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们不为喝水,只为储水灌溉就没做那么精细。要是水窖想储存雨水供自家吃喝,那么口径就得挖得小,底下要挖得又大又深,到十几米,这样等雨水雪水沉淀后,用水桶拎出来的水是澄清的。
做水窖留给两个男的做,姜青禾带上蔓蔓,宋大花叫二妞子两个别蹲着看抹泥坑了,跟着一起去给四婆家掰苞谷。
本来苞谷要比稻子收得早,今年时令不对头,湾里好些人家都种晚了,眼下才到能收的时候。
那一大片苞谷地蹿得特别高,苞谷叶杆发黄,露出带着胡须的苞谷。
“小禾,你也来收苞谷阿,俺家的好,你拿几个呗,”路过的姨喊姜青禾。
姜青禾连连婉拒,她昨天才在湾里有了点名气,大伙还很热切。
但她不认识人啊,宋大花则一把上去揽住那大姨的手说:“水婶,你要不见者有分,要不就收着,给了她,不给俺,那可不成。”
说到最后,一人往篮子里揣了两个老苞谷才往前走,苞谷地又深又茂密,人在里头都发现不了,她们找四婆这片地,费了点力气。
她们到时,四婆割苞谷杆子,虎妮一手拽着杆一手咔嚓掰下苞谷,往旁边筐里一扔。
现在的苞谷都已经老了,玉米粒硬邦邦的,那种嫩苞谷得还没太熟,苞谷叶绿油油的时候,那掰下的苞谷嫩的,就水煮都特别甜。
这种老苞谷,都是剥下来晒干磨苞谷面的,到时候烙苞谷馍馍,搅苞谷糊糊。
四婆埋怨两人,“你们咋把娃也给带来了呢?”
“我想来给你们帮忙阿,”蔓蔓反问四婆,“婆你咋让小草姐姐也来了呢?”
四婆没话说了,小草见蔓蔓和二妞子几个来急了,在那拽着虎妮的衣角说:“娘,你给再砍几根甜杆。”
虎妮让她别急,撩开一群苞谷杆,找了几根没穗没长玉米的,这种就是甜杆,多汁又甜。
小草蹦着去跟蔓蔓碰头,把甜杆分给他们,二妞子问:“这是啥?”
“甜杆,”小草说话已经没那么畏缩了,声音还有点小,她撕下甜杆的皮,里头是青的,一点不糠,她咬下一小截,一声碎响,嚼开有汁水蹦出来。
虎子在她没剥皮前就咬了,连皮带肉进嘴里,涩得他吐出渣子,呸呸呸了好几声。
二妞子瞅他,说了句瓜娃子,自己学着小草那样生疏地掰开皮,咬了一口,反复地嚼,她眼睛亮晶晶的,“甜的。”
瞧她们都吃上了,蔓蔓拿着甜杆压根撕不下来皮,急得她喊,“等等我,等等我,皮粘住了,剥不开。”
二妞子和小草一起给她剥,她才咬到一口,吮着里头的那点甜味,把渣子也给咽下去了,然后才呸呸吐出来。
几个大人掰苞谷,虎妮和姜青禾一掰一个不吱声,宋大花把她在关中那点子事都捣腾出来说,说到关键处还手舞足蹈,把几人听的目瞪口呆,又一阵大笑。
其间还掺杂着高低起伏的呸呸声,一群小崽子找了片日头照不到的地方。排排坐,一人身边都堆着好些长短适中的甜杆,在那里嚼阿嚼,再一起呸呸呸吐出渣子来。
午后的日头渐渐西斜,风从山野掠过苞谷地,树叶摩擦沙沙。
等几人把这片地苞谷收完再去看这几个娃,小草倒在地上,蔓蔓缩成一团,二妞子和虎子互相挨着,全都睡着了,嘴里还吧唧吧唧个不停。
“俺家这两个猪崽子,吃了睡,睡了吃,”宋大花压低声音说。
四婆很会溺爱娃,“别给吵醒了,娃想睡就让他们睡。”
“反正也指望不上他们能干啥活,”虎妮心直口快,她还怕苞谷被嚯嚯了。
最后一筐筐苞谷搬上大轱辘车,收好的苞谷杆子铺在上面,虎妮劲大,一手抱一个娃,途中虎子醒了,趴在苞谷叶上又睡了过去。
路过掰苞谷的一伙人还笑着问,“从哪收的这么多伢伢子。”
“地里结的,”虎妮说。
笑声顿时响彻在这片苞谷地。
到家后才被叫醒,一个个盘腿坐在苞谷叶上,眼皮还不时往下垂。
宋大花上去拉虎子和二妞子的手,“你们两个做哥姐的,咋好意思的,赶紧下来,等会儿吃饭都不赶趟了,喝西北风去吧。”
“吃,吃啥,”蔓蔓立刻爬起来,也不犯困了,顺带抹把嘴边的口水。
