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缩着脖子,对面清水河上的风呼呼地吹, 他们基本穿着件陈旧发黄的羊皮袄子, 男的带毡帽, 女的则裹头巾,站在要挖渠的闸口处。
“土长,今年不种树苗子,咋改挖渠了,”有汉子踩了踩这地, 扯高嗓子喊。
其他女人只关心,“这做一天多少个钱啊?”
昨儿土长只说要来挖渠, 其他啥也没说, 害他们几家串门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土长和专管挖渠的监工说完话, 犀利的眼神盯着一群人, 直到他们渐渐闭嘴, 才开口:“挖渠是前个月定下的,找把式一步步探过, 从哪开挖咋挖都选好了, 今天才找你们来。”
“至于为啥挖渠, 要引水浇地种棉, ”土长扒拉下土锹, 指了指远处,那片靠近山脚从来没有开垦过的土地。
“前几年镇里从南边那要了棉花种, 司农司在各乡地里都栽种了,刚种时一亩地只能收三斤皮棉。”
“害, 才三斤,”有人嚷到,“还不如多养几头羊,又有毛皮又能吃肉,种啥皮棉。”
“二杠子,来你站到俺边上再说一遍,”土长冷笑,二杠子顿时缩头。
别瞧土长现在说话平和了些,早些年可是能杀土匪的,要不然她咋能当上土长的,因为湾里没男的能打过她。
敢跟她唱反调,头都给你拧下来。
其他心里有想法冒头的,立马给憋了回去。
土长嗤了声才接着说:“俺说了是刚种,才出三斤,有些人就急头白脸的,显着你了。
今年秋他们在平口、西乡、连湾、陈村、上林村收的皮棉,最多一亩地出了四十斤,最少也有二十六斤。”
这个斤数一出来,一群人嚯了声,虽然他们生活在山洼子里,也晓得棉这种作物。尤其前年大碗家得了南边来的一卷棉花被,又厚实又暖和,可把大伙给艳羡的。
不像他们家土炕垫的是陈年沙毡,一抖一捧灰,盖的老羊皮,不说暖不暖,只求别往下掉沫子就成。
大伙交头接耳,土长拿起铁锹拍了拍地,让众人静下来,“今年皮棉收的多,这批的棉籽都留种了。棉籽没那么老些,咋能全镇都有,俺们湾里是俺去求来的。”
“不挖渠不种也成,别人明年收皮棉,弹了棉织布做衣,冬天穿棉袄子,脚底踩棉窝子,盖的厚棉被,你别闹就成。”
这笔账哪家算不明白,一亩地要是能有二十来斤的棉花,一家几口人至少能做几件袄子,不用硬挤一张炕,一条毡被盖全家。
“种,谁不种谁是苕的!”
“挖个渠俺看谁怂。”
一个个说着撸袖子拿上铁锹就要开干,虽然挖渠没钱,但土长说挖渠后五天包一顿晌午饭,这下叫众人干劲又昂扬起来。
论要挖渠种棉,最高兴的要属姜青禾,这种高兴甚至超过了知道苗阿婆要搬下山的喜悦。
即使羊毛再暖和,她骨子里仍旧是喜欢棉花的,喜欢那种柔软蓬松的触感,喜欢棉布织的衣裳,而且棉布轻薄又好染色。
并不像山羊毛织的褐布那样扎人,而且只有土褐和灰两种颜色。一年到头在湾里,偶尔有女人穿一点鲜亮的颜色,其余除了树木花草本色点缀,触目全是土黄和灰黑。
如果她没有见过后世各种花俏的颜色,也许她能接受的。
她正愣神的时候,宋大花拍了她一掌,“想啥嘞,土长说要分段挖渠嘞,一家挖一截,赶紧去瞅瞅。”
在这挖渠并不是大伙劲往一处使,从头挖到尾,而是分地,一户挖一段渠。宽度和深度都要相同,至少得挖两米深三米宽的水渠,渠道太小开闸后水会满出来。
而且渠道两边包括底部得用铁锹背将土夯实,至于给水渠砌砖,那又是开春后要干的活,不买纯靠湾里几个把式带着下头人开窑烧胡基砖。
姜青禾一家分到中段将近两米长的土地,估摸她和徐祯两人轮着挖,也得挖上六七天。
而且徐祯早上到晌午挖渠,晌午后还得起屋子,真是冬闲人不闲。
这种土梆硬,整个人得使出浑身力气,压根不好挖,徐祯甩臂挥铁锨,只刨了个坑。
姜青禾干脆在地上用小锄头将嵌在土里的大石头给挖出来,在她后一截的宋大花笑她,“你做小孩子把戏呐?”
