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吵吵嚷嚷的。
柊与理听到有同一个社团的同学呼喊着结伴离去,可她的同桌却没有立刻离开的迹象。
不仅没有立刻离开,他还转过身正对着柊与理,当着她的面脱下制服外套,松开衬衫的袖扣,折起衣袖。
柊与理:“……?”
她眨着眼,有些茫然地望着同桌的一举一动。
不过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柊与理第一次看见同桌只穿衬衫的模样。
少年的体格并不单薄,宽肩窄腰,手臂修长。
是那种典型的、最容易为人称道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他慢条斯理地叠起衣袖,逐渐露出在外的肌肤是健康的白,手臂的线条也同样明晰流畅。
“教你一招。”
他朝柊与理挑了下眉,神色里却没有平常的得意与笑,反倒十分认真。
于是柊与理没再继续欣赏同桌矫健漂亮的体格。
她坐直身子,学着他的模样挽起衣袖。
手臂内侧的红肿和血点还在,看上去依旧有些惨不忍睹。
“按这里和这里,能让手臂轻松一些。”
迹部将自己的拇指摁在手臂上,示意出具体可以按摩放松的位置。
柊与理看他示范一遍就立刻找准了地方。
她自己试着摁了摁,发现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
柊与理:哇……
虽然她知道肯定有对应的穴位和位置可以放松身体,但从前她最多只是热敷,或者跟着妈妈去做按摩理疗。
被人这么具体细致地教授相关的体育保健方法还是第一次。
有个知识经验丰富的同桌可真好啊!
柊与理又一次真情实意地感受到了同桌的益处。
虽然她从前每一次的道谢都很真诚,但这次的真诚却比以前还要再多不少,几乎与他帮她找到耳机的那次持平。
“迹部同学谢谢你!”
只说谢谢柊与理都感觉有点不够了。
她书包里还放着一瓶这个人之前给的药。
“啊嗯?”
她的同桌闻言,蓝灰色的眼睛眨了下,调笑般地问。
“真这么感谢我?”
他大概也听出了这次的不同。
柊与理:“?”
她点点头:“是啊。”
“那作为谢礼,再去医务室冰敷一次如何?”
他看着柊与理顿时呆住的脸,有点得意地眯了下眼,像是恶作剧成功那样。
“逗你的。不喜欢就不去了。”
他依然是笑着说的,说完也没将叠起的衣袖放下,起身将搭在椅背上的制服外套拎在手中。
“今天还去田径部吗?”迹部问。
柊与理:“去。”
然后补充到:“但是今天不跑步了。”
他听后轻轻“嗯”了一声,又对她说:“晚点再见。”
上周遗留的小组作业提纲还没讨论完,柊与理的日程本上还记着这件事。
她点点头,望着同桌离开,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书包。
之后柊与理去田径部跟监督老师请了假。
因为只是出于兴趣加入的普通部员,很轻松就得到了老师的批假。
“森见,你今天不跑步吗?”
穿过跑道的时候有部友跟她打了招呼。
柊与理跟她们说今天不跑了。
“诶?是哪里不舒服吗?”大家热心地凑过来。
“手臂有点痛。”
柊与理朝她们笑了下,然后就看见女孩们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满脸都是压不住的笑。
柊与理:“?”
见她神色莫名,女孩们连忙收拾了一下表情。
“哎呀!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就是就是,别累着了。”
“好森见,过两天再一起跑步,到时候我帮你计时!”
她们热切地摆摆手跟柊与理道别,像是比她自己还紧张她的手臂。
女孩们成群结队地离开,走远了才开始互相挽着手臂叽叽喳喳起来。
柊与理听见从她们飘来的几句什么“居然是真的”“他们两个到底谈没谈啊”“医务室”之类的话。
按照柊与理往常的经验,她认为自己的部友们大概是又在八卦学校里的谁和谁。
所幸柊与理对八卦一向不怎么热衷。
请完假回到教室,柊与理没想着做题,而是难得在学校就摸出了手机。
她扒拉了一下自己的人际关系网。
毫不意外地发现能让自己问出“怎么还人情”这种问题的人非常非常少。
而且由于时差,就算问了对面也不一定能立刻回复,但柊与理还是挨个给能让自己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发了消息。
随后不到两分钟她就收到了新消息。
柊与理好意外。首先在心里排除了回消息的人是北条,因为北条那边还是凌晨。
不过她也没多猜,解锁后径直点进新消息的提示。
[小光]:如果知道对方喜欢什么,回礼应该会有用。
柊与理盯着手机屏幕,眨了眨眼,心说送礼这个方法自己已经用过了。
她想问的是别的方法。
可转念一想,人情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那么好还的,小光的提议也的确是最符合常识且实用的方法。
[柊与理]:好哦,谢谢小光。
[柊与理]:话说小光你没在训练吗?
那边才九点多,应该是正在训练的时候吧?
柊与理就给三个人发了消息。
本来以为最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回复自己的是妈妈,结果没想到居然是小光。
[小光]:嗯。在体检。
[柊与理]:那你的眼镜度数涨了吗?