“吃你行不?”宋大花逗她。
蔓蔓被姜青禾抱下来时,伸出手拍了拍宋大花的肩膀,一脸严肃,“姨,你去看看吧,咋能吃小孩呢。”
这语气让宋大花笑得直抽抽,拿自家碗的时候手都在抖。
昨天换粮相当于另一次大丰收,土长收了每家一斤的麦子,她又出了一袋豆子,磨成面粉,叫十来个人揉面,做浆水面吃。
浆水在这地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找个缸,舀点麦面或玉米面,要不就是豆面、杂面,倒进锅里滚水中搅和开。
一定得加菜,春天用苜蓿、山野菜,夏天嘛芹菜、豆芽,到了秋就会放煮沸后的萝卜,冬天则是大白菜,都得煮熟才能放缸里。
一缸浆水要能发酵,得投浆水引子,也就是酵子,发到微酸不起白花,那才算成。
夏天几乎家家都会发一缸浆水,或是老浆水投新菜,豆面混麦面和成二合面条,吃起来十分开胃。
姜青禾一路寒暄过来,拿着碗到的时候,架在炉子上的几个大锅正在呛浆水,酸味弥漫。
油热下野葱花,浆水倒下去滋啦滋啦地响,虎妮嗅着这股味说:“地道,浆水就得呛一遍,吃着才不涩口。”
她还非得挤进去看看人家做的啥面,看到是一截截短面后退了出来,“今儿吃寸寸子面,挺好,不孬。”
寸寸子面就是很短的面,浆水面一般会用这种面,要不就是长面。
自家吃的时候,会把面做的稍微粗点。可要是人多的话,她们就会把面擀得极薄,切的细细,过滚水一趟捞出。
浇上浆水,一点辣子,几片腌萝卜,一片老腊肉,底下旋着细短的面。
大伙领到面后蹲在路边,吸溜吸溜往嘴里塞,酸辣凉口,越吃越开胃,这些天收稻、掰苞谷,割麻的疲全消了。
“爽嘞,再来一碗,”有人喊。
“可把俺吃美了,这几天总觉得心口汪着,这下全消了。”
一群人把切的面全都给吃了,最后剩的浆水也倒不出一滴来,才完事。
姜青禾以为吃完就走人了,有大娘招呼她,“别走啊,还得杀麻嘞。 ”
“啥杀麻,”姜青禾把碗放回到篮子里,不解。
大娘笑道:“就是取麻籽、放麻进涝池沤麻和剥麻线,这三道叫杀麻。你瞅天还早,俺们都要去取麻籽嘞,一天给两个钱。”
“你们平时都在东头,那地远,俺们又碰不着面,连你名姓都是昨儿才知晓的,一起坐下来谝会闲传,大花可少不得你,一起走。”
姜青禾被大娘拉着,她一手还紧紧牵着蔓蔓,四婆她们家不来,还赶着回去掰苞谷。
走到打谷场那,堆了一地的麻,大伙随便找了个地坐下。
男女老少都有,一人兜着个袋子,拿起株线麻开始搓,搓不下来就给揪下来。
这个活不累人,但很磨手还枯燥,蔓蔓就溜到一边和二妞子几个玩。
“禾阿,你说说你们南边那的事呗?”有人喊,之前都没来往,现在还不容易坐在一起,可不得好好唠唠。
土长也在,她这会儿可不怕湾里人被带歪了。
“啥,”接受到几十道明里暗里投来的视线,姜青禾有点磕巴,她手里一下下揪着麻籽,脑中快速运转,肯定得诉苦。
“南边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好,那里赋税更是不得了,田税得翻三番,除了田税、商税、竹子木头啥的只要你去卖就得上税。”
“一出门你就得往外掏钱,地也不是啥人都有,一亩山地都得二三两,你没地种,只能掏钱买。”
她把仅有的那点知识都拿出来添油加醋一遍,吧啦吧啦说个不停,可把大伙都给听楞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不是说南边遍地金银,全是稻谷,不愁吃穿,穿的叫啥绸,最差也是粗布,用棉织的,比他们这地用山羊毛纺出来的不知道好多少。
姜青禾生怕他们不信,又加了句,“要是南边那么好,我们咋会拖家带口往这里赶,可不就是盼着有块地阿。”
枣花婶扑哧笑了出来,揭她短,“你有地了,也还是个生瓜蛋子嘞。”
被旁边的人怒视,“她能记账,你会不?”
