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出发,等到地时,大家都长呼口气,颠得人要散架,赶紧爬下来松缓松缓筋骨。
姜青禾在地上呲了下鞋子边的黄泥,一抬头,嚯,跟进了牲畜市场似的。
一眼瞧去拴着十来头骆驼,间或穿杂着几头牛和马,多数几头马凑一起。来卖皮货的牧民没有弄啥摊子,他们的皮货都堆在车上,自个儿带顶毡帽坐车头,有谁来问就从车上跳下来,走过去拿给人瞧。
他们的皮子基本是原板晾晒,剥皮下来后,将生皮板直接晾在干燥的地方,所以羊皮都有不同程度的蜷曲,整张皮也凹凸不平。
而其他养羊的镇民,摆出来的皮子是钉在木板上的,能看出完整的皮子走向。两只前肢直直往上,后肢牢牢被固定在下面,皮必须展开,一寸寸贴着木板。
这样取下来时,照旧板正,来收购皮子的皮客不会因为皱缩而记残损压价。
更多的是堆在地上敞口的麻袋,里头全是削碎的皮子,一堆人围着问价,挑挑捡捡。
王盛并不急着摆皮子出来,他说:“先逛逛,听听别人喊啥价。”
他希望有人比他还黑心,这样他就能安慰自个儿,他还不算奸诈。
宋大花看不来皮子好坏,但是她会听别人咋说,揣着个包袱凑到旁边人堆里。竖着耳朵听得可仔细,连姜青禾喊她,她也说让他们先走,她再听会儿。
姜青禾只能随她,拉着徐祯往前走,最外面的全是皮子,像是卖皮毡子、皮桶、皮靴、皮袄的都在最里面。
王盛走到旁边挑起皮子,他拿起一张用蒙语问牧民大叔,“咋卖?”
“半块砖茶,”牧民阿叔带着蒙古帽,瞟了眼要了个价。
皮梢子也能听懂蒙语,他不大会说,但他努力捋直舌头告诉姜青禾,“不好。”
“是冻板。”
姜青禾听到个陌生的词,她立马追着问,“什么是冻板?”
皮梢子说得很慢,“板面白的,晒,在,冷的地方。”
“就是冻的,你瞅那皮子,皮板底白的,瞧着跟萝卜糠了似的,这种叫冻糠板,”王盛拍了拍手,走过来低低地说。
“你去摸摸,记住别买这种皮子,差劲。”
姜青禾还真去摸了,反反复复看了遍,直到在另一个摊子上又碰到两三次,才算记住。
“嚯,”王盛笑了,“你瞅这块霉烂板,这种都能拿出来凑数。”
霉板在山羊板皮中也有不少,取皮子后遇到连雨天,没法晾晒堆着就容易生出很多霉点子。
姜青禾拿出炭笔来默默记下,然后又走过一家。
皮梢子叫王盛,几人走过去瞧,姜青禾也看他手上拿的皮子,差皮子各有各的差,可好皮子的好相似得雷同。
这张山羊皮,板皮肥壮,拉一拉弹性也强,被毛虽然算不上很长,绒毛也有点稀疏,但不可否认是张很不错的秋皮。
王盛惊喜地问,“这皮子咋卖?”
然后姜青禾听到个熟悉的声音说:“一块砖茶。”
她刚才只顾着看皮子了,这下抬头看去,才发现守着勒勒车的是带着顶大毡帽的巴图尔。
今天姜青禾裹得特别严实,她甚至用头巾把自己的脸遮到只剩双眼睛,遮住了脸就算声音听着熟,也认不出来。
“阿叔,”姜青禾瞪大了眼睛,还没说话时脸上先带了笑意,她扯下头巾,跟巴图尔打招呼。
巴图尔一时有些懵了,他挠着自己的脸,而后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大妹子!”
距离巴图尔他们离开平西草原已经有一个来月,能在此时碰头,两人都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王盛一拍手,“这不俺哥吗?哎呦刚真是没认出来。”
巴图尔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胡子!”