[小光]:来德国后涨了50度。
[小光]:是我大意了。
柊与理:“……”
几乎想象出了发小自省的模样。
当年她和小光两个人一起玩他的拼图,事实上柊与理其实才是那个玩得更狠时间更久的那个。
可她的视力却一直很好,反倒是玩得没她那么久的小光近视了……
后来柊与理还特意让爸爸查过文献读给自己听,说是就像有的人天生体质好,而有的差那样。
眼睛的眼肌调节能力也有好与不好之分。
而小光有点不幸的就是不太好的那类。
柊与理见状立马安慰到。
[柊与理]:这么多年只涨了50度已经很好了。
[柊与理]:350度也不算高的。
[小光]:嗯。我知道。
[小光]:新学年感觉怎么样?
[柊与理]:感觉很好。
[柊与理]:遇到了人特别特别好的同桌。
[柊与理]:说起来他也是打网球的。
[小光]:冰帝网球部的?
[小光]:是正选?
[柊与理]:是部长哦。
[柊与理]:他很厉害的!
向发小介绍起自己的同桌,柊与理莫名有点骄傲。
只是回过神后,她又有点莫名搞不懂自己在骄傲个什么劲。
厉害明明是同桌,又不是认识同桌的自己。
她却像是将这份并不算亲密的关系作为资本,跟别人吹嘘。
一种很肤浅又很不尊重人的行为。
想到这柊与理挠了挠脸颊,连忙跟发小转移话题。
[柊与理]:说起来,小光你以前是不是还跟冰帝比赛过?
然而这次对面没再像之前那样很快回复了。
应该是被人叫走了吧。
又等了五分钟,柊与理盯着黑掉的屏幕,将手机塞回了书包里。
她沉下心,继续和竞赛真题较劲。
在窗外的天空彻底昏暗之前,她的同桌回来了。
“迹部同学你今天好早。”
柊与理看了眼挂在黑板上的钟,才六点三十不到。
“嗯,首周过后学生会的事情会少一点。”
他随口解释着,身上照旧带着沐浴过的潮气。
柊与理本来打算屏住呼吸默默拉开距离,然而当同桌回到座位,她却发现上周那种好闻但会让自己打喷嚏的、有点重的沐浴露的味道,变成了另一种清新浅淡的气味。
柊与理:“……”
如果还要像这样写小组作业的话,那她希望以后同桌能一直用这个沐浴露。
柊与理默默祈祷着。
因为上周只剩了点收尾,所以今天在七点之前,柊与理就和同桌把剩下的小组作业提纲给整理了出来。
而只要有了提纲,就可以分头动工了。
柊与理好高兴。
她上了这么多年学,还从来没有哪次小组作业这么顺畅过。
有个好同桌真是太好了!!!
她又一次在心里大喊。
离开教室前,她负责关掉前排的灯,同桌负责关掉后排的灯。
关完柊与理站在前门等同桌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然后他们像上周那样一起从教室走去校门口。
路上,柊与理又把发小说过的话在心里反复思量了好几遍。
按照对方的喜好回礼。
然而这却把柊与理给难到了。
因为她除了知道同桌喜欢网球,喜欢小猫小狗,其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前者的用品是用得越习惯的越好,后者干脆是一条小生命,都不是能随随便便一拍脑袋就送的东西。
好在同桌就在身边。
抱着“反正才认识不久,不知道同桌喜欢什么也很正常”的心理,柊与理停住了脚步。
而见她忽然驻足在原地,她的同桌也随即侧过身。
“忘拿东西了?”
少年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侧脸被路灯的光描得微亮,仿佛宝钻的边棱。
太阳早已沉入了林立高楼的另一侧,只剩下人造的光源和染上凉意的晚风为剩下的学生送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垂暮给人的错觉,柊与理总感到同桌变得比白天在学校里的样子更加随性了一点。
他安静又耐心地站在原地。
似乎不管她的答案是“是”或“否”都不会有任何非议。
“迹部同学。”
柊与理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带走了。
“除了网球和小动物,你还有其他喜欢的吗?”
站在一步之外的少年手放在兜里,下颌微扬。
蓝灰色的眼睛在傍晚的暗光中变成了彻底的深色,似笑非笑地望着提问的人。
“但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因为……因为迹部同学你对我有点太好了。”
柊与理说完才感觉自己这句话听上去不够妥帖。
就仿佛她是在嫌弃迹部同学对自己那么好一样。
于是她又连忙解释道:“我是说, 这么久了好像只有迹部同学在帮我,但我什么也为迹部同学做过, 感觉很不好意思……”
远的不说,就说今天的。
同桌拉着她去冰敷、给她拿药、教她按摩,这些对于柊与理来说当然是很好的。
她手臂的红肿因为及时的处理而消除不少。
英语随堂测试结束之后到现在, 因为跟同桌学了放松肌肉的方法, 之前的不适也减缓了许多。
可为此付出了时间和精力的同桌,他又从柊与理这里得到了什么呢?
