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禾嘴里还留有砖茶的苦味,她刚才不觉得苦,一口气喝了大半,现在却觉得苦味涌上来,苦得让人想掉泪花子。
其实她到四婆这,压根没提过这些事,她没办法开口,她没办法跟老人诉苦。
可四婆哪能不明白呢,平常忙得连个影都见不着的人,突然晌午边过来,哪能没啥事。
只是她老了,帮不上忙了。
四婆笑得那样慈祥,窗外的光打在她苍老的脸上,她说:“累了就歇会儿,婆给你炖碗鸡汤补补。”
姜青禾此时要还是小孩,她会蹲下来,将脑袋搁在四婆的膝盖上,可她不是。她只能动了动僵硬的肩膀,佯笑道:“婆你舍得杀哪只鸡?”
毕竟四婆家很少杀鸡,宁愿杀鸭子都不舍得杀鸡,她的鸡都是她一点点从小鸡养到又肥又大。最大的养了四五年,连蛋不怎么下了,也舍不得杀。
“由你挑,”四婆也笑。
姜青禾当然没要四婆杀鸡,但是四婆坚持给她煮了一碗荷包鸡蛋。挑了鸡蛋里最好的三个,打进沸水里,等它变白边缘凝固,毫不心软地撒下一大勺的红糖。
在四婆的心里,除了鸡汤和肉以外,没有什么比鸡蛋还有糖水更补的,累了吃一碗荷包鸡蛋,再好好睡一觉,啥累都消了。
这一碗荷包鸡蛋,糖水齁甜,是那种喝一口糊嗓子眼的甜,可姜青禾一口口喝完了,连着那三个蛋。
晌午虎妮没有回来,姜青禾准备陪陪四婆,帮她做些活,喂猪喂鸡挑棉籽,却被她无情地赶了出去。
“回家去,躺床上睡去,”四婆拉着姜青禾的手送她出篱笆院子,反复叮嘱,“啥也别管了,你就睡吧,蔓蔓俺叫虎妮接了来这,今晚跟小草睡。”
“走吧,歇去吧。”
姜青禾眼下整个脑子都是木的,反应很迟缓,直到换了衣裳睡在穿上,她都没想起来,到底是怎么跟四婆告别的。
她完全放下了所有的想法,不去想铺子的以后,不去想羊客来了之后,她该如何才能以最好的价格卖出去,不去想地里那么多的活,不去想蔓蔓夜里跟小草睡,会不会哭闹。
就这样放任自己,在这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本来应该奔波忙碌的时候,穿着舒适的睡衣,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睡大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之前每一天深夜睡下,眼睛困得睁不开,身子却醒了。闭着眼穿衣服起早忙活,赶在出门前喂完牲畜,放好一日的饲料。
从早上起就开始动脑,不停歇地记账、分账册、各家的钱数,更早之前还得每天夜里过目办喜事那每日的账,一一清点钱数,安排明天的伙食。
上一年,她和徐祯会为了赚到一两银子,而高兴地心颤,想要好好庆祝。再往后点,她会为了拥有好多张皮子而欢呼,铭记收到一床羊绒毯子的感动。
再后来,在逐渐拥有房子的路上,她觉得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满足。尤其当她着手布置自己的新家,挖野花种下,采几朵槐花放在屋里,拥有一个大衣柜,抛开低矮逼仄的旧屋,屋子明亮干净又整洁时。
她那时多么雀跃,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在奔向更好的日子,从没那么畅快过。
后面有了染坊,她逐渐见证湾里出现其他的色彩,带着大伙一起编绳,赚了一大笔,湾里也养上了猪崽。
照料小猪长大的日子是很辛苦的,得打猪草,得一锅锅煮料,忙得身上都是一身猪骚味,可始终觉得有满满的干劲。
走过了水稻差点绝收的日子,也没有觉得日子昏暗,她记住的是稻田昼夜的灯火,不停歇的每个人,庆幸水稻挽救得早,稻田养鸭从此走进了家家户户。