“俺叫王盛嘞哥。”
巴图尔才懒得管他叫啥,他连皮子都不看了,跑得跟阵风似的去后头,拽着他大儿子的衣领让他看摊子。然后一手拉王盛,一手推徐祯,让几人去后面的帐篷里坐坐。
这次他从冬窝子里出来,带着其他牧民的皮子来卖,好几天都回不去,索性在这空旷的地上支了两座帐篷,四周用石头压着固定住。
帐篷里萨仁大妈和都兰守着一堆皮子,腿上盖着毯子,手指僵硬地打着毛线。
听到帐篷被掀起的声音,都兰把毛线搁在小木桌上,然后她望着门口进来的人,看了又看,有点愣神。
才猛地站起来,差点掀翻桌子,脚有点磕到了,走的时候挺疼。她完全不在意,满脸带笑地跑过去,紧紧握住姜青禾的手。
“你咋来了呢?”她的语气热切。
姜青禾揽了揽她的肩头,“来帮人卖皮货的,你们怎么不在冬窝子,我都没想到。”
其实她到现在都还有点懵。
“晚点说,来,去喝奶茶,”萨仁也起身走过来,拉着她的手。
姜青禾实在盛情难却,走到另一个帐篷后,巴图尔已经熬上了奶茶。
萨仁大妈则从旁边的桶里,弯腰取出块用麻纸包着的黄色的砖块,一大块,放在木案子上时能听见砰的一声,邦邦硬。
都兰拉着姜青禾的手说:“苏恩呼日德,”她又解释,“就是你们说的奶豆腐。”
“额们出来前做的,现在冻硬了,不能吃,得烤一烤。”
都兰有好多话想跟姜青禾说,但她要先去帮萨仁大妈切奶豆腐,沾着水抹一抹刀面,再切成厚厚的小方块,穿在签子里。
等奶茶咕噜噜起泡后,巴图尔拎走多穆壶。
都兰拽着把奶豆腐,小心靠在炉子上,挨着一点点的火,翻转慢慢烤。随着巴图尔倒奶茶,小小的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奶香。
烤到奶豆腐从微黄,渐渐被火燎上一层焦糖色,表皮烤得干而焦。烤好后掰开拉出细细的丝,很软像是要立即融化似的。
巴图尔倒好奶茶,萨仁阿妈则又取了罐酥油,用勺子刮了点,放到奶茶里搅搅等它一点点融化。
乳白的奶面浮上一点点油光,再加勺炒米,甚至还掰了块奶皮子。
在这么临时的居所里,好客的牧民还是将好东西全都拿出来,塞在一碗奶茶里,生怕招待不周。
帐篷里,帘子被放下。昏暗的光线里,大伙围着中间的小桌坐下,一人捧着碗热腾腾的奶茶,嚼着一大块软弹弹的奶豆腐。
烤着火,抿着奶茶,说说这么多天各自的境遇。
第40章 皮子买卖
“到冬窝子走了大半个月, 赶着羊哪走得快,”巴图尔又往碗里添了勺炒米,坐下慢慢说,“那天早走的, 到晚上也没走出去。”
“第三天哈图家的小子海日找不到了, ”都兰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怦怦怦要跳出来的心。
萨仁大妈接话, “没想到那小子夜里冷得睡不着,窝进羊群里睡的,大伙找他大半天,他才从一堆羊里爬出来。”
当然去往冬窝子的路上,并非都是有惊无险, 比如起雾天难判断方向,或是走了五六天羊群渴得要喝水。找到个结了层冰的深水泡子敲开, 结果有头羊被撞得栽了进去, 捞上来也没气了, 平白折一头。
一路坎坎坷坷充满意外, 索性也平安抵达。
都兰还很高兴地说:“冬窝子那里有很多沙鸡, 用你的法子套了好些。”
“后来大伙都学会了,沙鸡也不往额们这飞了, ”巴图尔接话。
冬窝子实在枯燥, 万物枯黄苍野茫茫, 好不容易有个消遣, 没想到捉的太多, 到后头沙鸡一见人立即从头顶逃难似的甩翅膀飞走了。
