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委屈,这声陈述,听起来反倒有些像是在想要把人一起拖下水的状告。
“哪里受伤了?”医务老师丝毫不掩饰脸上灿烂的笑容问。
迹部没说话,因为柊与理比他紧张得多,已经替他把话说了。
“脑袋左边。”她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标明具体的地方,“好像也没砸到,是擦到了,但是很痛。”
“行吧我看看。”
医务老师笑着摸了摸迹部的头部左侧,却连半点的红肿凸起都没摸到。
说好的局部的软组织挫伤呢?
这不是根本没有吗!
他十分纳闷地盯着这位交道打得不多但认识的网球部部长,以及站在网球部部长身边的这个女孩看了会儿。
而见他沉默,女孩也没说话,只是悄悄凑了过来,学着他的手法,用手轻轻触碰少年的脑袋侧面那块“据说是被擦伤了”的区域。
碰之前她没有给出任何预兆,被冻得有点发白的冰凉指尖没入那片紫灰的发丝。
而就是这忽然的触碰,让原本平静如雕塑的少年喉结滚动了一下。
随后过了大概半秒,少年状似随意地侧过头,眼里带笑地看着身边的女孩,问她在干嘛。
女孩问他:“还疼吗?”
笑就从眼中蔓到了眼角:“不怎么疼了。”
医务这下全懂了。
当然不怎么疼了。
你小子根本没被砸到会疼才有鬼了吧!
医务在心里啧啧摇头。
但考虑到网球部部长的风评在学校里只有“行事高调”这么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是个好小伙,也没当面揭穿。
毕竟谁没在喜欢的人面前耍过心机呢?
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擦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事。稍微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别洗头就好。”
随口诌了个假模假式的医嘱,结果女孩也信了。
甚至还非常有探究精神地问:“是为了防止洗头时的血液循环会加重伤势吗?老师。”
“对的对的。”医务闻言乐不可支,脸上笑开了花,“同学很聪明嘛。”
的确很聪明。
聪明的同时还傻单纯得挺可爱。
“你高几了啊?考虑学医吗?”
柊与理:“高三,不考虑学医。”
随后换来一句“那真是可惜了,我看你像个学医的好苗子”。
听医务老师说让迹部休息,柊与理想了想,就问他下节课去不去上。
问完,柊与理抿了抿唇,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自己的同桌。
他见状就笑起来:“啊嗯?不想让本大爷去上下节课?”
其实是想让你多休息。
不过介于这两种表达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柊与理还是点了点头。
而且反正下节课是英语课,对于迹部同学而言,缺个一节半节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还是身体健康更要紧。
“不想让你去。”
经过一番客观分析的柊与理轻声说完,并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可在坐在不远处的医务听来,这句话简直无限趋近于撒娇。
空气安静了好几秒。
那个唯一能实现这一小小心愿的人,最终也只能在那双翠色眼睛的注视中开口道:
“好。”
“不去了。”
年纪确实没比高中生大多少的医务瞪大了眼睛。
虽说他在冰帝才工作了一年多,却已经见过许多对小情侣在校医务室缠缠绵绵不想走的了。
有的为了能在一起腻着, 还会让他帮忙开病假条。
突然来一个要准时回去上课热爱学习满心上进的……
好不适应啊!
他甚至还幻想了一下,这是否是一种两个人暗地里的互相拉扯。
比如说女生跟男生说我要走了, 但其实她心里是希望男生能出言挽留的。
然而现实却是男生也没有挽留!
那位网球部部长闻言只是平静地对女孩说了好,然后女孩就走了。
走之前她还不忘跟医务打了声招呼,说麻烦他照顾自己的同学, 可她到底还是走了!
没有表现出什么犹豫和不舍, 甚至显得有那么一点匆忙——因为医务室距离综合教学楼的距离不算近,不小跑一阵的话可能会迟到。
这让医务不得不像只头疼的可达鸭那样抱住自己的脑袋, 努力分析现状。
他头脑风暴着,最后理出了一个“这绝对是单方面暗恋”的结论。
可这少爷在学生之间的人气不是一向很高吗?
而且……暗恋?
这个词倒是没什么不对的。
只是它显然与医务印象里的迹部景吾存在相当大的不适配性。
哪怕工作地点仅局限于这间明亮干净又宽敞的医务室,却也能隔三差五地从光顾此处的学生们口中,听说迹部景吾的大名与他的光辉事迹。
张扬、高调、不可一世……
这些本就属于富家公子哥的“刺眼”标签, 在他展现出全方位的个人能力后, 更是直接被剥掉了原有的讽刺意味,成为了一种全然正面积极的形容。
这种人也能沦落到暗恋的境地?
假的吧?