那时她想的多么简单,步子不要迈得太大,稳扎稳打地走好每一步,钱可以一点点赚。
直到她成为了草场的歇家。
她不再是雀跃、高兴又或者纯粹的快乐,她高兴掺杂着感动,感动又伴随着眼泪,眼泪让她没办法止步不前。
所以她尝试着大步往前走,她没有在这条陌生的路上跌跤。
姜青禾想,她遇见了那么多好的人。
所以顺利开起了铺子,带着大家一起赚钱,继而有了个走村办亲事的队伍,她当时高兴吗,也许吧,更多的是随之而来的压力。
她很多次彷徨,也害怕过,深夜里默默崩溃重塑,但她不敢退缩,也不能退缩,她告诉自己,往前走,一直走。
轰轰烈烈地开展草场建设,请羊把式给羊治病,分病羊和好羊,新建羊圈、种地、种草、开路,熟皮子。
在此期间创办童学,被责问过,也被触动过,最终顺顺利利地办了下去。
姜青禾想着这一路走来,除了从无到有,一点点建设的满足感充盈内心。但她其实偷偷流泪比开怀大笑的次数要多得多。
她已经不会为了赚到一两银子而高兴了,因为哪怕不曾细数,每天从她手上流走的钱数也超过一两,铺子一个月刨除七七八八,最少也有三四两的赚头。
那时因为捉襟见肘要向土长、虎妮和大花借钱,而现在她都能还得上租姚叔铺子的欠款了。
还有皮子和羊,当时她多么想拥有,得到后的那种快乐,羊皮袄子穿在身上的温暖,至今无法忘记。可是如今,她收到皮子后也许会短暂地开心,但再也不会像当时那样了。
再说回羊,曾经的她天真地想要成为一个羊大户,坐拥数百头羊,然后有挤不完的羊奶,做成很多的奶制品。
春秋剪羊毛,羊毛染色织成一件又一件漂亮的毛衣,做成毡子,毯子,她想拥有一张漂亮的地毯,难打理也没有关系。铺在地上,装饰她的屋子。
冬天就宰几头羊,将羊肉冻起来,隔三差五吃一顿羊肉涮锅子,或是熬羊肉汤,水煮羊肉配野韭菜花酱。
然后领着羊群在草原、山坡上放牧,它们在旁边吃草,她就躺在草地上看云吹风,享受着悠闲的时光,到点就数羊回羊圈,日复一日。
可那都是她幻想的生活,自从她切实明白养羊的种种,她明白自己成为不了羊大户,她只能雇人放牧。
她没办法给每一头羊剪蹄子,在合适的时候配种、接羔,要预防羊群不吃毒草,给它们打耳戳,天天清理羊圈的粪便,辨认每一种草等等。
很多东西在没有拥有之前,在漫长的等待后,得到那一刻会让人激动,会让人颤抖。
可现在姜青禾拥有了很多她以前没有的东西,再次得到,她会笑,可不纯粹只是笑。
以前会期待水稻、麦子的丰收,在种下油菜和甜菜时,想着有吃不完的油和糖,会莫名觉得开心,也期待棉花长成,冬天能有件温暖的棉衣。
她现在却越来越累,也越来越麻木。
可怎么会呢,她已经在逐渐接近她理想中的生活了。
只要往前走,她想要的都会拥有。
姜青禾将头深深扎进被子里,她长长地叹气。
说好的放下,可脑子里依旧思绪纷杂,压根没有办法睡着,她一把掀开被子起来。
换上衣服出去,她不知道要去哪,开始毫无目的地乱走。
她走到了染坊,那高高的木架子上除了红布还有几块蓝布,今年种了蓝靛的人家高高兴兴到染坊,背着新割的蓝草换钱。
走出染坊的人一直在说,往常的日子哪有眼下好过,伺候几亩草都有不少钱可以拿。
不像以前蓝草成熟的季节里,不舍得花两个钱坐筏客子的羊皮筏子,赶着自家的牛车到镇上染坊去,几大袋换十来个子,空着肚子回来。
老汉捧着一吊钱说:“这日子可有盼头,明年再种上些红花。”
姜青禾默默听着,她想要是自己伺候了好几个月的蓝草,换到几十个钱的时候,她会像他们一样快乐,盘算着是不是割一点边角肉来,熬点油渣家里人一起沾个荤腥。
以前她会,现在不会。
她绕开了染坊,一路往前,听见童学里的欢闹声,那样畅快的笑声。
她继续往前,在把式学堂那里停下,织布机的声音微弱,更多的是朗朗读书声。
姜青禾走出了春山湾,站在茫茫的戈壁滩前驻足良久。