前一节是虎妮,挥臂挥得虎虎生风,一挖跟山裂了似的,那土块纷纷落地,叫人叹为观止。
这时候土长走过来,她也瞧见了姜青禾这干活的架势,也没说啥,反正这段渠能给挖完挖通,管人家用什么方式。
“之前你不找俺说自个儿做菜手艺不错,”土长将边上的石头踢远点,“挖渠这几天晌午饭给你来烧咋样,馍馍有人做,你烧顿肉菜就成。”
“有啥肉阿?”姜青禾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问。
“俺叫人宰了三头羊。”
姜青禾唔了声,“吃一天?”
土长静默,她有点想翻白眼,“吃五天。”
想啥美事呢。
这回换姜青禾沉默了,三头羊几十个人吃五天,那就意味着羊头、羊身、羊杂拆了吃五天,有点为难人啊。
土长问她,“能做不?”
“能做的话,土长你考虑给我们这地也挖条渠吗?”姜青禾说得很认真,要是能挖条渠,她就在院子里打个专门的水窖,孔小肚子大底深十几米的那种。
土长说:“滚犊子。”
她又说:“挖渠做梦,只能挖条沟。现在能做了吗?”
“那必须的,”姜青禾朝徐祯招呼声,跟土长往前走,嘴里一直问,“羊血还在吗?”
土长说:“有好几盆。”
“粉丝有吗?”姜青禾又问。
土长叹气:“给你凑一毛口袋,够不?”
“姜呢?”
“你能一气问完吗,你真是老牛不站,稀屎不断,”土长嫌她墨迹。
“我这不是打柴的跟上放羊的转,样样得问清楚才好做活阿,”姜青禾委屈。
到了土长家她的问题也问完了,土长也嫌她罗里吧嗦,领到地方自个儿跑去挖渠了。
土长家那两口灶台和铁锅特别大,人坐在里面都不成问题。
姜青禾见羊血颜色还鲜亮,倒进锅里煮了,给她烧柴的是土长的奶奶,嘴巴特利索,啥也能说上几句。
她一边回一边捞出煮熟的羊血,不管是羊血还是猪血,在煮的时候都得小火慢炖,不能大火猛烧猛煮,猛煮很容易会出现蜂窝状,吃进嘴里全是渣渣。
就得软而弹,表皮顺滑没多少孔的,她下辣子炒一炒,葱蒜爆香,汤汁一调。粉丝煮到快软时,下羊血再煮。
熬出来油汪的,都是羊板油熬出来的油,还好味道不咋膻。
这样一大锅的羊血粉丝汤辣得过瘾,至少吃起来够热乎。尤其下饭的是喇嗓子的黄米馍馍,显得这汤滋味更鲜,有人干脆洗了把手,一点点掰馍馍扔进羊血粉丝汤里,等馍馍胀开后,筷子扒拉着吸溜下肚。
吃完见底后才坐在地上,要土长下回种树苗子也张罗这样的好饭菜。
土长瞥了他们一眼,“长得矬,干活稀烂,想得还挺美。”
顿时一群人哄堂大笑,直把那人臊得脸红。
挖渠第二日,姜青禾昨天也挖了个下午,胳膊都抬不起来,烧羊肉抓饭时都颤颤巍巍的,那么一大锅的饭她差点翻不过面,全靠左手抓右手一同使劲。
当然羊肉抓饭,没有大米饭,土长只给吃黄米和高粱米,不过有油浸润着这锅饭,吃起来有滋有味。
第三日羊杂碎凑了一锅,杂碎少汤多,有人喝了一碗又一碗,半上午光跑茅厕去了,还非得跑回家去上,竟耽误事了。
所以第四日,姜青禾吸取了经验不放汤,炒羊肉丁,放一大锅的土豆块。
最后一日时,剩下的羊骨头、剔出来的羊肉碎熬一锅,放了黄米、萝卜、白菜,煮成了黏黏糊糊的一锅粥。
这回终于不是黄米馍馍了,最后一天做馍馍的那个婶子也腻味了,掺了软黄米面加白面,又倒了些豆子,蒸了好几笼的二合面馍馍。
配粥贼软乎,直把人吃的还想再干几日。可一家七八口壮劳力齐上阵,这截水渠早就挖通了,还有余力能把渠背上挖来的土担走。
像姜青禾这种两口子来回干的,还只挖了三分之二,剩下那一点是土长带人给她挖的。
当然五天渠是挖不完的,整条至少有二三百米长,前五天挖了百来米,后几天天越发冷,河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外,土地过霜后上冻,几十人一天只能凿个二十来米。