大伙听了一阵乐。
“你们呢?”都兰递给姜青禾一根烤好的奶豆腐,转过头问她。
姜青禾简短说了下她重复而枯燥的日子, 然后说:“这不碰巧了,今天出来卖皮子, 就遇上你们了。”
“转场的时候皮客羊客都没来,俺们手里头压着不老少的皮子,晓得有皮货集,赶了一天路过来卖的,”巴图尔神情有点愁。
姜青禾却指着王盛笑道:“皮子瞧瞧,这不他正想买皮子呢。”
“哎哎哎,对,俺要买皮子,但得先瞅瞅是啥皮子,”王盛连忙搁下碗站起身。
巴图尔也站起来,揽住王盛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带你们去瞅瞅。”
几人走到了另一个帐篷那,一摞摞皮子堆在地上,皮梢子进帐篷后蹲在地上,拿起张皮子细瞧。
姜青禾也拿了张,一触手她皱了下眉头,手感太糙,毛发粘连严重,存储不当。
皮梢子也说:“皱了。”
皱缩严重是这批皮子主要的问题,甚至后面把皮子全都移出去了,看皮板的残缺破损一定得在光照充足的地方,对着光能瞧到皮子上存在的问题。
皮梢子拿着皮子指点姜青禾,“陈板,”他拉一拉皮子,硬得毫无反应。
“这是敖陶格图家的皮子,确实放了好多年,”巴图尔说,他能认出来是谁家的皮子,因为皮子上都有各家的戳印。
“漏裆了,”王盛将皮子扯直,指着底部缺的那一块跟姜青禾说:“这种缺了点的,皮子就算熟得再好,价都得短一截。”
漏裆是主要位置没有割下,皮子不完整,这种皮子也不少,牧民觉得漏掉一点没啥,皮客到压价时必定得借此压上一大截。
牧民养的羊多,所以也能出不少好皮子,可遇到皮子受损的也多,尤其一下取了太多皮,没办法全都硝制好。
所以有成批的霉烂板,姜青禾瞧着上头的霉点,特别惋惜,这种皮子根本卖不出去,就算剪烂做个搭头,也得被挑出来还得念叨一番的。
更别提老公羊皮,这种没有骟过的公羊,皮子从里到外充斥着一股很浓重的腥膻味。
甚至有的皮子还存在疔伤,痘伤,灼伤等等,一堆的烂皮子,皮毛一般的也有不少张,好皮子满打满算十张,全是山羊板。
好皮子价钱倒也能谈高,但这成堆的破损皮子,实在叫人惋惜,半买半送也许有人看得上。
“阿叔,你们这些皮子都是咋处理的?”姜青禾翻翻这堆的皮子,有些要是精心硝好了,能卖出个好价钱的,眼下只觉得尤为惋惜。
“实在卖不出的,拿来擦脚,要不剪了塞鞋子里,”萨仁大妈开口道,她伸手摸摸这堆皮子。
明明晓得好些卖不出的,也会失落。牧民饲养百来十头羊,天天早出晚归,有时候羊病了自己也急得生个大火泡。谁不想皮毛养得水滑,叫羊吃得又肥又壮,可也真是有心无力。
王盛也惋惜,“有几张熟好的话也能换几块砖茶的。”
皮梢子也没法子,这种皮子寻常人家要得少,皮客更看不上,只能牧民自己拿来用。但又不是一两张,是数十成百张,真是下不去手。
在一众沉默之际,姜青禾开口道:“其实还有个法子。”
巴图尔急得快要跳起来,“啥法子?”
“你不会是想把这些皮子都剪碎了熬皮胶吧,”王盛忍不住猜测,他摸着下巴,“熬胶也算是个出路。”
姜青禾找了个墩子坐下来,她摇摇头,“你们没想过卖给皮作局吗?”
之前没遇到巴图尔的时候,她就想过了,要是皮客不要皮子,她能不能找一条别的路出来。
她知晓皮作局管制革、收熟成的诸色皮货等等事宜后,一直在琢磨,跟毛姨也反反复复商量过很多次。
眼下提出这个方法,纯属事赶事才说出口。
“啥?”
“你说啥嘞?”