她不会,枣花婶老老实实闭嘴。
宋大花则帮腔,“别说南边了,就说俺们从关中来的,那房子起的,灰砖大瓦,地上都铺砖,阔气吧。”
“人人穿着时兴,头巾都不带的,带帽子,绸帽小花帽,大红粉的都不少哩。可咋呢,一场水不就浇完了,啥也没剩,羡慕别人日子做啥,俺现在就想守着田,有朝能种出一亩三四石的稻子,顿顿吃面,肉奶不缺。”
“你尽扯吧,”有人笑着打断她。
“咋还不叫人想想嘞,你瞅瞅你,连想都不敢想,俺就敢想,俺到时候放一百只羊馋死你嘞,”宋大花这嘴不是盖的。
说的一群人哈哈直笑,刚起头的那个被笑回去了,还有人说他怂得哩。
搓麻籽搓的手都发绿,一股味,天上的晚霞这时候才露面,大伙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起说笑。
有个大伯唱,“一年四季苦太大,吃的是杂面的疙瘩。”
“俺要做苞谷面的疙瘩呢,你吃下呢么吃不下,”立马有人笑嘻嘻地接上。
“吃下,吃下,”一群小娃跳起来喊,蔓蔓也跟着喊,喊完才说,“吃下啥?”
她二丈摸不着头脑,又蹲在一旁看二妞子和其他女娃玩踢脚游戏,别人喊,“金子脚,银子脚,点喽,点喽,点到一个二半脚。”
她也跟着乱七八糟地念,“金脚,银脚,点点点,点到一个脚。”
到后面她不会念了,一个劲,“脚,脚,点脚,我点点点。”
有个小女娃还带她一起玩,叫她妹妹,发现蔓蔓不会玩,就牵着她在旁边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夜渐渐深了,线麻也还有老些没取完籽,姜青禾彻底干不动了,她把手凑到徐祯面前,“瞧,绿手。”
徐祯也默默伸出自己的手,更深更绿,两人握了个手。
第二天还得来搓麻籽,这次徐祯没来,她搁那听各个姨婆开始真正谝闲传的功力,唾沫横飞,表情生动,手不停摆,有时还搔一把腋窝,从春山湾能扯到贺旗镇某个不知名的街道。
说里面有个缠头回回,老有麻钱了,一顿吃三四碗白米饭,两天吃一头羊,够扯的。
可那些婆姨阿伯都信阿,一个个说这败家玩意,又说谁嫁过去,可不就跌到福窝了。
太过一本正经地回答,让姜青禾差点笑出声,低头紧紧咬着唇。
最后麻籽取完了,手也不能看了,她用土肥皂也搓不掉,索性不管了。跟在众人身后去看沤麻,七拐八拐才到了一个兜着水的涝池,水颜色青黑,一股刺鼻的味道。
一群壮小伙挨个下到池边,把捆好的线横着放进池里,用棒子捣下线麻浮在水面的头,沤麻要完全把麻给浸进去,怕浮起来,还得在上面搁石头压着。
最少也得沤七八天才能好,而且沤好还得捞上来晒四五天,才能剥麻线。
剥麻线湾里会给钱,十盘麻线两个钱,这些麻都得由湾里卖给收麻人。
临回去了土长喊住她,“到时候收麻你也来记账,以后你帮湾里记一次账,五个钱行不,当天给,不赊不欠。
姜青禾当然同意了,她现在都不嫌钱少了,积少成多嘛。
“还有搓麻线这活吧,俺们这地,男的干的多,你把你男人叫来搓,领回去也成。”
姜青禾阿了声,又直愣愣点头,她还真不知道,湾里男人还有这一手嘞。
土长跟她并排走着,“倒是你也可以去学学咋织毛口袋和褡裢,这个活也有钱,一个袋八个钱。”
“其他的活等秋闲俺再给你张罗几个,想起房子也起个好点的,三德叔的手艺不错,到时候你可以叫他过来给你们长长眼。”
之前姜青禾说的话,土长也给记着了,其实她心还挺细,当时宋大花说要弄个土炕,当天下午就让人来弄土炕和锅灶了。
