和京都也就隔了6个小时的车程,那边阴云密布雨下个不停,这边倒是太阳高照,阳光晒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风将这片枫树林吹成了海洋,不时能够听到鸟雀的啾啾声。
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染成了黑色的部分有些微微的烫。
黑色吸热真是诚不欺我……
她为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笑了,摇了摇头,继续向上走着。
如月夫妻所葬着的地方,距离金阁寺不算很远,站在山顶上望过去,能够看到金阁寺的屋顶,那只展翅飞翔的火凤凰。
金阁寺曾经被僧人的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后来又重建回来,更有三岛由纪夫为它所写就的小说《金阁寺》,使得这里一跃成为了京都必去的风景名胜。
但活人的欢喜,与死人并无关系。
死了之后,人间就算发生了再多的事情,地下的人都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
如月枫垂眸注视着面前的两块墓碑,上面是她户口本上象征着她父母的两个人的照片。
父亲的眉毛和鼻梁,母亲的眼睛与嘴巴,拼凑起来,便是她。
但她不管是刚出车祸醒来的那段时间,还是在现在,都对此毫无感觉。
【你母亲海伦娜,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们你的生父到底是谁,坚持着要回意大利把你生下来。】
【那段时间,她总是念叨着,说要回西西里去,那是家。】
【她是个孤儿,她太想要个家人了,你的出现对于她来说是天降的奇迹……】
艾伯特教授的话语,不时的于她的耳边响起。
“砰!”
如月枫将铲子狠狠地插进了面前的土堆中。
铲子的铁面与石头之间发生了碰撞,听上去有些刺耳。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枫酱可以获得幸福。】
白发青年站在风中,对着她笑,看上去比起最甜的棉花糖还要甜上几分。
【因为我呀,是为了让枫酱幸福,才会来到这个世界的。】
“砰!”
铁铲一下又一下的,将那些被压实了的土掀出去,露出了下面白色的石质盒子。
如月枫向来是那种做好了决定,就不会更改和犹豫的人。
她完全不嫌弃那些土的脏,径直将那只盒子拿了出来。
会是骨灰,还是什么的吗。
她垂下眼睛,打开了面前的盒子。
然后,忍不住的露出了一声笑来,“哈。”
紧接着,那笑声全然控制不住的,从她的嗓子中涌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
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在挖完坟之后,如月枫又一铲一铲的把土重新平回去。
除了那个石头材质的小盒子自己留着以外,全都恢复了原状,还把带着的背包给丢进去毁尸灭迹。
“砰!”
她放任铁铲歪倒掉落在一边,垂眸注视着那两张虚假的照片,满眼漠然。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名为‘如月由贵’和‘如月利央’的夫妻俩,他们的坟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么,作为如月枫而存在着的她,又是什么东西呢?
假如海伦娜真的是她的母亲的话,那又是什么人编纂出来并不存在的如月夫妇作为她的父母,还把她搞失忆了。
不对,假如她并不是失忆,而是本来就没有这段记忆……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电影里的主角至少还有个需要他实现的目标,那她又有什么?
她有什么值得人去惦念的,至于这么大费周折吗。
啊,好累。
刚刚刨坟刨得有些太用力了,手好像被磨起泡来了,腿也好疼。
肾上腺素上头的那股劲过去了之后,身体上留下来的毛病一下子就都反噬了。
哎,哎呀,怎么这样。
说起来,这个点了,从山上再下去还要找到借宿的旅馆,好麻烦啊。
如月枫仰着脸躺在恢复原状的坟上,摊开双臂,呈现一个大字型的样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山岗上的风不算大,但现在还没有进入夏日,所以吹在人的皮肤上,还是有些冷。
成片成片的枫树,在这风的吹拂下哗啦啦的响着,落日余晖照得山下的金阁寺沐浴在金光之下,凤凰展翅欲飞。
在确认了某些事情之后,原本还有些担心的心一下子便松了下来。
人就是这么一种生物啊,担心的事情没出结果之前,会不停的担心,而等到出了结果之后,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挺好的。
终于可以不顾忌……了。
她将手挡在自己的眼前,唇边无法控制的泄出了一声笑来,“呵呵……哈哈哈哈哈!”
无法形容的喜悦于她的胸腔中弹奏着奏鸣曲,而在这缓慢的音乐声中,她慢慢的步入了沉睡。
自然也没有听到,被随手都在坟包一边的手机,正在以5分钟一次的频率,响起铃声。
混蛋,混蛋,混蛋!
松田阵平看着自己手中的手机,上面显示着第五十二个未被接起的电话,面色黑如锅底。
【她先是在长野搭乘信浓JR特快到达名古屋,然后从名古屋换乘东海道新干线抵达京都,最后转乘巴士去到了金阁寺下车。】
宫本由美将查出来的行程告知他,最后好奇的问道:【如月这是回家祭祖去了?金阁寺附近有个公墓,她的父母就埋在那里。】
他哪知道。
他就是个被挂了电话,还让不要插手人家事情的普通朋友(重音)。
到底在想什么啊,那家伙。
松田阵平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在广播声中站起身来,走向出口的位置。
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的想,她最好是能藏到天涯海角去,可别让他给逮着了。
万一让他给逮着了,绝对,绝对要——!
……好像他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松田阵平悲哀的想到。
正如她自己所言,他对于她而言,就是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而不是恋人,自然也没有什么管得宽的权利。
可他就是担心她,这又能怎么办?
思绪要是能够控制得住的话,这世上就不存在那么多干了之后又后悔的事情了。
他站在车门前,看着玻璃外慢慢变得清晰的车站下车点,不自觉的为她开脱起来。
如月枫一般来说不会做什么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她这次突然跑去公墓也肯定是事出有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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