最后她折返回去,她走在了湾里新砌的砖道上,平坦没有任何石头粒,不会扎进脚里硌得脚心疼。
这条蜿蜒曲折的道路上,本该一路颠簸,可现在是坦途。
没有人愿意走原先那样的老路。
姜青禾回家去了,她开始睡觉,在一切杂乱的念头出现又消失后,她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晨光大亮,她仍觉得还在昨天。
可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她在纸上写下,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
第104章 重新出发
人疲累时, 像一株经过烈日暴晒、缺水的植物,蔫巴巴的,仿佛看不出它曾经生命力那样旺盛。
可只要来一场绵绵雨,它汲取了雨水后, 干瘪的绿叶会重新饱满, 根系更为牢固, 甚至可能会生出新的嫩芽。
姜青禾如此想,她想这个时,正拿着洒水壶给前院的柿子树浇水。
在她不曾注意和放任的角落里,今年春天移栽的柿子树,在这个水土并不算适宜的地方, 长得枝繁叶茂,一根根细细的枝干上垂下来橙红的柿子。
她知道, 今年的柿子很涩口。
所以这一茬的柿子会留在树上, 让过冬前鸟雀啄食, 或跌落在地上作为土壤的肥料。
秋天里时常有风, 吹得窗棂微微震响, 树叶上下摇摆。
姜青禾坐在柿子树旁的秋千架上,不同于窄小的木板吊两根结实的麻绳, 这个秋千架有棚顶, 秋千很宽很长, 有靠背, 有搭脚的地方。
只是不能摇得很高, 可以前后晃荡,像是蒙古族给婴儿做的童床, 脚一蹬,床就慢慢摇晃, 让孩子缓缓进入梦乡。
说来也可笑,这个秋千做好后,除了蔓蔓会爬上去睡觉外,她只坐过一次。
如今她摇晃着秋千,头往后仰,听柿子树上喜鹊喳喳的叫声,完全放空。
她度过了一个无聊的上午,什么活都没有做,秋天的日头让人懒洋洋。
这个上午她开始试着找小小的乐子,比如抓了一把麦子,洒在砖砌成的小道上,观察几只啄食的麻雀,有一只胖得稀奇,扇翅膀总慢半拍。
她这时发现,门边的墙砖上,有蔓蔓稚嫩的涂鸦,小孩在自己最高能够的地方,画了三个笑脸。
下面一块砖,有个哭脸和不高兴的表情,蔓蔓打了个大大的叉。
姜青禾突然笑出了声,仿佛都能看见蔓蔓将眉头往中间挤,皱起小鼻子,然后指指自己说:“太丑了。”
又或者故意用手指沾口水,在眼睛下面划出两道,她会摊手,“小孩哭,羞羞脸,蔓蔓是大孩子,我才不要哭。”
她还发现,枣树挂的木牌背后有字,略带歪曲的字体,应该是徐祯带着蔓蔓写的。
只有四个字,好好长大。
姜青禾有点恍神,她看了又看,后来绕到了她最常待的屋子里,只是她太忙了,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来过了。
这间屋子她很喜欢,采光好,坐在摇椅上能看见窗户外头,后院里的风景,还能从木栅栏那瞧到被拆分开的景致。
曾经她很喜欢坐在窗户边,靠窗的小圆桌上会放着一盘盘毛线,她坐在软垫上,椅子很舒服,脚搁在脚踏上。然后对着光以及山外吹来的风,细细钩织着一个绣球,幻想它出现在新娘的手上。
那时不远处会有徐祯锯木头的声音,偶尔出现像是啄木鸟啄木的声音,那是他在用钻子钻透木头。
等声音停了,过不了多久,他人可能会出现在窗户外头,跟她说今天做了哪些东西,偶尔带给她一个抽空做的木雕。一点都不正经,有四仰八叉的猪,挠头的小人,歪头抱爪的小狗,一看到就忍不住笑。
他有时候也会走进来,给她递上一碗茶或是热奶茶,拉她站起来,揽着她到外头走一走。
也有蔓蔓突然从窗户底下钻出来,故意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张牙舞爪的。要是姜青禾假装被她吓到,她就会哈哈大笑。