如此挖了小半个月,姜青禾手又生了冻疮,又疼又痒,水渠才算挖通。
来不及兴奋,第二天大雪覆盖山野。
雪一直整整不停地落了三天,视野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等雪停后,徐祯搭了梯子,靠在屋檐边上,拿着竿子勾屋檐上的雪,不打下来不成。那么厚的积雪,夜里躺在炕上时都睡不着。
只听着屋檐咯吱咯吱响了,再下几天只怕雪要把屋顶给压垮了。
姜青禾则扶着梯子,一个劲地叫他小心,瞧着怪吓人的。
等屋顶除完雪后,还得扫出一条路来。
索性下雪前毛姨将皮子全部给拾掇好了,所以一家都带着厚毛皮手套,外头穿皮袄,里头一件毛发向内反穿的夹袄,头顶兔皮帽。
尤其穿着长到小腿的靴子,里头加了一层毛,牛皮熟得好,没有天冷就梆硬,穿进去暖和得直冒汗。
特别是在屋里,换下皮靴还能套进毛茸茸的拖鞋里,甚至有多的皮毛,毛姨还给长短块补了补,缝了两条色彩不一的垫子。
以至于下雪那几天,外头雪蒙蒙的一片,屋里生着火炉,坐在羊皮垫上。两个炉子各置着一大一小的砂锅,大的那个放了奶块融化成白花花的奶,小的则加了点砖茶捣了又捣,熬罐罐茶,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随着炉子的熄灭而渐渐停歇。
这几天才是彻底的冬闲,不用挖渠,也不用再去盖房上梁,就放空自己缩在靠背椅里烤着火,喝一口甜奶茶,想想中午吃梅干菜烧饼,还是晚上喝盅炖汤好呢。
当然也不完全只是烤火,第二天一家三口在落雪最响的时候,围着桌子写写画画。蔓蔓拿着笔笨拙在纸上涂鸦,她会画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指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说:“这是娘”,又指着另一团更大以及黑到破了个洞的说:“俺爹。”
“我最漂亮”,她点点那个勉强能看清圆脸和五官,还有头上顶两根直线的东西,晃着小脚道。
没人反驳,她爹娘都沉默地可以。
然后她开始边画边数数,“一是一,二是二,三不知道,四胡乱跳,五是大老虎…”
全部都她自己胡编乱造的,姜青禾打算等过年时再教她写一写数字。
而蔓蔓在自娱自乐外,姜青禾则还在绞尽脑汁编写蒙语内容,她实在是水平有限。而徐祯跟了三德叔学了十来天后,在造屋这件事上更有心得,他开始修正自己之前的设计图,设计的完全不符合这地的风向,还有窗户的坐落方位等等细节修改。
下雪这几天时过得美滋滋,所以在大伙说的大寒小寒,冻死老汉的天里。姜青禾甚至还觉得用铁锹除起雪来有点热,连生了冻疮的手涂了药膏后,也不再犯痒。
扫雪是个大工程,姜青禾跟徐祯两个从屋前开始,一个在前头铲,一个在后面扫,不多时身上热腾腾的,而雪只除了那么一小点。
蔓蔓穿一双后绑带的靴子在雪上走,踩得咯吱咯吱响,姜青禾见了就说:“别踩雪上过,小心摔。”
蔓蔓没听,她想踩雪呀,然后下一刻她脚呲溜打滑,一屁股墩在了雪上。穿得厚,屁股没事,但她用手捂住脸。
因为二妞子在另一边哈哈大笑,还扯了虎子来看,“你瞅,蔓蔓像只罩窝鸡。”
罩窝鸡是在鸡窝里孵化小鸡的母鸡,蔓蔓能听懂,她脸红成一片,然后气鼓鼓的,她站起来手叉着腰。
扯下手套挖了一团雪,整个身子都气得颤起来,然后对准二妞子扔了过去。
飞到半路就掉了,她压根没有距离观念,都不晓得自己站的地方离二妞子那隔了老远,使劲也扔不到。
还被冰得又蹦又跳,于是她大喊,“妞子姐大坏蛋。”
可怜她只会这么浅显骂人的话,让二妞子笑得要打跌,然后她也摔了个屁股墩。
这回蔓蔓笑了,她先略略略几声,然后大喊:“妞子姐,罩窝鸡,叽叽叽。”