回想了一下刚才两人的互动,医务又觉得这也不是自己信不信的问题, 而是它已经发生了的问题。
医务对此不禁有些唏嘘, 有些同情地看向被留在医务室里的少年,发现对方已经走到了窗边,正目光低垂地望着楼下。
他默然地站在那里, 脸上没有表情。
天上来了一片云, 遮去阳光, 落下淡淡的影,笼在少年的身边, 像是原本线条分明的画布上被蹭开了炭笔痕迹。
令人感到无奈的同时,又有种难言的惋惜。
医务见状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身继续手头的工作,忽然余光扫见静默伫立在窗边的少年像是抬起了手。
他依旧朝向着窗外,视线落在下方,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模样,眼神却柔和了许多。
直到天上的云被风吹走,阳光重新倾注,他才缓缓将手收回,闲适地垂放在身侧。
柊与理走出大楼,回头看向医务室所在楼层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窗边。
她没有近视,视力还算不错。
即使脸看不清——看清了也认不出,但分辨出那个人的衣着和发型,她就朝那个正站在楼上窗边的人招招手。
随后见到同桌也以抬手作为回应,柊与理对此没怎么感到意外,只是朝他又挥了挥手。
然后她追着被风越吹越远的、云朵落在地面的影子,一路小跑回了教室。
跑步的过程或许是柊与理的想象力最为丰富的时候。
小时候爸爸带着她沿河慢跑,柊与理跟在他身后,就想象自己是个正义的警察,要把跑在自己前面的犯人缉拿归案。
又或者她会想象自己是电视上参加箱根驿传的一员,顶着一月的寒风冻雪,发誓要将身上的绶带成功交付到下一人的手中。
再或者,她也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站上菲尔茨的领奖台,然后当着全世界的面感谢自己的父母。
然而虽说柊与理从没真正追上过爸爸奔跑时的脚步,只有犯人主动被她缉拿,或者跑在前面的驿传选手在原地跺脚等着她追上,也只摸到了数学的一点门槛。
不过这个在奔跑中喜欢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的习惯,却被柊与理的大脑保留了下来。
有一段时间柊与理在跑步过程中想的最多的是,如果那天放学她能跑着回家,是不是就可以提前到家多见爸爸一面,但好在现在她已经很少会不由自主地进行这种会扰乱配速的想象了。
因为柊与理学会了跑步的时候什么都不想。
这种奔跑时就只盯着不断向前方延伸的路面,放空大脑的感觉也会让她感到愉快与放松。
可今天柊与理久违地在这几百米的回程上,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了一阵。
而这次她胡思乱想的主题,无关任何激情热血又或者科幻电影,也无关璀璨熠熠的领奖台。
她只是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能预判出同桌的部分举动了。
毕竟他刚才的抬手也是一种回应嘛。
在与同桌认识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忽略与无视过柊与理对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除了刚才抓着她、不准她逃掉擦药,他对她几乎做到了事事有回应的地步。
而在此之前,像这样对待过她的人就只有爸爸妈妈、北条和小光。
前两者是她的血亲,后两者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
可是迹部呢?
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没变过了。
这似乎有一点不可思议?
柊与理越想越这么觉得。
毕竟就算是训练模型,学习调整参数优化超参数什么的,也要花上好一阵功夫。
更何况是更加曲折复杂的人际关系?
她的同桌是怎么在一开始就判断出,她是一个值得他以眼下这种行为模式共处的人呢?
即使是胸怀大爱,但也稍微会有点亲疏之分吧?
不然迹部同学怎么不帮其他同学带零食,只帮网球部的成员带呢?
柊与理一头雾水,越想越觉得迷糊。
对于迹部的行为模式,她忽然就发现自己不能再用原本“同桌是个大好人”的方式解读了。
柊与理踩点到了教室,老师就在她后面一点进来。
走上讲台时教室里还有点窸窣的小动静,刚上完体育课,大家都不太安分。
“森见?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柊与理气喘吁吁地坐下,前座的两个人扭过头,看见她左侧空着的桌椅。
“医务老师说让迹部同学稍微休息一下,我就先回来了。”
柊与理一边轻声向两人解释,一边脱下身上的运动外套。
其他同学都已经把运动服换回了常规制服,只有柊与理一个人穿成这样,很容易在上课的时候成为被老师疯狂点名的标靶。
时间紧张,衬衫肯定是来不及穿了。
柊与理干脆只穿着短袖,把制服套在外面。
制服里层有一层软缎,但袖口内侧的封口一圈还是羊毛的,质地不算细滑,然而当衣料不可避免地蹭到柊与理的皮肤,但已经不像之前在医务室挽起袖子时那样,会让她难受。
正所谓良药苦口。
冰敷和冷冻喷雾虽然不舒服,但的确是有用的。
于是柊与理又一次感受到了有个头脑聪明、还在许多方面有着丰富经验的同桌的好处。
这节英语课刚好赶上口语练习。
恰巧班里的座位全部变成了两人一座,搭档都是现成的。
柊与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变成落单的那一个。
好在老师是很有责任心的老师。见迹部没来,老师径直走下了讲台,坐在迹部的座位上陪柊与理练习。
柊与理很乐意跟老师对练,只是苦了自己周围一圈的同学。
大家的英语都不赖,有的是归国子女,有的是自己家里就有语言老师。
英语课本来是公认可以摸鱼的课程。此刻却因为老师突然杀到了附近,不得不被迫装出一副刻苦用功的模样。
更要命的是这周是双周,课表上的这节英语课还是两节连堂的大课。
就在大家趁着下课老师离开,叫苦连天的时候,迹部回来了。
那一刻柊与理相信,同班同学一定在迹部身后看到了万丈圣光,因为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迹部见状也觉得有些莫名,问柊与理发生了什么。
他站在她的座位右后侧,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但也没挡到过道。
姿态挺拔,要不是柊与理脸盲,她觉得自己的同桌就算被扔进人海里也可以被一眼找到。
她把刚才课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同桌听完什么也没说,又问柊与理手还疼不疼。
“不怎么疼了。”柊与理说,“迹部同学谢谢你。你身体怎么样了?”