就只有一句有点心意, 但没任何实质意义的“谢谢”而已。
无论怎么看,他的付出和得到的回报,都很不对等。
甚至有种在占好心人便宜的感觉。
对此柊与理认为不行。
她势必不能让一个好人没有好报。
买谢礼给对方,虽然已经是柊与理之前用过的老办法, 可谁让柊与理和她的朋友都想不到其他偿还人情的方式呢……
总不能让她每天祈祷迹部同学也赶紧受个伤, 好方便自己能送药给他吧?
那就真的太缺德了。
然而同桌听柊与理解释完,却没有露出半点“付出得到了回报”的欣慰或者满足。
他稍稍将头侧了回去,没入夜色里的眼角和眉梢, 看起来比之前还更加冷峻了一些。
“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认为自己欠我的人情太多,该还了是吗?”
他的声音在风里,也听上去有点冷冷的。
无端端地透着点不高兴。
可柊与理根本不知道同桌在不高兴什么。
她完全没发现同桌不高兴了。
诚实地点头, 并认同了同桌对她这番言论的解读:“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
迹部景吾闻言又将视线侧了回去。
什么心思敏锐冷静沉着稳重。
他那些美好的品质都在这一刻化作了飞灰, 但又全在下一秒归复原位。
“……”
人不能, 更不可以,去跟一根木头较劲。
况且在木头的认知里, 每一棵树木之间都应该保持相对宽松且独立的空隙。
这就是木头的处世规则,也是她的示好方式。
她只是坦诚直率地、将她认为对大家都好的提议说了出来。
而不好的则是那个一瞬间被她气了个半死的人。
因为人总想着从木头这里得到些什么。
因为人不是真的模型和程序,不可能永远按照指定的公式运行下去。
于是人会在不经意之间松懈,继而站在某个不够妥帖的角度、去解读她的话语。
然后人又会被解读中,某一样不够积极、甚至有那么点消极的可能性击中。
并以此为基础,忍不住地继续猜想,她这样的行为是否意味着“我要还完人情然后跟你划清界限”,随之为此烦躁失控半秒。
而木头本木的脑子里,或许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划清界限”的概念。
一切都是人的假设。
一切都是嘴上说着只是想认识她,心里却克制不住地想要其他更多的东西的、人的假设。
所以都怪人不好。
木头没有任何不对。
木头只是觉得人对自己好,所以要把那份好还回去。
仅此而已。
柊与理听见自己的同桌低沉地叹了声气。
而这声音听上去,莫名的有那么一些些的落寞。
“迹部同学?”
柊与理仰着头,看着同桌,在想同桌是不是忽然感觉累了。
他每天那么忙,要处理的事情那么多,还要为了跟她一起写小组作业在学校留到这个时候。
“你累了吗?”她轻声地问。
“……有点。”
他说着,又开始不禁期待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是什么都不做?
还是催促他快点回去?
结果却都不是。
听他这么说,女孩翠色的眼睛忽的眨了眨。
她向他询问:“那我帮你一下?”
你打算怎么帮?
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应了一声。
旋即,站在身侧的女孩上前一步,垫着脚把手伸出。
发梢被蹭过。
那只拿过笔、筷子、刀叉、零食的手,摁在了他的颈后。
隔着衬衫有些厚度的衣领,那只手按捏着他的颈肌,但或许是怕力气不对,怕他感到不适,所以也没怎么用力,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倒更像是一种存在感极为明显的揉抚。
可其实她的手法就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子按照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给父母按摩的手法。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甚至还要跟着再多问一句:“会太用力吗?会不会痛呢?”
她自己也知道,在一个运动员面前,这种拙劣的手法完全不够看。
可还是出于关心,想要为对方做点什么。
傻女孩。
他看着那双翠色的眼睛,就说:“不痛。”
他想起撒谎的人真的要吞千针,又说:“你按得很好。”
虽然知道同桌大概率是在跟自己客气,但柊与理还是有点高兴。
她上一次帮人按摩后颈的对象还是妈妈来着。
然而妈妈的痒痒肉似乎就长在脖子上,每次柊与理一伸手过去她就咯咯笑地躲,然后就带着她一起去泡温泉做疗养。
不过由于身高差,以及不能像在家里给妈妈按摩那样有沙发靠着,所以柊与理不仅要垫着脚举着手,还得要倾斜着身体,与同桌之间保持足够的距离。
毕竟她也不能贴到别人身上。
然而这么做的后果便是不到两分钟,柊与理就累了。
她手酸腿酸,心说感觉同桌长这么高也不太好。
以及同桌还是没告诉她,他喜欢什么。
柊与理只能又问了一次。
——除了网球和小动物,还有其他喜欢的吗?
她省钱归省钱,但谢礼是属于不能省的必须支出的开销。
而这次同桌总算把答案给她了。
“有是有。但那不是东西,也买不到。”
他回答了,但又跟没回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