这话让出来扫雪的宋大花笑得差点没拿稳扫帚,姜青禾也笑出了声,徐祯笑着摇头。
扫雪扫出条路后,又吃了午饭,姜青禾这座小屋里就热闹起来,连四婆都拄着拐杖来了,她也想听听啥蒙语课。
搞得姜青禾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压力山大。
最开始上,她也没急着要教啥,反而是跟他们讲起了蒙古族。
以及后面又用蒙语唱了句,牧民最常唱的,“麻阴阴天,拉豌豆雷,你男人打你哥疼你。”
这种爬山歌,底下大家都听不懂,姜青禾又用方言唱了遍,可把宋大花逗得直乐,她也唱:“哥哥的肚子里心思儿多,实话哈说,心腹哈俺抓不住了。”
虎妮嘿嘿唱道:“只怪你的门道深,门道深着钻不成。”
可叫四婆笑得差点喘不上来气,几个娃看着大人又是笑又是唱,也没听懂,一时只顾跟着乐。
当然正式开始学的时候,一个个笑得更是头磕桌子,脚乱颤,念得稀奇古怪。
像南方十里不同音, 蒙语当然不同地区的音调发声都不同。
姜青禾则按照平西草原牧民的腔调,她先教打招呼的词,赛拜诺是蒙语里你好的意思。
虎妮昂起头,她猎野猪都不怕, 还能怕读个蒙语。她咳了咳, 信心满满地开口, “三~百~奴!”
姜青禾发誓,她绝对没笑。但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尤其二妞子最夸张,趴在地上笑得跟只鸭子似的,嘎嘎嘎, 屋顶的雪都被她震落了。
虎妮哼了声,她一把拉起笑得露出牙花子的宋大花, “你有本事你来。”
“来就来, ”宋大花站起身, 理理自己的袄子, 又清了清嗓子, 她准备好,架势也足了。
然后她挠了挠脑袋, “啥词来着?”
全叫虎妮给闹的, 她全给忘了。
姜青禾又说了遍, 宋大花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 仿佛那里有蒙古人在跟她对视, 她大喊:“赛~拜~奴~”
明明是连起来念的,宋大花跟唱戏一样。一时连姜青禾都憋不住了, 背过去肩膀一耸一耸,都快笑抽过去。
屋里笑声此起彼伏, 学语言的就是会闹出很多名堂,后面简化到你好就只用说个“赛”。一个词的话,小娃学得特别快。
尤其是蔓蔓,她简直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喊:“赛!”
“赛音,”二妞子鼓足劲回她,赛音是蒙古语“好”的意思。
之后几天,几个娃碰头第一句话,小草说:“赛,蔓蔓。”
“赛赛赛,”蔓蔓回,可把人笑得够呛。
学到后面,每个人有了自己的蒙语名
字,虎妮的最直接,她自己也最喜欢,叫巴尔思,蒙语虎的意思。
四婆说不好,虎上加虎,到时候更瓜眉什眼。她还说了句,草包虚大汉,能吃不能干,可叫虎妮不乐意了。
宋大花要叫自己阿拉坦花,里头带个花,这名又叫金莲花,没有金银首饰,名字里带个金多好。
她甚至还想,要不要改名叫宋金花,被她男人拦住了,说自己名里带个贵也没有贵起来,金字压不住,她这才作罢。
其他人起的名正常多了,比如小草是宝音都楞(福满),二妞子叫额乐(鹰),她希望自己比鹰还厉害,虎子叫陶都(清澈)。
蔓蔓给起了叫朝宝的名字,寓意聪明伶俐。
这让徐祯突然想起,那时给刚生下来的蔓蔓取名,生怕取不好,他和苗苗字典翻了一遍又一遍,才定下小名。
小名取自成语蔓蔓日茂,意思天长地久一天天茂盛。至于大名,又要好写又好记,则取了姜十安,那时两人给她写了十个安字,诸如:平安、安康、安宁、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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