刚才在医务室她被冻得完全忘记了道谢,只顾着跑开了。
“本来就没什么大事。”他说着,从口袋里又摸出一瓶药,递给柊与理:“这个拿去,每天早晚涂在手臂上揉开。”
柊与理愣了愣,随后一边说谢谢一边接过药瓶,低头看了眼瓶身标签上印着的小字,有消除红肿和淤血的功效。
班上只有她一个人是排球的初学者吗?
柊与理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个问题。
她环顾一周,大家的手臂都被制服外套的衣袖遮住了,看不出端倪。
但毫无疑问的是,只有她拿到了这瓶药。
与此同时,她的同桌也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柊与理又想到了那个基于学习模型优化所产生的联想。
事事有回应的同桌,是真的事事有回应吗?
柊与理不知道。
但她知道如果想要得到答案,光想是肯定不够的。
还得要付出时间和实践。
于是柊与理想了想,说:“迹部同学。”
“嗯?”
“迹部同学。”
“嗯?”
“迹部同学。”
“说?”
“迹部同学。”
“你在做什么?”
“迹部同学。”
“……?”他眉梢挑起。
“说话。森见柊与理。”
柊与理:“……”
看着同桌一点也没有生气,甚至望着她笑了起来的脸,柊与理有点难为情地卷了下自己的发梢。
因为有种自己在耍同桌,可对方却非常好脾气又认真回应了的愧疚。
“没什么……”她只好轻声说。
只是想叫叫你而已。
第28章
对于自己喊了同桌又什么话都没说、像是在戏弄对方的行为感到了愧疚, 但很快柊与理就没有时间继续沉浸在这种个人情绪之中了。
虽然同桌的归来意味着不管是柊与理还是周边的其他同学,都不用再受到老师的威压影响,可第二节英语课的内容却在老师的心血来潮之下, 被改成了写作的随堂测试。
题目类型只有两种。
根据梗概将事件扩写成文章,以及与之相反的, 根据长篇原文提取出摘要。
下课就要交,感觉题量太多写不完也没关系,能写多少写多少。
写得多写得好得分就高, 反之得分少。
听上去好像还挺紧张刺激的。
可实际上由于英语课没有平时分, 只看期中和期末考的成绩,所以多数人都只挑了摘要题在做。
做完给自己估下分, 感觉成绩还算能看便放慢了速度放慢。
反正是随堂测试,六十分及格就可以高呼万岁了。
对于这种理念,柊与理表示理解认同。
可理解归理解,认同归认同, 她的笔却没有停。
笔尖落在纸上, 书写的速度快到几乎让人以为她是在默写,而没有在脑子里同时进行更费时费力的转译与加工。
而教室里另一个与她同样下笔如有神的,就是坐在柊与理旁边的迹部景吾。
两人不断翻动试题的声响, 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
起初大家只是以为, 这不过是两位年级首席谁也不服谁,当着这么多的人在互相较劲。
可看了没多久大家便发现这根本不是较劲。
而是这两个人对待学习的态度非常趋同而已。
专注自己,并用不遗余力的努力兑现天赋, 就是这两人正在做的事情。
之后下课铃响起, 柊与理和迹部分别上交了一张正反两面都被写得满满当当的答卷。
交完柊与理就立刻趴了下去。
事实证明这场随堂测试, 的确是老师心血来潮的产物。
否则题量也不会多到能让他说出“写不完也没关系”这种话来。
柊与理脑子没感觉太累,只是刚打完排球没多久, 又久违地以急速狂写了四十分钟,觉得自己的手和手臂有点酸。
“手不舒服?”
见她趴到桌子上,前来关心的同桌倒跟个没事人一样。
柊与理一边实诚地点头,一边庆幸已经放学,过后不会再有其他需要大量手写或运算的课程了。
至于等下的社团活动,柊与理想了想,认为应该可以用体育课的运动量抵消,遂决定等下去田径部报个到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