巴图尔十分惊诧,震惊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而王盛则用很奇异的眼神看着她。
在场的人都很不理解,她能提出这个办法来,实在是太超出他们的认知。
要知道皮作局也属于衙门管辖,里头的大使、副使在底下人看来是官身子,不能高攀的,生怕有一点冲撞,就拉到牢里打板子。
平常有好皮子的时候,大伙都不敢拿着皮子上门,更别提卖破损烂皮子给他们了,那是万万不敢想的。
“妹啊,你可快歇了这个念头吧,”王盛疯狂摇头,他平常老是笑呵呵的,这会儿眉头拧的死紧,生怕到时候会在牢里看见姜青禾。
他的态度闹得屋里一伙子人都紧张起来,忙劝她打消这个念头。
姜青禾好笑又心酸,在这种阶级分明,职权压迫的朝代里,害怕官吏不敢冒犯亵渎,好似牢牢刻在众人的骨子里。
所以哪怕本地有皮作局,大伙也更愿意积攒着好皮子,等千里迢迢而来的皮客。
即使他们以各种挑剔,无理由地压价,提出各种要求,大家也都咬牙忍了,来年还要把皮子都卖给他们。
但姜青禾不明白,她很早就产生过疑虑,皮客压价压得那么狠,为什么还要年年复年年的卖给他们。
后来她想,一是眼界,生在这片土地上,日夜操劳着农田,或是全身心放牧,眼里只有这一亩三分地,所见即世界。
二则是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销路可以走,如果有,大家又不是傻的,还能不往好的上面凑。
“你们别急,”姜青禾安抚道,“先听我说。”
“皮作局我没去过,可衙门的人我是打过交道的,不管是司农司的主事,还是管上户的保正,下到小吏都不吓人,更不会随便拉人打板子。”
姜青禾开荒上户口就跟衙门的人接触过,不说服务有多热情,但绝对没有眼高于顶的。
她能想到皮作局,是在接下王盛说的卖皮货委托后,她还找土长了解过,毕竟掌管一个湾,跟衙门打交道最多。
土长说官营里有皮作局,她打过几次交道,风评一直不错,大使是个顶和气的人,要是想往那边去谈生意,也算条路子。
她还将皮作局做啥都交代一清二楚。
毛姨也补充了不少,说能谈一谈。
这滋长了姜青禾的勇气,人总要大胆地往前走一步。
她后面又说了一大堆话,勉勉强强让大伙心里安稳点。
但徐祯一直站在她旁边,并没有说几句话,只是悄悄地告诉她,“想做就去做。”
姜青禾握了握他的手,又对一直试图阻止的王盛说:“我自个儿去试试,没成也不亏。”
王盛哪是怕她亏不亏,是怕她折进去。
他挠了挠头,“要不你带着我那批好皮子去试试?”
“其实我想说很久了,好皮子到哪都不愁卖,但能把烂皮子卖出去,才能算作是我的本事阿。”
姜青禾其实一直对谈买卖,做歇家提不起劲,因为第一次碰上王盛,乌龙事件,第二次卖粮走的驼队关系。后面卖蘑菇也阴差阳错,到这次买卖皮子,她也没觉得自己出了多大力。
但她这次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试着不靠别人,走出一条路来。
巴图尔很认真地说:“你想去就去,额跟你一起去。”
“去吧去吧,”王盛也同意,被她那句能把烂皮子卖出去才是本事给击中了。
确实啊,好皮子哪会卖不出去,只是价钱不理想罢了,但烂皮子能全给兜售出去,这够他吹嘘的了。
“今天太晚了,我还是先帮你卖皮子去,”姜青禾分析了下,现在去皮作局不行,到镇上就晚了。
“哎呀现在还卖啥皮子哟,”王盛被她给急到了,“快说说你的打算。”
“那就先挑批皮子出来,要底板不能烂的,上头毛烂的不管它,”姜青禾蹲下来挑皮子 。
都兰终于忍不住问了,“这种皮子就能跟他们谈?”
“大概,”姜青禾只知道能拿皮毛差而底板好的皮子制革,这点毛姨跟她有明确说过,镇里熟皮坊的人会做,皮作局也有做这种的。
她更详细的计划,等会儿会再捋一捋。
大伙一想到要跟官衙打交道,都心慌乱跳,恨不得从这堆皮子里挑出花来。姜青禾不慌不忙,她甚至还能让徐祯出去找一找宋大花,免得人到时候找他们找不到着急。
可人压根不着急,徐祯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跟在人屁股后头学呢,半点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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