姜青禾想说声啥的,土长立马背着手走了,她都四十来岁了,最不耐烦听那些外道的话。
等她目送土长的背影离开,转身慢慢走回家,感觉有东西落在自己脸上,抬头一瞧。
下雨了。
这场雨下了足足有三天,刚做好的水窖里灌满了水,还在地里的白菜都吸饱了水,待要秋播的地旱情缓解。
而除了地里的活之外,山里的野菌子在第一场雨后,会齐齐冒出头来。
正是采菌子的好时候。
菌子最多的地方, 在春山靠北的云杉林里。
进山的路湿滑,姜青禾手里拿根棍子,背着篓子,还要分心看管蔓蔓。
蔓蔓带了她喜欢的小水壶, 自从姜青禾告诉她, 这个水壶叫水鳖子后, 她每次喝水前总会喊,“鳖子,俺要喝水了哟。”
那腔调,就跟拐了七八个山头,又蹭蹭蹭滑下来似的。
把同走在一边的大爷大娘手扶在树上, 笑得够呛。
姜青禾后悔地捂住脸,今天徐祯留着看家, 丢脸全丢她一个人身上了。
蔓蔓头次进山特兴奋, 走路也扭着屁股, 一下拐到草堆子里, 一会儿又趴在树上四处张望。
“你给我好好走路, ”姜青禾终于忍不住了,几步上前将她一把提溜回来。
“噢, ”蔓蔓夹着屁股, 老老实实做娃, 但她很不服气呀, 嘴巴撅得老高。瞅见路边有只麻雀, 飞上飞下走走跳跳。
她停下脚步,双手叉着腰, 指着那只麻雀嚷道:“好好走路,当只好鸟。”
说完还呲牙冲姜青禾笑, “坏鸟,不好好走,蔓蔓好,走路老实。”
还学会自卖自夸了,姜青禾哭笑不得。
等娘俩赶到云杉林时,蔓蔓彻底蔫巴了,她找了个石头坐下,抱着脚喊,“娘,我的腿好辣。”
姜青禾正用棍子翻开沾水的叶子,看看有没有菌子,全神贯注的时候嘴巴也开始胡说八道,“那你喝点水。”
“给腿喝点水?”蔓蔓犹豫着,但还是准备照做,娘说的肯定是对的。
“不是,”姜青禾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才明白她说的腿好辣,是腿麻了。
姜青禾蹲下来给她揉腿,一边揉一边说:“让你跟你爹待家里,非得闹着跟我进山,你诚心的是不?”
“我真心的啊,”蔓蔓摇头,她抱住姜青禾的脑袋说:“我要陪你呀。”
“少来,”姜青禾不吃糖衣炮弹。
“好吧,”蔓蔓摊手,然后说得很大声,“我也要来撅蘑菇老家。”
那是宋大花昨天雨停的时候嚎的,她说自个儿要把山里菌子老家都给撅了,跟虎妮一道,黑灯瞎火就上山去了。
“你撅吧,”姜青禾把小棍子递给她。
蔓蔓站起来,给她娘撅了个屁股。
被姜青禾用棍子打了下,她立马老实拿过木棍去刨土,她娘不让她用手去碰菌子,也不能沾树,万一有毒呢。
虎妮说云杉林里的蘑菇有三种,最多的是紫蘑菇,其实它还生长在地里的时候,颜色是褐红的,晒干后颜色才会变紫。
也有白蘑菇,菌盖泛着点黄,出现在任何出其不意的地方,而松乳菇会生长在云杉树下,更多的是依附于松树,在树根探出橙红或杏黄的脑袋。
紫蘑菇挺值钱的,一斤晒干能有二十个钱,虽然长得有点其貌不扬,但炖鸡是真鲜阿。虎妮一想起那味就狂咽口水,说没吃上肉还能熬一熬,没吃上这口菌子她半个月都睡不着。
但最要紧的是,不能采狗尿苔,它有毒。还跟一般的毒蘑菇鲜艳色泽不一样,它颜色偏黄,总是一长长一群,能够生长在任何犄角旮旯,包括粪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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