有时候会悄悄地过来,踮起脚在窗台上放她摘的小花,春天有数不清的小花,她会蹲下来,挑选最好看的。或许是几片不同纹理的叶子,一小株的红串子、好看的小石头,一颗来自砍下来松木上的松塔。
花朵和叶子被姜青禾夹在册子里,要是此时翻看,还能嗅到当时那馥郁的花香,其他被她放在木盒里,好好珍藏着。
更多的是蔓蔓会从窗台上递进来吃的,煮好的鸡蛋、一颗糖、一块糕,或者是酸溜溜的杏子、半根黄瓜、山樱桃等等。
蔓蔓不怎么进门,她知道娘很忙,进门会打扰到,所以会悄悄地放东西。可她又怕娘不知道,让徐祯在外面给她安了个小铃铛,她放好后会摇一摇铃铛,让娘知道她来了。
仅仅是望着这个低矮的窗台,姜青禾涌现数不清的记忆,那些记忆让她生出久违的幸福感。
尤其在最忙的时候,夜里要忙到很晚,蔓蔓会趴在另一边的小桌子上,徐祯坐在她旁边,父女两一起写写画画。
那些胡乱涂鸦,看不清线条的画,徐祯一个个给定制了画框,挂满了整面墙,中间是徐祯写的。
他写的很含蓄,只有几个字,禾苗茁壮。
徐祯不太会说情话,他一般都是做得多,比如包揽家里的大事小事,洗衣做饭,记住她的生理期,知道她生产后时不时腰痛。会用装了热水的水壶包了厚实的布,塞在她腰后,他还会按摩,很认真地去学过好几个月。
但是让他正经说句情话,他会支吾。所以他写也写不出,只写了盼望禾苗茁壮。
只是后来这间屋子更多出现的是账册,是一张纸上列不完的算式,生疏地打着算盘,一本本小册子大册子,她努力记下有用的信息,也有她苦恼时揪着头发,扯下来的缕缕发丝。
渐渐的,她有了无法言说的压力,又忙草场的事情,她有好些日子不曾来了。
姜青禾从窗户那边走过,推开这扇门,她错愕地看见,窗户两边分挂着浅黄色的窗帘,圆桌上铺了浅浅的蓝布,布料很厚重,垂坠感很足,上头压着一个坐着举牌的小人,木牌上写着起来走一走。
反面是累了躺一躺。
原本摇椅是只有一层布垫着,如今椅背绑了软枕,椅子上放了毛茸茸的坐垫,连暖盆都放备齐全了。
姜青禾坐在摇椅上,无论是软枕还是坐垫都极其舒服。
她还在屋子里发现了很粗的蜡烛,点起来火光要亮很多,而且没有难闻的气味。
有一把看起来很好用的剪刀,不那么宽大笨重,小巧,而且把手那里包了布,甚至很多微小的东西。
姜青禾坐回到摇椅上,望着窗外,夏天盛开的鲜花如今都凋零了,她闭上眼睛,眼角旁边有隐隐水渍。
怎么会麻木,会感受不到幸福呢,她光是坐在这里,就感觉被数不清的爱意包围了。
人在奔波时,只顾着赶路,不再停留,也不愿意再瞟身边的景色一眼,因为眼里只有前方的道路,所以疲累不堪。
但当停下来,才会发现,走得太快了,忽略了好多好多。
姜青禾坐在摇椅上坐了很久,她缓慢抚摸着厚重纹理分明的桌布。
她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这要是徐祯没走时,她看见的话,她指定又要煞风景地问,藏了多少私房钱,才能置办起来的。
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说,她恍惚了很久。
直到后院的门口有人在叫她。
姜青禾恍惚中回神,她赶紧应了声,从台阶上跑下去,去打开后院的门。
门后是跑过来还在喘气的赵观梅,她看见姜青禾后说:“蔓蔓说你昨晚没吃饭在睡觉,她愁得很,虎妮说你没事,累了歇会儿。俺和毛杏一合计,想着来叫叫,晌午到童学吃吧。”
“去童学吃?”
姜青禾犹豫,她除了头几次,其他时候都没有在童学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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